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后,夷光悄悄瞅着夫差俊朗的侧面,被后者发现后,又赶紧低下头,手足无措地搓着衣角。

    夫差扬眉地道:“怎么,有话想问本王?”

    夷光点头,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赶紧摇头,瞧着她那副紧张的模样,夫差好笑地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此处也没外人。”

    夷光咬一咬唇,轻声道:“大王是不是要与伍姑娘成亲了?”

    这句话令夫差面色一沉,唇边的笑意亦渐渐消失,“谁与你说的?”

    “奴婢听别人说的,他们说,大王打算迎娶伍姑娘,立她为王后呢。”夷光似没看到夫差越发阴沉的面色,自顾自地道:“也是呢,伍姑娘出身名门,又一直陪在大王身边,同进同出,其实除了一个名份之外,早已与王后无异,成亲也是众望所归;大王与伍姑娘郎才女貌,实在是天作之合呢!”

    夫差越听越刺耳,忍不住喝道:“荒谬,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迎娶榕儿了?”

    夷光被吓了一跳,急忙伏身跪下,“奴婢该死!”

    她的请罪并不能让夫差消气,起身在大殿中来回走着,王慎等人极力垂低了头,唯恐招来无妄之灾。

    走了几趟,夫差倏地停下脚步,目光冰冷地盯着夷光,“都是谁在那里乱嚼舌根子?”

    夷光慌声道:“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请大王不要迁怒他人。”

    夫差怒极反笑,“你倒是讲义气,只恐这个错你担不起,快说!”

    任夫差怎么追问,夷光始终咬紧了牙根,不肯多说一个字,把夫差气得不轻,有意重责这个不听话的宫婢,又有些舍不得,最终只是重重点了一下夷光的额头,没好气地道:“你啊!”

    夷光知道,他这是作罢了,连忙伏身谢恩,随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王真不打算迎娶伍姑娘吗?”

    夫差面色阴沉地道:“本王说过,一直都待榕儿如亲妹,你有见过兄妹成亲的吗?”顿一顿,他又道:“这种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夷光应了一声,又吞吞吐吐地道:“奴婢自不会说,但宫中那么多人,怕是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大王还是得想个办法。”

    夫差若有所思地道:“你觉着什么法子为好?”

    “当然是……”话说到一半,夷光又露出惶恐之色,怯声道:“奴婢不敢妄言。”

    “让你说就说,哪这么多话。”在夫差的催促下,夷光“不安”地道:“若是伍姑娘成亲,或者大王册立王后,宫中诸人自不会再多嘴。”

    她的话与夫差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一心挂念的越女“下落不明”,立后一事自然无从说起,那唯一的办法就是……

    “退下吧。”不等夷光言语,夫差又补充道:“方才这些言语,不许与他人说起,包括郑氏。”

    “诺。”夷光再次行了一礼,退出了大殿,走到外面,夷光明眸微眯,望着天空中灿烂依旧的秋阳,嘴角弯起一丝凉落的弧度。

    夷光一路回到鸣凤殿,正好看到一个颀长的人影离去,进到庭院,郑旦正在欣赏一盆颜色各异的茶花,嘴角蓄着轻浅的笑容,这还是身份败露后,夷光头一次看到郑旦笑,虽然那么浅。

    郑旦转身看到夷光,笑着道:“回来了?”

    “嗯。”夷光应了一声,道:“刚才可是有人来过?”

    郑旦颔首道:“是二公子,他送了一盆茶花来。”说着,她又惊奇地道:“你快来瞧瞧,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一株花树上面有这么多颜色不同的花束呢。”

    公子山?

    夷光疑惑地道:“他为什么要送茶花过来?”

    “说是怕我在鸣凤殿里闷出病来,所以送盆花来让我解解闷,又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给我听,这心情果然是好了许多;他还说有一种稀奇的绿菊,下回寻到后送过来”

    夷光静静听着,待郑旦说完后,她道:“姐姐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他了。”

    郑旦一怔,诧异地道:“为何?”

    “姐姐是吴王册封的美人,而他是大王的弟弟,若是往来过多,难免招人非议,还是避开得好,免得宫人乱嚼舌根子,传到吴王耳中。”

    郑旦怔了怔,旋即涩然道:“大王心里早已经没有了我,哪还怕传到他耳中。”

    “姐姐此言差矣,吴王心中有没有姐姐是一回事,姐姐与其他男子往来又是另一回事,宫里人多嘴杂,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寻常男子都忌讳这种事情,何况是一国之君。”

    郑旦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方才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知道了。”说着,她想起这一晌午都不见夷光,道:“你去哪里了?”

    “我去见了吴王。”听到这话,郑旦惊疑不定地道:“你把真相告诉他了?”

    夷光摇头道:“眼下还不是时候,此去是为了伍榕之事,她那样欺辱姐姐,岂可轻易放过,瞧着吧,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郑旦随意点点头,并不相信夷光能够对付得了那个骄纵的伍榕,只当她是安慰自己。

    寂静片刻,郑旦道:“为何不把你的身份告诉大王?”

