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驾!”图匕策马在夜色中飞驰,不断挥鞭催促着胯下不断喘着粗气的黑马,借着银白的月光,已经能看到姑苏城的影子。

    “呜……”在一声悲鸣后,连续奔驰了一日一夜的黑马摔倒在地,一动不动,口鼻渗出鲜红的血迹,竟是被活活累死。

    图匕也是筋疲力尽,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往近在咫尺的姑苏城行去。

    “什么人?”城墙上有人发现了图匕,大声喝问着。

    图匕定一定神,提气答道:“我乃将军图匕,奉大王之命前来调兵增援,尔等速速城门,莫要误了战事!”

    士兵听到这话,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守城将领确认图匕身份,随后立即打开城门,将图匕迎入城中。

    图匕知道夫差正等着自己救命,一入城就立刻如机器一般飞速转动起来,不敢有丝毫懈怠。

    无数士兵与粮草在王旨之下迅速集结,待到天亮时分,已是征集了数千名士兵,余下的正在赶来的路上,粗略估计,三日之内,应该能够征集到三万士兵;而这……已是吴国的全部。

    这些年来,吴国接连征战,早已是强弩之末;这一点,夫差在出征之后也渐渐发现了,他并非庸主,只是之前被伯嚭的花言巧语蒙蔽,再加上过于自信,刚愎自用,才未及时发现吴国的真实情况。

    在苎萝村的几天,夫差已是查觉到了吴国的危险,正因为有所查觉,才更要赢得这一仗,只有赢了,吴国才有机会休养生息,恢复国力。

    姑苏城中,文种站在街边默默看着奔波往来的士兵,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在衡量什么事情。

    良久,文种猛地一攥双手,大步走过去道:“我要见图将军。”

    图匕搁下手里的名册,满面疑惑地看着被士兵押过来的文种,奇怪,此人明明被关押在地牢之中,看守严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谁放你出来的?”面对图匕的喝问,文种不急不徐地道:“谁放的不要紧,要紧得是……将军命不久矣!”

    听到这话,图匕面色大变,任谁被人这般当面诅咒心中都不会痛快,他恨声道:“大胆越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不逊,来人,给本将军狠狠掌他的嘴,看他还敢不敢胡言!”

    面对凶神恶煞般冲过来的士兵,文种并不害怕,扬声道:“在下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将军不一样,位高权位,又正值盛年,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图匕气得面色涨红,随即又觉得奇怪,这文种好不容易逃出了地牢,该立刻离开姑苏保命才是,为何要自曝身份来见自己,还张口闭口咒自己死,看他吐字清晰,目光清明,也不像是得了失心疯。

    图匕越想越觉得奇怪,示意士兵停手,道:“为何你一口咬定本将军会死?”

    文种张嘴吐出一口血沫,道:“将军想知道,就请摒退左右。”

    图匕露出不悦之色,但为了弄清真相,还是依着文种的话摒退了所有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文种没有着急回答,而是道:“吴王这么着急让将军回来调兵,看来在与越国的交战中吃了大亏。”

    “此事与你无关。”图匕冷冷说了一句,催促道:“快说,本将军为何会死?”

    文种抚一抚红肿发烫的脸颊,微笑道:“依在下估计,姑苏城中能够调动的兵马不会多于三万,将军觉得,凭这三万援军,能打赢越军,扭转败局吗?”

    听到这话,图匕眼皮狠狠一跳,越军勇猛如虎,一往无前的气势,他是亲眼看到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想要赢……很难。

    见图匕迟迟不语,文种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继续道:“若不能赢,那将军此去就是送死,在下说将军命不久矣,有何错?”

    图匕狠狠咬着牙,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自牙缝中挤出五个字来,“君令不可违!”

    “这叫愚忠!”文种毫不客气的说着,随即又道:“在下看得出,将军并不想死。”

    图匕被他看穿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恼羞成怒地掐住文种脖子,“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本将军背叛大王,哼,死了这条心吧!”

    文种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艰难地挤出一丝声音,“背叛吴王,并不代表背叛……吴国!”

    图匕一怔,下意识地松开手,“什么意思?”

    文种用力喘了几口气,道:“这几年来,吴王倒行逆施,亲小人远贤臣,早已经失尽民心,将军何不趁此机会,择贤另立;既能保住吴国,也保住您自己的性命,两全齐美。”

    “择贤另立……”图匕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要我放弃大王,拥立二公子?”

    文种颔首道:“不错,二公子宽厚仁和,体恤百姓,他才应该是真正的吴王,而将军……也会成为吴国最大的功臣,名留千古。”

    文种的声音阴柔而蛊惑,一点一点蚕食着图匕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心思。

    时间在沉寂中缓缓过去,窗外还未来得及长出新叶的树枝被风吹得一阵乱晃,犹如鬼魅舒展的四肢。

    不知过了多久,图匕忽地道:“二公子会愿意吗?”

    文种心中暗喜,图匕会问出这句话,就表示他同意了自己的计划,“在下有十足的把握说服二公子。”

    图匕微一点头,盯着文种道:“你是越臣,为何要帮我?”

