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冷眼看着惊恐欲死的文种,她知道,文种猜出来了,但已经晚了,“这枝鎏金镶七宝簪子是我在鸣凤殿中找到的,那日姐姐走得匆忙,忘记带走;所以,你确实没拔,但郑姐姐也确实是死在你的手里,这是你亲口所认!”

    这几日,她利用香料与忘忧花混合的功效,迷晕了看守的士兵,悄悄离开馆娃宫,追查郑旦之死。几经追查,方才找到了唯一的证人,也就是那个车夫;但她没有冒然现身,而是暗中观察,因为她需要一个说服车夫指证文种的理由,而车夫唯一的孩子 ,就是她找到的契机。不过夷光清楚,文种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单凭一个人证不足以令他认罪,但事过境迁,物证无处可寻,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他亲口承认自己杀了郑旦,如此才有了上面那些。

    “你……你陷害我!”文种还是头一回被人骗得如此之惨,气得几乎快要发狂。

    “你若不做亏心事,我又如何害得了你。”夷光漠然道:“任你机关算尽,终是难逃因果!”

    “你……”文种刚说了一个字,喉咙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污了那身新做的华丽衣裳。

    公子山顾不得血污,一把攥住文种的衣裳,力气之大,几乎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眼底尽是因为暴怒而渗出的血丝,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什么要杀旦儿?为什么?说!”

    文种被衣襟勒得喘不过气来,连忙用力扯开公子山的手,喘气道:“我若不杀郑旦,你今日会站在这里争这个王位吗?”

    “所以……你一直在利用我?”公子山痛苦地问着,他一直对文种推心置腹,视他为至交好友,结果后者不止居心叵测,还杀了他最爱的女人。

    “是!”到了这个时候,文种也没什么好遮着掩着了,冷言道:“我一心想扶持你上位,你却始终犹豫不决,不肯与夫差对抗,迫于无奈,我只有杀了郑旦。”顿一顿,他又道:“你若一早答应,我何需行那杀人之事,郑旦与其说是死在我手里,不如说是死在你手里,是你的优柔寡断害死了她,你才是杀人凶手!”

    “闭嘴!”公子山厉声吼着,不断喘着粗气,半晌,他抽出长剑,一字一字道:“今日,我就要将你碎尸万段,以祭旦儿在天之灵!”

    此刻的公子山早已经忘了夷光与城外的夫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文种,为郑旦报仇。

    看到在阳光在锋芒四射的长剑,文种露出恐惧慌乱之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我知错了,求二公子开恩,饶我一条性命。”

    “饶你?”公子山气极反笑,“你杀旦儿之时,可曾想过饶她一命?”不等文种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摇头道:“没有,你毫不犹豫地杀了她,还将她的尸体扔在街上,令她曝尸街头!”

    “我……我那会儿一时糊涂,事后每每想起,后悔不已。”文种老泪纵横,再加上嘴边的鲜血,瞧着着实有几分可怜,“再说……二公子就算杀了我,郑美人也不会复活,就放了……”

    “休想!”公子山犹如受伤的野兽,睁目欲裂,指着文种寒声道:“无论如何,你今日都一定要死!”

    “饶命,二公子饶命!”文种一边哭求一边爬到公子山面前,抱住他的双腿。

    盯着脚边的文种,公子山眼中杀意越发炽裂,他右手一横,长剑朝着文种后颈用力刺去,眼着文种就要死在剑下,他突然停了下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自己小腹,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扎着一柄匕首,握着匕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文种,只是这会儿,后者脸上再没有可怜之色,只有狠毒。

    他懂了,文种爬过来,不是为了哀求,而是为了伺机杀他,真是好毒的心思!

    公子山大恨,拼尽全身力气,再次将剑刺了下去,可这一回,他依旧没杀了文种,因为后者比他动作更快,快如闪电地拔出匕首,捅进他的胸口,温热的心脏被冰冷锋寒的匕首一刀刺过,瞬间停止了跳动。

    公子山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怨恨仰面倒去,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都大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仿佛是在咒骂文种。

    图匕从刚才起就一直愣在那里,直至这会儿公子山被杀,方才醒过神来,他像见鬼一样盯着摇摇晃晃的文种,“你……你杀了二公子?”

