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知道,大王根本就不想放过范蠡他们几个,只是碍于王后,才不得不答应;所以昨夜范蠡等人走后,臣立刻命狼牙带人前去截杀,原本都已经差不多得手了,可惜狼牙这家伙大意,被繁楼击杀,从而逃了出去。”伯嚭滔滔不绝的说着,随即又道:“不过大王放心,臣已经再次派人前去,这一次,必当取回范蠡等人的项上人头。”

    听到这里,夫差面色已是一片铁青,“谁让你去追杀他们的?”

    伯嚭被他问得一愣,反问道:“难道大王真打算放他们归越?这几人可都是一头头猛虎,放虎归山乃是大忌啊!”

    夫差眼眸微眯,凉声道:“你这是觉得本王奈何不了他们?”

    伯嚭被他盯得打了个激灵,连忙道:“大王乃是真龙降世,区区几头山野虎兽,又岂是大王的对手,只是臣想着,与其劳烦大王在战场上费手脚,不如趁现在羽翼未成,先行消灭了他们,也算是两全齐美。”

    “混帐!”夫差狠狠一掌挥在伯嚭面上,后者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跌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晃,一颗牙齿被当场打落,混着血沫掉了出来。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替本王做主了?此事传扬出去,本王脸面何存?万一传到王后耳中,又该如何?”

    伯嚭从未见夫差发过这样大的火,吓得浑身哆嗦,眼泪鼻涕一并都下来了,迭声求饶,“臣……臣该死,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大王看在臣还算忠心的份上,饶了臣这一回!”

    “还脸求饶!”夫差越看伯嚭越厌恶,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自作聪明,半点也及不上相父。

    不知为什么,夫差突然想起了伍子胥,那个他曾经无比痛恨厌恶的相父。

    “这件事臣做得极是隐蔽,保证不会有人知道,就算……万一传扬出去,也是臣的错,与大王一点关系也没有!”伯嚭又慌又怕,他从夫差眼中看到了可怕的杀意,一如当初夫差看伍子胥的眼神。

    “这么大的事情,你担得起来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夫差越说越恨,抬脚欲踢,想起吴越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恨恨地收回脚,冷声道:“你派了什么人去?”

    伯嚭赶紧说了几个名字,一个个都是厉害的角色,若范蠡被他们追上,十死无生。

    “什么时候出发的?”

    “今日一早。”伯嚭等了一会儿不见夫差言语,悄悄抬起头,瞅着后者阴晴不定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道:“他们骑的是日行六百里的宝驹,如今再怕是追不上了,不如算了吧?”

    “你要本王背上食言的恶名?”夫差面无表情的说着,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思。

    “臣不敢。”伯嚭连忙否认,见夫差没有继续责怪的意思,方才小声道:“一来追之不及;二来此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臣保证不会传扬出去,更不会有人怀疑大王;三来,范蠡与繁楼活着,始终是一个祸患,还是趁机除去的好。”

    夫差心思摇摆不定,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信弃义”,范蠡就是犯了这个大忌,才令他如此痛恨;可现在,自己却要变成这样的人,真是讽刺。

    但伯嚭有一点说对了,范蠡太过聪明能干,一旦归越,必会增加越国的实力,成为此次伐越的心腹大患;趁现在杀了他,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可是夷光……

    万一她知道,定会恨自己一辈子,这又如何是好?

    他虽然生夷光的气,但这心里从未放下过,今儿个一早就让王慎悄悄请太医去长乐殿为夷光诊脉,唯恐她昨夜受寒得病,又不及时医治,坏了身子。

    大殿静默无声,阳光穿过窗纸投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连阳光都静止了,只有铜漏“滴嗒滴嗒”的响着,提醒众人时间在不断地流逝。

    夫差深吸了几口气,漠然道:“事已至此,就看范蠡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本王放过他们,却没说你也会放过他们。”

    伯嚭一怔,随即会意过来,连忙堆起谄媚的笑容,讨好地道:“大王英明,是臣派人追杀范蠡,一切都是臣的主意,与大王无关,大王也从来不知情。”说着,他又殷勤地道:“那边一有消息,臣就立刻来禀告大王。”

    “行了,下去吧。”夫差不耐烦地挥手。

    伯嚭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后,低头退了出去,一只脚刚跨出门槛,便愣在了那里,因为他看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见伯嚭一直僵在门口,一动不动,颇为滑稽,夫差疑惑地道:“怎么了?”

    伯嚭僵硬地侧过身,令夫差得以看清站在门外的……夷光。

    夫差神色陡变,半晌,他有些心虚地道:“你怎么来了?”

    夷光一步步走入殿中,离得近了,方才发现她面色苍白得可怕,指尖亦在不停哆嗦。

    她在离夫差一步远的地方停下,眼底一层又一层的酸涩迫不及待地想要化做泪水落下,她却死命忍住,哽咽道:“大王当然不想臣妾来此,那样就不会发现您背后所做的手脚。”

    果然是听到了。

    夫差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误会了,本王并没有。”

    夷光满面讽刺地道:“臣妾亲耳所闻,还有什么误会?”说到这里,她怆然笑道:“大王真是下了一手下棋,表面放过范先生,实际上却派太宰一路追杀,誓必要让范先生他们没命踏出吴境,您为何非要对范先生赶尽杀绝,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留给范先生?”

    夫差原本想要解释,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就变了,“本王留他生路,有朝一日,战场相逢,他会给本王留生路吗?”