    文种微笑道:“在下是越臣不假,但同时也是一个生意人,做生意的第一要则,就是想办法赚取最大的利益。”

    图匕能够跟在夫差身边这么多年,自不会是一个心思简单之人,很快便猜到了文种的心思,“吴国若是倾覆于这场战役之中,范蠡就是最大的功臣,而你只会落得一个办事不利的名声;可若是保住了姑苏,由你出面,劝二公子放了越王,那功劳就尽数归于你一人。呵呵,文先生,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好!”

    文种被点破了心思,并无半分不安,反而笑道:“彼此彼此。”

    既然有了决定,图匕也不再犹豫,一边派人随文种日夜兼程,去边陲迎接公子山回姑苏,一边下令封锁城门,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图匕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夷光的警惕,两次召其问话,后者都推说征兵不顺,暂时不能出兵增援,已经派人去禀告夫差;至于封锁城门,则推说是为了城池安全。

    夷光是何等敏慧之人,岂会相信如此拙劣的谎言,一直让阿诺暗中调查。

    这日午后,夷光将一根红丝绦仔细系在长乐殿庭院中一株枝叶茂盛的银杏树上,银杏树又称平安树,据说在树下诚心祈求,并系上红丝绦,可以保平安。

    自从夫差出征后,夷光每日都会在树上系上一根红丝绦,希望能够保佑夫差平安归来。

    阿诺匆匆从外头走进来,朝夷光福了一福,神情凝重地道:“娘娘,查到了。”

    在示意宫人退下后,夷光道:“快说。”

    “数日前,图将军确实曾派人出城,但不是去见大王,而是去接二公子。”

    “二公子?”夷光秀眉微蹙,“他被大王下令流放边陲,永世不得踏入姑苏一步,图匕去接他做甚?”

    “不止如此,奴婢还打听到,奉命去接二公子的人是文先生。”

    “文种?”夷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他?你确定?”

    阿诺点头道:“奴婢刚听到的时候,也以为是听错了,但确实是文先生,那日,娘娘将他从地牢里放出来之后,他并没有听从娘娘的话离开姑苏,反而去见了图将军,据说二人单独聊了许久,随后图将军一改原来的态度,对他礼敬有加,还一口一个文先生;再接下来就是接二公子,以及封锁城门了。”

    阿诺每说一句话,夷光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待她说完,夷光脸色已是难看得如要破裂一般,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因为过于用力,泛起一层诡异的白色,隐约能听到关节在皮肉下“咯咯”作响。

    阿诺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夷光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一直晴好的天气突然阴了下来,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吹得二人睁不开眼来,衣袖在呼啸的狂风中猎猎飞舞,每一根丝线都被拉扯到了极致,仿佛随时会被撕裂,夷光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四周。

    不知过了多久,这阵诡异近妖的风方才渐渐停了下来,夷光放下挡风的衣袖,随后看到了令她浑身冰凉的一幕。

    只见那株已有数百年树龄的银杏被风吹得枝断叶离,一地狼籍,原先挂在树上的红丝绦也大都落在地上,只剩下少数几根残留在未断的树枝上,将落未落。

    平安树断,丝绦落地,这无疑是不祥之兆,难道是上天在警示夫差会有性命之危?

    想到这里,夷光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发抖,下一刻,她倏地往外奔去,阿诺连忙拦住她,“娘娘您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大王,他有危险!”夷光一边说一边努力挣脱阿诺的手,后者死死抓住,“娘娘您冷静一些,只是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风罢了,未必就表示大王有危险,您别自己吓自己;再说了,现在整个姑苏城都被封锁了,您又怎么出去?”

    在阿诺的劝说下,夷光渐渐冷静下来,是啊,姑苏城已落在图匕手中,后者又岂会让她轻易离开;而且……与离开姑苏相比,另一件事情才更为重要。

    夷光深吸一口气,道:“阿诺,去请图将军来一趟。”

    “请他?”阿诺惊疑不定地道:“娘娘您要做什么?”

    “我自有主意,你去请他过来就是了。”见夷光这么说,阿诺只得依言离去,这一去竟是整整半日,直至暮色四合方才姗姗而来,与她一道来的,正是图匕。

    按理来说,图匕是外臣,需在殿外等候,待阿诺通禀夷光应允之后,方才可以入殿,可他竟然大刺刺走了进来,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

    阿诺一惊,连忙上前阻止,“图将军留步,你不可以……”

    “无妨。”夷光温言道:“图将军不是外人,无需在意那些世俗礼,去给将军倒茶。”

    阿诺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低头退了下去。

    图匕眼底掠过一丝冷笑,随即朝夷光拱手道:“多谢王后娘娘体谅,臣粗人一个,实在守不得那些矫情的礼仪规矩。”

    “我明白。”夷光微笑颔首,“将军请坐。”

    “多谢王后。”图匕也不客气,俯身落座,随即道:“不知娘娘这么急召臣来,是为何事?”

    夷光微微一笑,”将军入城已有多日,不知征兵一事进行的怎么样了?预备何出增援大王?”