    文种吐出一口血沫,不带丝毫感情地道:“我若不杀他,他就会杀我们!”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图匕不知所措的问着。

    文种走到他面前,冷声道:“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放夫差进来,任由他杀了我们。”

    图匕连连摇头,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个提议,“我不想死,还有一条路是什么?”

    文种早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另一条路就是继续下去。”他走到城墙的另一侧,望着栉次鳞比的姑苏城,缓缓道:“吴国占据了这片城池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换个主人了。”

    图匕想了好几遍方才体会出文种话中的意思,“你……你的意思是自立为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身子不停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他们二人只顾着说话,并未发现城墙上少了两个人。

    文种不答反问,“将军身负不世之才,与其屈居于人下,不如一展才能,留芳百世!”

    图匕被文种这番大胆张狂的话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但不可否认,他心动了,江山如此壮阔美丽,谁人不想握在手中,踏在脚下?

    图匕越想越是心动,可他忽地了一件事,世人尽皆想要为王,可成功者千中无一,万中无一,为何?

    王者,不仅需要野心,更需要能力与智慧,他只是一员武将,上阵杀敌尚有可取之处,论城府心计,他连公子山都不及,又有什么资格为王?

    可图匕想不到这些,此刻的他所有心神都被“称王称霸”四个字所霸占,而且不断膨胀,简直就像要涨出胸口来一样。

    正当图匕张口要答应文种时,城下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又有刀剑出鞘的声音,急忙低头看去,他看到了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伍子胥!

    城下的伍子胥察觉到图匕的目光,抬眼看来,虽然面容苍老了许多,须发皆白,但目光依旧犀利如剑,刺得图匕急忙避开,不敢与之对视。

    那厢,夷光朝伍子胥长施一礼,神色郑重地道:“夷光代大王多谢伍相肯不计前嫌,舍命赶来相助。”

    伍子胥神色复杂地看着夷光,张了张嘴似想说话,终归还是没说,只是化做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一边痛恨夷光是越国奸细,离间他们君臣;一边又佩服感激夷光,肯在这种吴国生死存亡的关头站出来,一个弱女子四处奔波,阻止文种的阴谋;所以此刻对着夷光,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叹息……或许是最好的回应。

    伍子胥略略调整了心绪,冷眼环视那些执刀相向的士兵,大声道:“老夫以前是怎么教你们的,一日是吴国士兵,一世都是吴国士兵,忠君王之事,尽将士之份!你们可倒好,老夫才离开几日,就忘得一干二净,还想做出弃君背义之事,你们对得起身上的盔甲,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说着,他又上前一步,“老夫就在这里,想要随图匕小人谋乱的,就从老夫身上踏过去!”

    伍子胥一身戎马,威信极高,那些士兵被他说得不敢出声,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小人不敢忘了相国大人的教诲,但大王贪恋女色,不顾我等生死,执意出征;您可知大王出征时带了多少人,七万余人,如今回来的又是多少人——一万,只有区区一万人啊!”说到这里,那个声音哽咽了起来,悲痛地道:“小人的父亲与大哥都在里面,他们……他们……”

    那人哽咽得说不下去,但已经令无数士兵眼圈发红,悲痛难捺,有亲人随夫差出征伐越的何止他一个人。

    伍子胥也是神色一黯,但他知道,当务之急是说服他们打开城门,不要跟随图匕与文种做乱,所以很快收拾了心情,道:“你们以为大王不出征,越国就不会攻到姑苏吗?天真!”

    刚才那个声音激动地道:“至少不会有这样的惨败,更不会死那么多人!”

    “战场上瞬息万变,输赢谁能断定?既上了战场就要有死的准备,贪生怕死,还不如躲在家中做缩头乌龟!”伍子胥大声说着,虽然瞧着老了许多,但中气十足,看起来身体甚是不错。

    “你们将大王挡在城外,若是越军攻来了怎么办?是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还是说你们觉得这城墙一定能挡住越军?”

    一众士兵被他说得默然无语,伍子胥的话还在继续,“大王或有不周之处,但也绝非图匕与文种两人所能比拟,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一个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一个是越国的奸细,还杀了二公子,提他们的名字都嫌脏了老夫的嘴,你们竟然打算听这两个小人的话,简直是糊涂到家了。”

    图匕被他说得满面通红,辩解道:“伍相此言差矣,大王失德,当能者居知。”

    “呸!”伍子胥毫不客气地一口啐在地上,满面不屑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自称能者!”