    “只要大王肯放弃伐越之念,您与范先生自然就能相安无事,吴越两国百姓也能休养生息,共襄太平盛世。”

    “你太天真了。”夫差冷冷说了一句,随即道:“这件事是伯嚭一人的主意,本王也是刚刚才知道。”

    伯嚭并未离去,他赶紧在一旁道:“大王说得没错,一切都是臣擅做主张,与大王无关,王后娘娘千万不要误会了大王。”

    夷光没有理会伯嚭,只盯着夫差道:“一直以来,大王在臣妾心中,都是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人,哪怕彼此立场不同,这个念头也从未动摇过,可现在……呵呵。”夷光自嘲地笑着,“真是可笑得很。”

    见夷光一直不肯相信自己,夫差不禁怒上心头,“本王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本?”

    “臣妾亲耳听到您说‘本王放过他们,却没说你也会放过他们’,您还让臣妾怎么相信您?”夷光死死咬着嘴唇,泪水终是潸潸而下,大滴大滴地滑落在那身正红蹙金的鸾凤华服上,晕染出一个个伤心欲绝的泪痕。

    夫差手抬了一下,似乎想替夷光拭泪,但很快又背到身后,木然道:“你说一直相信本王,如今仅仅就是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说本王言而无信;呵呵,夷光啊夷光,你这信任又值多少份量?又或者说,你最信任最在意甚至是最爱的那个人,并非本王,而是范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夫差心在滴血。

    “范先生是正人君子,臣妾与范先生更是君子之交,并未有半分逾越……”

    “你有!”夫差厉声打断,那张俊美的脸庞因为嫉妒与愤怒变得扭曲狰狞,“你可知从进来到现在,你提了多少次范蠡的名字?不记得了是吗,本王告诉你,八次,整整八次!你还敢说与范蠡是君子之交?!”

    这一句句话如同最尖锐的箭矢,刺得夷光心痛不已,她用力按住胸口,借此压制住疼得犹如犯了心绞病一样的疼痛,艰难地道:“无论大**与不信,臣妾与范先生只是朋友,别无其他。”

    “好。”夫差用力一挥手,近乎赌气地道:“那本王也告诉你,本王没有派人追杀范蠡,信不信由你!”

    “既然如此,臣妾无话可说,大王好自为之!”扔下这句话,夷光拂袖离去,她若走得慢一些,就会看到夫差眼角若隐若现的泪痕,可惜她并没有。

    这一场争执,对二人来说,都是一场极大的伤害,就像各自持刀刺向对方一般,伤人亦伤己。

    这一日后,二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春和、长乐,如同冰封雪铸,寻不到一丝暖意。

    地牢里,文种提心吊胆地数着日子,地牢里没有天光,他只能靠狱卒换值的次数来计算,每次换值是六个时辰,两次就是十二个时辰,也就是一日一夜。

    这日,文种像往常一样,捡起地上的碎石块,在墙上画下一竖,同样痕迹已经有六条了,就是说,这是他被带回来后,在牢里度过的第七日。

    自从回到这地牢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夫差,也不知道后者为何要将他抓来,唯一庆幸的是,这一次好吃好喝,再没有受过皮肉之苦。

    “住得还习惯吗?”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文种浑身一颤,碎石块从指间“咕碌碌”滚落,掉在地上。

    待看清是夫差后,文种面色阴冷地道:“吴王可以来试试,看是否住得习惯。”

    面对他的挑衅,夫差也不气恼,微笑道:“精神不错,看来身体恢复得很好,咱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夫差就着王慎端来的椅子坐下,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道:“堂堂越王身边的谋臣,却跑来我吴国当布衣商贾,真是委屈了。”

    文种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心尊便,其他的就没必要说了。”

    “文先生说到哪里去了,像你这样的人才,本王怎么舍得杀与剐呢。”夫差微微坐直了身子,道:“本王今日来,是诚心先生归于我麾下,共创大业,共享荣华,如此方才不负先生一身才华。”

    文种冷哼一声,“你不必在这里花言巧语,我生是越国的臣子,死是越国的鬼,绝不会屈服于你。”

    “啪啪啪!”夫差连拍了三掌,钦佩地道:“先生果然是一身铮铮傲骨,令人钦佩,可先生真觉得越国值得你效忠吗?”

    “七日前,范蠡是怎样离你而去的,你是清楚看到的,先生觉得,越国还会有你的容身之处吗?”

    文种被他说得心神摇晃,一山难容二虎,若是越国复起,范蠡就是第一功臣,就算勉强被自己占来一地,那也必定在范蠡之下,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与其去争那一尺地,不如随本王开疆拓土,成就大业,岂不快哉?”

    文种努力忍着心底的诱惑,咬牙道:“你不用说了,我不会背弃越王的。”

    “先生一向是个明白人,怎么遇到这件事就糊涂了呢,还是说先生不想位极人臣,荣华满身,惠及子子孙孙?”

    “无论大王问多少遍,在下都是一样的回答。”夫差的每一句话对文种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把那翻腾汹涌的欲望给压下去。

    夫差为难地搓一搓手,道:“既是这样,那本王也不勉强,先生再好好想一想,本王过几日再来看你。”说着,他起身离去,竟是没有一丝犹豫与迟疑。

    倒是文种,看到夫差大步离去的身影,心底隐隐生出几分后悔,并且开始莫明期待起几日后夫差的再次到来。

    数日后,伯嚭派去的人回来报信,他们沿着官道一路追到吴境边缘,都没有见到范蠡几人,猜测应该是从小路走的,但已经来不及再追,只能悻悻归来。

    伯嚭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此时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夫差亲率大军向越都会稽进发。

    临行之前,他在长乐殿外站了整整一夜,但一直到离开,都没有踏入长乐殿,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同样的,他并不知道,率军出城之时,夷光在城楼遥遥相望,直至远去不见,方才依依收回目光。

    明明彼此相爱,却不肯相见,不知何时才能解开这个结,又或者永远都无法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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