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士兵离去后,大殿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中,阿诺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异常压抑。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士兵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葯进来,“先生,依着您的话煎好了。”

    “好。”文种满意地点头,阴恻恻地望着夷光,“请王后喝下此葯。”

    夷光面无表情地道:“这是什么葯?”

    文种倒也不隐瞒,如实道:“哑葯。”

    阿诺骇然惊呼,“你想毒哑王后?”

    文种故作为难地道:“王后的性命取不得,但又不能由着王后的性子胡言乱语,思来想去,只有这个法子。”说着,他又虚虚笑了起来,“我知道王后医术高明,所以这副葯是按着正常份量的三倍煎煮的,相信足够让王后娘娘闭嘴!”

    “你好狠毒的心思。”阿诺恨恨说了一句,又急忙挡在夷光身前,“我绝不会让你加害王后的。”

    “你?”文种好笑之余,又轻蔑地道:“你算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吗?”

    阿诺正要言语,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她背上写字,她知道是夷光,赶紧静下心来感知。

    因为阿诺的阻拦,文种并未瞧见夷光这个举动,他接过士兵那中那碗散发着浓重腥味的哑葯,用一种猫戏老鼠的语气道:“如何,王后是自己喝,还是我喂您喝?”

    夷光秀眉紧蹙,犹如层层叠叠的远山,令人望而生怜,这一次,她似乎真的被逼到了绝境……

    文种也如此认为,所以并不催促,气定神闲地等着夷光喝葯。

    正自这时,阿诺突然冲过来,一把打翻了文种手上的葯,厉声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加害娘娘!”

    阿诺的举动激怒了文种,恼声道:“我本不愿与你这个卑贱的丫头计较,偏你非要往死路上走,好,我成全你!”

    “来人,把这个丫头拖下去乱棍打死!”文种阴声说着,他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

    听到这话,阿诺身子微微发抖,但她始终倔强地抿着唇,没有丝毫求饶之意。

    就在士兵准备将阿诺拖下去时,夷光道:“饶了她,我依着你的话喝葯。”

    文种满面讥笑地道:“王后糊涂了,你现在已成阶下囚,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

    “我确实没资格,但若我死了,先生怕是不好向二公子交待。”

    文种面色一沉,“你在威胁我?”

    夷光走到一旁的长几前,那里摆着一个兽首的错金香炉,她揭开炉盖,舀了一舀半透明的香料添入香炉之中,又从暗格中取出一朵形似蔷薇的花置入炉中,顿时有清幽雅致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神一振。

    若公孙离还活着,一定会认出这是夷光来大牢时,执在手中的花――忘忧。

    夷光淡淡道:“先生就当是一个威胁吧,如何,答应吗?”

    文种神情阴晴不定,无论是夫差还是范蠡兵临城下,夷光都很有用,若是死了,确实麻烦。

    想到这里,他缓缓点头,“好,看在王后的面上,我就暂且饶了这个小丫头。”

    “多谢。”夷光没有食言,在士兵重新煎来哑葯后,干脆地喝了下去。

    文种满意地离开,在步出大殿时,他双腿突然变得无力,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脑袋也有些晕眩,有种……刚从梦中醒来的感觉。

    士兵连忙扶起文种,“文先生怎么了?”

    文种用力晃一晃同样晕眩的脑袋,“没事,突然有些头晕无力。”

    令他没想到的是,士兵竟道:“小人也有这种感觉。”

    文种一怔,转头望向身后灯火通明的长乐殿,隐约觉得有事情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反倒想得一阵头痛。

    他揉一揉太阳穴道:“加派人手,看好王后,千万不要让她离开,有什么事情立刻来报。”

    在士兵一一应下后,文种大步离开,去继续他那“功高盖世,名留千古”的大计。

    在公子山等人忙着控制姑苏城之时,夫差那边的情况已是到了岌岌可危,随时倾覆的地步,他虽然极力周旋,无奈两军实力相差悬殊,就算凭借计谋获得一些小胜,也远不能拉平两军之间的差距。

    支撑着夫差在这种艰难境况中努力撑下去的,是让图匕去姑苏调集的军队,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始终不见图匕率军增援,按理来说,他就算再慢也该到了,除非……

    在又一场惨败后,夫差做出了此生艰难的决定——退兵!

    对于心高气傲的夫差来说,这个决定就像当众被人狠狠掴了一掌,失尽了身为君王的颜面与傲气,狼狈逃跑;可若是再继续下去,按照眼前的形势,不出数日,身边的士兵就会悉数战死,而他也会成为越军的俘虏,所以权衡再三,最终做出了退兵的决定。

    但退兵并不意味着夫差安全了,范蠡率领的越军屡战屡胜,气势如虹,一路追击,大有要将他们悉数歼灭的势头。

    夫差恨极了范蠡,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带着残军东躲西藏,在这期间,伯嚭的表现令他失望不已,贪生怕死,只懂纸上谈兵,与伍子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会宠信这么一个小人。

    入吴之后,借着地利之便,总算摆脱了越军,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越军随时都会找到他们,所以一刻也不敢停歇,一路用最快的速度往姑苏进发,只有进到城中才算安全,前提是……他们能进城。

    图匕的失信,就像扎在夫差心里的一根刺,令他夜夜难眠。

    在又一日疲惫地奔波后,一个满面风尘的惊喜地指着不远处巍巍的城池,“快看,姑苏城,我们到了!”

