夷光恭敬地道:“我家美人尝了刘美人送来的翡翠汤,甚是喜欢,特意让奴婢送一些过来,分甘同味。”她一边说一边从食盒中捧出那碗尚有余温的翡翠汤。

    刘姬眼角微微一颤,轻咳一声,道:“我想郑美人弄错了,我并未让人送过什么翡翠汤。”

    夷光故作惊讶地道:“小路子明明说是刘美人特意叮嘱送的,怎么会弄错。”

    刘姬目光在惶恐不安的小路子面上狠狠剜过,虚笑道:“想是他记岔了,确实非我,是不是啊?”最后一句话,她是在问小路子,后者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说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

    夷光不以为意地道:“记忿了也无妨,这翡翠汤鲜美可口,美人您一定喜欢。”

    这翡翠汤里放了什么,刘姬最是清楚不过,当即推诿道:“我不钟意喝鱼汤,你拿回去吧。”

    夷光似是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到底是我家美人一片心意,您就尝一口吧。” 说着,她又将手中的汤碗往前递了几分,几乎快要碰到刘姬的手,后者犹如遇见毒蛇猛兽,急忙缩回手,恼怒地道:“听不懂我的话吗,快拿走!”

    这一次,夷光倒是没有再勉强,“既然美人实在不愿喝,奴婢只能拿去给大王了。”

    刘姬一惊,连忙道:“小小一碗鱼汤,倒了就是,何必端来送去的。再说了,等你送到大王那里,早就凉了,还有什么味道。”

    夷光微笑道:“大王对我家美人情深意重,正所谓爱屋及乌,就算凉了,也必定钟意。”说着,她将翡翠汤放入食盒中,欠身离去。

    刘姬怎敢让她将这翡翠汤端到夫差面前,急忙唤住,“胡闹,大王国事繁忙,岂是你一个小小婢女说见就能见的,小心人没见到,先挨了一顿罚。”

    夷光盈盈一笑,“美人是当真担心奴婢受罚,还是怕大王见到这翡翠汤?”

    刘姬露在袖外的指尖微微一颤,不自在地道:“你这是何意?”

    “这翡翠汤里有什么,奴婢清楚,美人亦清楚,若美人不喝,奴婢唯有去请大王做主。”

    刘姬瞳孔倏然一缩,牢牢盯着那张平庸到甚至有点丑陋的面容,“你这是在威胁我?”

    “奴婢不敢。”夷光平静地望着那张慌乱的面容,“美人在收买小路子之前,就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放肆!”被她一语道破心中隐秘,刘姬恼羞成怒,一掌往夷光面上掴去,却在离着只有一寸距离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动弹不得,抓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夷光。

    刘姬又惊又怒,恼声道:“怎么,我还教训你不得了?”

    “美人当然可以教训奴婢,但这一掌的后果……”夷光语气森冷如冰雪,“美人当真想清楚了吗?”

    刘姬被她盯得打了个寒颤,抽回手,色厉内茬地道:“不就是区区一个宫女吗,打了就打了,能有什么后果。”话虽如此,这一掌,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打下去了。

    夷光看出她心底的虚怯与不安,重新端出翡翠汤,微笑道:“那依着美人的意思,这翡翠汤要如何处置?”

    刘姬面色难看不已,她收买小路子在汤中下巴豆,原是想让郑旦吃些苦头,出一出心里的怨气,万万没想到,竟然成了自己的烫手山芋,这可如何是好?

    思量片刻,她道:“阿依,去把汤端来。”说着,她悄悄向那个叫阿依的宫女递了个眼色。

    阿依会意,上前接过夷光手里的翡翠汤,正要装作不小心跌倒打翻汤碗时,耳边响起夷光清浅的声音,“我家美人那里还剩着许多翡翠汤,随时都能端去给大王。”

    刘姬面色一白,这个夷光好生眼尖,竟然瞧出了她们的打算,看来今儿个这祸,是避不了了。

    想到这里,她狠狠一咬牙,自阿依手里接着泛着淡淡腥气的翡翠汤,闭着眼睛一股脑儿喝了下去,随即将那碗狠狠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犹如她此刻的面色,“满意了?”