    “还不到时候。”夷光眉目冰冷地望着遥远的天际,“伍子胥给了咱们这么好一个离间他与吴王的机会,自得好好利用。”

    郑旦并不能听懂夷光的话,事实上很多时候,夷光也好,范蠡与文种也罢,他们的话她都听不大懂,毕竟她只是一个乡野女子。

    宫外,文种面色灰败地回到文府,范蠡正在训练前些日子刚刚送来的山蜂,瞧见他这副模样,道:这是怎么了?“

    文种在石凳中坐下,沉声道:“郑旦身份暴露了,伯嚭刚才把我叫去骂得狗血淋头,还把我宫中的买办差事给停了,我花费重金采办的货,一下子全给压死了。”

    范蠡一惊,待听完个中原由后,叹息道:“有心算无心,难免吃亏。”

    文种冷着脸道:“既然郑旦败露,夷光就该表明身份,继续刺探情报,迷惑吴王;为何要一意隐瞒,倒是闹得我里外不是人。”

    范蠡沉吟道:“夷光这么做想必有她自己的道理。”

    文种不以为然地道:“能有什么道理,原本就说好让她进宫,是中途出了岔子,才不得不让郑旦顶上;这种时候,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表明身份,消弥祸事,可偏偏……简直莫名其妙!”他越说越生气,尤其是想到伯嚭指着自己鼻子骂的模样。他一向八面玲珑,在哪里都吃得开,何曾被人那样骂过。

    文种拉长了脸道:“你赶紧写封书信,我设法送进宫去,眼下只有夷光表明身份,方才能够平息此事,安抚伯嚭,恢复买办差事。”

    “文种兄莫忽,夷光足智多谋,非同寻常女子,既然安排她入宫,就应该相信她,稍安勿燥。”

    文种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如今焦头烂额的人不是你,自然可以稍安勿燥。”说着,他又生气地道:“我可是把这几年的积蓄都投到这次的买办差事中去了,一两个月还能撑得住,可要是三四个月收不回银钱,那一家家铺子都得关门大吉;所以,这件事一定得趁早解决。”

    范蠡眸色微冷,盯着他道:“在文种兄看来,生意比复国还要重要?”

    文种被问得有些心虚,目光闪烁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心思飞转,道:“没了生意与钱财,就失去了与伯嚭和那些官员打交道的资本,仅凭我们几人之力,又谈什么复国?”

    范蠡默默不语,半晌,他道:“三个月,若三个月后还是像现在这样,咱们再想办法。”

    文种若有所思地盯着范蠡,“你根本不想夷光成为吴王的女人是不是?”

    范蠡眸中掠过一丝异色,旋即道:“没有!”

    文种捕捉到范蠡眼底那丝细微的异色,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你口口声声说对夷光没有他念,其实早就生了情愫;那日伍子胥掳走夷光,郑旦顶替入宫,怕是正合你意;这样一来,既可迷惑吴王,完成复国大业,又能让夷光保住清白,将来好与你双宿双栖。”

    见他越说越离谱,沉稳如范蠡也不禁动了怒意,沉下脸道:“文种兄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从一开始,你就不想夷光入宫,是她自己坚持,方才作罢;你说我将生意看得比复国重要,你又何尝不是。”说着,文种又满面冷笑地道:“也是,夷光如此美貌,任谁见了都会心动。”

    范蠡满面痛惜地道:“我与文兄相交之年,视为知己,万万没想到文种竟然会这般想范某。”

    “是,我是不愿夷光入宫,因为我答应过施公,会好好照顾他唯一的至亲,而非出于男女私情。”范蠡遥遥望着越国的方向,一字一字道:“自越国沦陷,大王被掳后,范蠡日夜所想的,只有救出大王与复国这两件事。”

    他越说越是痛心,“旁人误会也就罢了,万万没想到,连文种兄也这样想,真是令人寒心。”

    文种也意识到自己话说过有些过份,讪讪道:“我……我这不也是怕误了复国大业嘛;既然没有,那就最好了,范兄别往心里去。”略一沉吟,他又道:“至于夷光的事情,就依范兄所言,等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我不干涉她的任何决定,至于伯嚭那边,我会设法应付。”

    范蠡面色稍愉,“那就辛苦文种兄了,山蜂的训练已经初有成效,麻烦文种兄设法将蜜陀香送入宫中,这样便可及时互相消息。”

    “好。”文种满口答应。

    随后的日子,在风平浪静中缓缓过去,蜜陀香在文种的安排下,借张大力的水车,悄然送到夷光手中。

    几日后,一群身形细长的蜜蜂在清晨阳光下“嗡嗡”飞入鸣风殿中,在庭院里盘旋几圈后,落在几盆黄色的菊花上。

    夷光正执着花洒浇水,瞧见这一幕,唇角扬起一抹无声无息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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