    那些疲惫不堪的士兵尽皆露出喜色,一路逃亡,几度险死还生,终于是到家了。想到这里,他们脚下的步伐加快了许多,大步往近在咫尺的姑苏城奔去。

    夫差神色复杂地望着姑苏城,很快就能知道图匕失信的原因了,希望不会是最坏的那一种,希望……

    不出片刻,他们便抵达了城下,明明是白日,却城门紧闭,一丝空隙也没有,士兵虽觉得奇怪,却也没多想,朝城头大声喊道:“大王回来了,快开门!”

    如此接连喊了三遍,方才看到有士兵探出头来,那些人用一种犹豫而古怪地目光看着他们,在一番窃窃私语后又缩了回去,至于城门,依旧紧闭,丝毫没有打开的迹像。

    这一次,别说夫差了,就连那些士兵也察觉到了不对,大王归来,竟然城门紧闭,喊而不开,其中定有古怪。

    有几个性急的士兵忍不住冲过去敲打厚重的城门,催促里面的人开门,透过门缝,他们也看到门后确实有人,但任凭如此敲打催促甚至是谩骂,始终没人来开门,他们……就像是被遗弃的孤魂野鬼。

    夫差目光阴霾地看着高耸的城墙,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只是……他不明白,图匕怎会有这样的胆子?

    这样足足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骑在马背上的夫差,嘴角漫出一丝狰狞的笑意,“王兄,好久不见了!”

    若说对于图匕的背叛,夫差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那么眼前这个人的出现,着实将他骇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山面色一寒,复又笑意如初,“王兄就这么不愿意见到为弟吗?”

    夫差没理会他的话,寒声道:“谁把你带来的,图匕吗?”

    公子山笑而不语,倒是有两个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一个是图匕,另一个则是文种,在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嘲笑,“大王出征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灭了越国吗,怎么眼下这副模样回来了?在下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是你!”夫差目光阴寒地盯着文种等人,“你们三个联合起来背叛本王?”

    文种皮笑肉不笑地道:“大王为政期间倒行逆施,不顾百姓艰难,执意出征,陷吴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解救黎民百姓,也为了保住吴国的江山社稷,我与图将军几经商议,决定迎二公子回城主事,安定民心。”

    “一群乱臣贼子!”夫差恨恨说着,若目光可以杀人,文种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夫差勉力压下心头怒火,转头看向公子山,“你我是嫡亲兄弟,你当真要与他们一起背叛本王吗?”

    “嫡亲兄弟?哈哈哈!”公子山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大笑不止,许久,他猛地一敛笑意,恨声道:“你将我贬去边陲的时候,有想过我们是嫡亲兄弟吗?你杀死旦儿的时候,有想过我们是嫡亲兄弟吗?”

    夫差一怔,疑惑地道:“旦儿?郑旦?”

    “不错!”公子山恨声道:“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可你杀了她,你杀了她!”提及死于非命的郑旦,公子山就满心恨意,手紧紧握着剑柄,恨不能一剑杀了夫差。

    夫差也是又惊又怒,“你竟然与郑氏私通,你对得起本王吗?!”

    “是你辜负旦儿在先,你迎她入宫,却又不善待于她,令她痛苦不堪,你才是罪魁祸首!”公子山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道:“从你杀死旦儿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一定要为旦儿报仇,如今……终于让我找到了机会!”

    看着满心满眼都是恨意的公子山,夫差心中一痛,曾几何时,他们兄弟二人亲密无比,一起杀敌一起受罚,如今却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深吸一口气,道:“第一,我贬你去边陲,是因为你犯了错,理应受罚;第二,我并没有杀郑旦。”

    公子山岂会相信他的话,冷笑道:“人已经死了,你自是说什么都可以。”

    “我确实没有杀她,待回城之后,我保证一定查出真相,给你一个交待,但现在……”夫差沉声道:“你真要背弃血脉亲情,受这两个小人怂恿,与我为敌吗?父王若看到今年这一幕,不知会有多伤心。”

    听他提起阖闾,公子山身子一颤,攥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文种在他耳边道:”二公子别被他影响,当初他驱您离京,杀害郑美人的时候,可从未念过血脉亲情。”

    “不错!”公子山颔首,仅余的亲情被他无情地压了下去,冷声道:“是你背弃王城与我在先,怨不得我!成王败寇,要怪就怪你不听相父的话,听信伯嚭这个小人的谗言,害人害己。”