    夷光微微一笑,“奴婢告退。”

    看到她走,小路子赶紧跟上去,他心里清楚,自己出卖了刘姬,要是留在这里,后者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能避一时是一时。

    可惜,刘姬一刻都不想让他避,刚走出几步,就被阿依给拦了下来,“美人有话问你。”

    小路子硬着头皮转过身,不等刘姬质问,他赶紧跪下磕头求饶,“美人饶命,实在是那夷光逼问得紧,奴才没办法,才说了出来,求美人开恩!”

    刘姬狠狠一掌掴在小路子脸上,厉声道:“你都把火烧到我这里来了,还有脸求我开恩?”

    小路子不敢言语,只是不停磕头求饶,刘姬正要说话,忽地腹部传来一阵绞痛,疼得弯了腰,“哎哟!哎哟!”

    阿依连忙扶住她,“奴婢扶美人去净房。”所谓净房,就是五谷轮回之处。

    刘姬点点头,又不甘心放过小路子,忍痛道:“把……把这奴才押出去狠狠地打。”话音未落,腹部传来一阵比刚才更剧烈的绞痛,底下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样,她顾不得维持仪态,也等不及阿依,飞快地往净房奔去,所过之处,隐隐能闻到一股异味……

    再说掖庭那边,自从夷光离去后,郑旦一直忐忑不安,唯恐夷光出事,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赶紧迎上去,紧张地道:“怎么样了,刘美人有没有为难你?”

    夷光含笑握住她的手,“姐姐放心,我没事。”

    见夷光确实无恙,郑旦这才放下心来,问起揽月阁的事,得知夷光逼着刘美人喝下那碗翡翠汤,既想笑又有些担心,犹豫道:“你这么做,怕是从此得罪死了她,以后有得麻烦了。”

    “姐姐以为咱们什么都不做,她就会放过咱们吗?”不等郑旦回答,夷光已是摇头道:“不会,她只会觉得姐姐软弱可欺,更加变本加厉。”

    “从姐姐入宫那一刻起,就成了后宫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除了大王,这宫里怕是没一个人容得下姐姐,太王太后如是,刘美人亦如是。”

    郑旦听得心慌,“那……那可如何是好?”

    “姐姐别怕,有我在,没事的。”待安抚了郑旦后,夷光又道:“经过这次的事,刘美人那边应该会消停一阵子,至于太王太后,咱们慢慢再想法子就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郑旦无奈地点头。

    夏末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自蓬勃舒展的花树枝桠间流泻而下,照在青石台阶上。

    郑旦望着台阶上层层叠叠的光影,轻声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夷光折了几条细长的草叶在手里把玩,“姐姐想问什么?”

    “昨日明明是观鱼大会,你与太宰大人为何一定要让鱼沉,我那会儿心慌的都快跳出来了,就怕被人发现。”昨日她代替夷光乘舟到湖心时,按着伯嚭的吩咐,悄悄将“千日醉”倒入湖中,小舟附近的那些锦鲤喝了千日醉,当即醉死沉入湖底,从而造成“沉鱼”的假像。至于那瓶子也被她一并掷入湖中,这才没有被伍榕发现。

    夷光浅浅一笑,“姐姐可还记得我在苎萝村外救的那个人?”

    郑旦颔首,“当然记得,你救的那个人正是吴王,他对你念念不忘,这观鱼大会也是为你而办的。”

    “可这当中却出了一些岔子。”在郑旦疑惑的目光中,夷光徐声道:“太宰告诉文先生,说当日我经过溪边时,吴王曾见风吹起面纱一角,紧接着溪中的鱼儿皆纷纷沉入水底,遂认定是因为我美貌之故;所以昨日的观鱼只是一个幌子,实在是要看谁能让鱼沉。”

    “竟有这样的怪事?”郑旦诧异不已,夷光确实貌美无双,犹如谪仙下凡,可水中游鱼,灵智未开,根本不懂得欣赏美貌,又岂会因此而沉入水底?