    图匕接过阿诺端来的茶抿了一口,慢悠悠地道:“臣之前就说过,城中所余士兵不多,需得从四方调集,说实话,臣比娘娘还要着急百倍,但无论是征兵还是调集粮草都需要时间,实在急不得;待人马粮草一齐,臣立刻领兵增援。至于大王那边,臣派人去问过,形势尚可,娘娘无需担心。”

    夷光认真听着,待得他说完,欣慰地道:”有图将军这话,我就放心了。”

    “若娘娘没别的问题,那臣就先告辞了,外头还有许多要紧事情等着呢。”说罢,图匕起身朝夷光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离去,神情颇为傲慢。

    在转过身时,图匕嘴角扬起一丝讥诮的笑容,到底是个没用的女流之辈,随即扯几句话就应付过去了。

    就在图匕一只脚踏出门槛时,耳边响起夷光一惯的柔婉清灵的声音,“图将军说得要紧事,可是指迎接二公子?”

    图匕身子倏然一僵,这件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夷光又一直居住在馆娃宫中,她是如何知晓的?

    图匕收回迈出去的脚,慢慢转过身,警惕地道:“娘娘刚才说什么,臣未曾听清。”

    夷光弹去不知何时落在留仙裙裾上的一只小虫,似笑非笑地道:“我已经将话说到份上,将军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倒是失了武者应有的爽气。”

    图匕面色阴晴不定地盯着夷光,他不清楚夷光知道了多少,所以不敢贸然接话。

    夷光取过阿诺走手中的火折子,点亮长乐殿中的灯烛,每点亮一盏,殿中就会明亮一分,能够更加清晰的照见图匕难看如鬼魅的面色。

    夷光一边点灯一边漫声道:“将军迟迟不肯领兵增援大王,又让文种去边陲迎接二公子,若我没有料错,将军是打算拥立二公子为王吧?”

    图匕勃然色变,手下意识地握住悬在腰间的刀柄,心虚而恐惧地盯着背对着自己的夷光心喝斥道:“臣对大王忠心不二,王后休要胡言!”

    夷光微微一笑,吹熄了火折子,转身道:“既是胡说,将军何以如此紧张?”她睨了一眼图匕攥在刀柄上的手,似笑非笑地道:“连刀也握住了。”

    “我……没有,只是一时手误。”图匕尴尬地松开手,刚才那一瞬间,他心里真的漫过一层杀意,但到底是不敢。

    “多年来,将军一直深得大**任,伯嚭之下,就属将军了,在朝堂上也是位高权重,可谓前途无量,为何要听信文种谗言,做这等糊涂事?”

    “臣不知王后在说些什么。”见图匕还在狡辩,夷光也不生气,只盯着图匕闪烁不定的双眼,“我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将军还不肯承认吗?”

    图匕不敢迎视她的双眼,低头盯着脚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道:“与大王相比,宽厚仁和的二公子更适应做吴国的王。”

    夷光嫣然轻笑,容色之美犹如一道划过夜空的绚烂星光,令人目绚神移,“我若没猜错,这话应该是文种告诉将军的吧?”

    “那又如何?”图匕戒备地看着夷光,经过刚才那番对话,他就是再蠢也看出这位王后绝非寻常女子。

    夷光没有回答,反问道:“我很好奇,文种是越臣,将军为何会相信他?”

    图匕冷哼一声,“我不信他,但也不想回战场送死。”

    夷光心倏然一紧,“大王到底怎么样了?”

    到了这个时候,图匕也没什么好隐瞒得了,将惨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随后道:“越国气势如虹,我们这边却折兵损将,就算我带着仅剩的三万人马去增援,也难逃败局。”

    “所以你就背叛大王,弃他于不顾?”夷光木然问着,藏在袖中的双手一直紧紧攥着,她怕自己稍一松开,就会克制不住挥掌过去的冲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图匕扬声说着,丝毫没有愧疚之色,随即又冷笑道:“王后娘娘不也与臣一样吗?”

    “放肆!”阿诺厌恶地喝斥道:“你怎敢与王后娘娘相提并论?”

    图匕不屑地笑道:“文种临走之前都与我说了,王后与他以及范蠡一样,都是越国的人;他之所以能够逃出地牢,也多亏了王后娘娘。”

    夷光抬手阻止阿诺言语,漠然道:“所以,你打算听从文种的话,放弃大王与那数万将士,固守姑苏,拥立二公子为新王,对吗?”

    “不错。”

    听到这两个字,夷光目光倏然一厉,如无数尖针,狠狠刺在图匕面上,“你若真这么做了,我保证,二公子登基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图匕骇然色变,随即又冷静下来,“你想挑拨我们,呵,可笑!”

    夷光不理会他的话,徐徐道:“文种为人唯利是图,在他心里没有对错,没有是非,只有利益,为了利益,他可以出卖甚至杀害所有挡路者。”

    图匕不以为然地道:“那又如何,我可没挡他的路。”

    “确实没有挡路。”夷光颔首,片刻,她又缓缓道:“但你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心思的人,只凭这一点,就足够杀你一百次一千次。”

    “什么意思?”图匕迟疑地问着,夷光的话让他生出一丝不安,但又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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