    夫差神色一黯,旋即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背弃血脉,做出这等谋朝篡位的事情来。”说到这里,他语重心长地道:“二弟,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为兄保证,只要你打开城门,绝不追究今日之事,你依旧是我的好二弟;你我齐心协力,共同守护王城。”

    文种轻声道:“吴王如今被挡在城门,自是百般好言,一旦放他入城,立刻便会翻脸无情,二公子切勿听信他的花言巧语。”

    图匕也在一旁道:“文先生所言正是,吴王可从来不是一个宽厚的人,您想想吴王昔日贬黜您去边陲,再想想伍相,前车可鉴啊。”

    公子山沉眸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忽地道:“我可以打开城门。”

    图匕骇然失色,急忙想要言语,却被文种以眼神阻止,示意他稍安勿躁;论心机城府之深,图匕远不及文种,从刚才起,文种就一直有留意公子山的神情,在后者说到“打开城门”时,眼底的恨意不仅没有消散,甚至还有加深的迹象;所以他断定,这句话肯定还有文章,果不其然,在短暂的停顿后,公子山又张口道:“但有一个条件。”

    夫差连忙道:“你尽管说。”

    公子山拔出腰间的佩剑,挥手扔下城门,锋利的青铜剑恰好掉在夫差面前,剑尖入地半尺,剑身不断震颤,发出阵阵轻吟。

    在夫差诧异的目光中,公子山一字一字道:“你以此剑自尽,我就立刻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城。”

    夫差万万没想到他所谓的条件是这个,一时愣在了那里,待回过神来后,他艰难地道:“你……想我死?”

    “不错!”公子山爽快地承认,此刻的他已经懒于遮掩,大声朝城下的士兵道:“我——公子山,以大吴王室的名义起誓,只要夫差一死,立刻打开城门,放你们入城,绝不食言!”

    夫差面色铁青如石,越军就在后面,随时会赶到,以他们现在的状态万万不是越军之敌,想要保命,唯有入城一途;眼下公子山说出这样的话,就等于将他置于所有将士的对立面,一下子成了全军之敌!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一起长大,单纯憨厚的弟弟会变得如此恶毒,借刀杀人。

    昔日公子山为了伍子胥与他争执之时,他固然气愤不已,但始终念着一丝兄弟手足之情,不曾置其于死地;今日易地而处,公子山却毫不留手,实在令人心寒。

    果不其实,那些士兵听到公子山的话,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夫差身上,情况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这些士兵虽然自幼受君主尊卑的教育,可事关性命,谁又会想死在离城一步之遥的地方;有几个士兵甚至握住了刀柄,眼底杀意若隐若现。

    文种得意地望着城下孤立无援的夫差,只要夫差一死,这姑苏城乃至整个吴国就都归于公子山一人之手,后者性子单纯,耳根子又软,极易控制,到时候他就是吴国实际的掌控者,是越王的大恩人,真是想想都痛快。

    “呛!”一名士兵按捺不住抽出长刀,刀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犹如一条随时等着噬血的毒蛇。

    在他之后,又有几名士兵接连抽出长刀,每一个人的刀尖无一例外都指向夫差,但暂时没有人动手,毕竟这一刀下去,意味着要背上弑君的罪名;他们在等,等着别人先动手,可即便如此,夫差的处境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谁敢动手!”一名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将领大步上前,持刀挡在夫差面前,怒视着那些意图不轨的将士。

    此人叫姬陵,多年来一直跟着夫差东征西战,也算是一员大将,但因为他是伍子胥推荐到夫差身边的,再加上性子寡沉,所以并不受重用,一直默默无闻,连夫差也没想到,这种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他竟然会站出来。

    那些士兵被他盯得心底发虚,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但很快又有人重新上前,大声道:“姬将军,我们不想死!”

    姬陵冷眼道:“谁又想死,但绝不可做出弑君杀主之事,谁想对大王不利,先问过我手中长刀!”

    “他刚愎自用,早已经众叛亲离,连伍相也被他罢黜,囚禁于府中,姬将军是伍相一手提拔起来的,你就没半点不忿吗?”士兵之中不乏能言善道者。

    “巧言令色!”姬陵冷哼一声,没等众人看清,一道寒光闪过,那个站在最前面的士兵已是人头落地;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众人,谁也没想到姬陵如此雷厉风行,说杀就杀。

    “铛!”姬陵将长刀重重顿在地上,环顾众士兵大声道:“谁敢再动杀意,这就是下场!”

    看到这个杀神,那些心怀不轨的士兵心胆俱裂,握刀的手不住发抖,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你……你还能与我们所有人为敌吗?”

    “所有人?”姬陵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中流露出讽刺与不屑;下一刻,他扬声道:“你们都要忘记昔日之言,背叛吴国吗?”

    在短暂的停顿后,有人大声答道:“伍相教导,终身不忘!”

    这句话就像投入湖中的石子,瞬间击起千层浪,声音一个接一个,响彻在这片天空下,震撼着公子山等人,也震撼着夫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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