    “初闻此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懂了。”夷光将随手用青草编成的一尾游鱼放在郑旦掌心,“村外那条小溪里的鱼,春末出生,经一夏光景,渐渐长成,之后就会顺着水流游到大河之中,等到来年春天,再逆流归来产卵,自己则因筋疲力尽而亡。”

    “这个我知道,每逢春时,便有好些个村民守在溪边,就是为了捕捉那些奄奄一息的大鱼。”

    “吴王见到的,应该就是那些鱼产卵之后力尽沉入水底的一幕,他不知那些鱼儿的习性,只道是我的缘故。”

    “原来如此。”郑旦恍然之余又道:“所以你让太宰大人备了千日醉?”

    “嗯,想要接近吴王,就一定得重现沉鱼之景,可太湖不是咱们村外的那条小溪,现在也不是春季,只能借助千日醉来吸引吴王的目光。”说着,夷光叮嘱道:“这件事姐姐千万牢记,不要说漏了嘴。”

    待郑旦应下后,夷光又想起一事,自怀中取出那枝小巧的竹笛,“这是吴王当日所赠,当作彼此信物,还请姐姐收好。”

    “好。”在接过犹带着夷光体温的竹笛,郑旦忽地叹了口气,不无可惜地道:“你与吴王缘份非浅,若没有这场战乱,若许真能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夷光神情一怔,旋即冷声道:“吴王侵我越国疆土,害死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就连我父亲……也是死在他们吴人的手里;所以这样的话,请姐姐以后都不要再说。”想到连尸骨也不知道在哪里的父亲,夷光心里一阵绞痛,她与夫差缘份再深又怎样,始终敌不过国仇家恨。

    郑旦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内疚地道:“我就是觉得有些可惜,所以才……对不起。”说着,她握住夷光微微发抖的手,“虽然施伯父不在了,但你还有我,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永不离弃!”

    望着郑旦真诚而关切的目光,夷光缓缓露出一丝笑意,“一言为定,姐姐若是食言,我可不饶你!”

    “一定不会!”郑旦将头靠在夷光肩上,虽然国破家亡,但至少她们还有彼此相依为伴,不至于太过寂寞。

    在一阵长久的静寂后,郑旦盯着掌中的鱼儿轻声道:“夷光,你说我们能像溪中的鱼儿一样,最终回到故里吗?”

    夷光眸光一颤,转瞬化做温柔的笑意,“会的,到时候姐姐记得陪我去林中取出埋在地下的酒,我们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郑旦亦笑了起来,“对了,记得把范先生,文先生他们都叫上,人多才热闹。”

    夷光侧目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郑旦,她是单纯的,以为所有人都能从这场纷乱的战火中全身而退……

    姐姐,我一定会想办法送你回苎萝村,让你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

    太湖边,伍榕缓缓走在绿草如茵的湖畔,脑海中不断闪现昨日郑旦沉鱼的那一幕。

    郑旦确有几分美貌,但要说连锦鲤也为之倾倒,沉入湖底不敢出现,未免太过可笑,其中必定有古怪,偏偏夫差哥哥对那名越女信任无比,任她怎么说都不相信,还为此训斥她,实在过份。

    想到昨日之事,伍榕不禁生出几分难过来,但很快又被她压下,当务之急,是查出那越女如何弄沉的锦鲤。

    可任她如何思索,始终想不通其中缘由,要说猫狗鸽鸟尚可训练一二,这鱼如何训练?

    又或者说……使了什么妖法?

    一旁撑伞的婢女抹了抹额头的热汗,劝道:“小姐,我们已经绕了大半个太湖,天又那么热,还是回去吧。”

    伍榕睨了她一眼,不悦地道:“怎么,嫌辛苦了?”

    婢女连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是担心小姐中暑,到时候大王该心疼了。”

    听她提起夫差,伍榕心里酸涩交加,赌气道:“他心里只有那个越女,怕是我死了,都不会心疼半点。”

    婢女大惊,赶紧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急急道:“小姐可千万别说种话,不吉利呢。”

    伍榕正要说话,远远瞧见几个人围在一起,似乎是出了什么事,遂道:“走,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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