    图匕被他骂得颜面无光,恼羞成怒地道:“放肆,你还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统领兵权的相国大人吗?如今的你不过是一个庶人。”说着,他道:“来人,把他抓起来!”

    士兵面面相觑,并无人动手,图匕见状,心中大慌,厉声道:“一个个耳聋了吗,立刻把他抓起来!”

    任他在那里急得跳脚,始终没有人动手,这些士兵心里服的,始终只有一个伍子胥,在前者面前,图匕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来人,把他抓起来!”伍子胥说出与图匕一样的话来,几乎是声音刚落,就有无数士兵涌了出来,将图匕绑得严严实实,后者急忙想找文种求助,却发现后者不见了身影,应该是发现形势不对,趁众人不备,悄悄溜走。

    图匕面若死灰,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伍子胥目光在图匕面上掠过,依旧是那么的不屑,最终停留在紧闭的城门上,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他道:“打开城门!”

    随着伍子胥的这句话,将夫差挡在城外整整一日的城门缓缓打开,一场足以颠覆吴国的危机在夷光与伍子胥的联手合作之下悄然化解,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成为史书上的一段传奇,千百年后,也只有诸葛亮的空城计能够相提并论。

    夫差激动地望着出现在视线中的夷光,正要下马,突然胸口一痛,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从马背上跌落。

    “大王!大王!”姬临大惊,急忙上前将他扶起,但任他怎么呼唤,夫差都没有反应,面若金纸。

    正当他手足无措之时,夷光急步奔了过去,顾不得言语,手指迅速搭在夫差腕间,细若游丝的脉象令她面色难看至极,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刺入夫差周身几个大穴之中,也不取下,径直道:“立刻将大王抬至馆娃宫长乐殿,小心一些,不要触动他身上的银针,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姬临连忙答应,亲自带着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夫差抬往馆娃宫,好在危机已经化解,他暂时离开也无妨。

    夷光正要随行同去,想起还有几句话要与伍子胥说,连忙朝他所在的方向瞧去,却遍寻不见人影,奇怪,去哪里了?

    阿诺迎上来道:“娘娘可是在找伍相?”

    “不错,你可知他去哪里了?”

    “伍相回府了,临行他让奴婢转告娘娘四个字——好自为之。”

    夷光轻叹了口气,道:“知道了,我们走吧。”

    回到长乐殿,夫差已被安置在榻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手紧紧攥着胸口,神情很是痛苦。

    姬临焦灼地等在那里,瞧见夷光进来,连忙道:“王后快看看大王,大王刚才胸口突然疼得利害。”

    “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夷光刚才替夫差把过脉,知道他是因为伤势加疲累引发了心绞旧疾,应该早先就不对了,但因为公子山与文种的叛变,夫差一直强行忍耐,后来危机解除,精神一松,病情便一下子爆发出来了。

    望着姬临离去的背影,夷光突然道:姬将军留步。”

    姬临疑惑地转过身,“王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夷光犹豫片刻,道:“我知道你是伍相一手带出来的,去看看他吧。”

    听到这话,姬临眸光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来,低头道:“大王有令,不许朝中将领出入伍相府邸,末将不敢有违。”

    “大王这边,我自会与他解释,只管去吧,若谁问起,就说是我的命令,出了什么事皆由我一人承担,与将军无关。”

    姬临诧异地望着夷光,见确定她并非玩笑后,激动不已,连声音都在哆嗦,“多谢娘娘,末将……感激不尽。”

    “快去吧。”目送姬临离去后,夷光让阿诺取来药箱,仔细地为夫差施针,这一次可不像之前在城外时,仅仅只是为了暂时稳定病情;这次银针密密麻麻,几乎插遍了夫差全身,少说也有上百根,阿诺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往往她还没看清,夷光已经一针刺了下去,也不知夷光怎么能分毫不差地记住这么多穴道。

    施完最后一分银针,夷光长舒一口气,抹去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刚才那一番行针,看着轻松,实则凶险万分,她只要落错一针,夫差就会性命不保,亏得她心智坚定,否则万万受不住这种命悬针上的压力。

    缓了一会儿,夷光让阿诺取来纸笔,写下一张药方,道:“按上面写的去抓药,记着,一厘不能多,一厘不能少;然后用三碗水煎成一碗,你亲自煎,不许假他人之手。”

    “奴婢省得。”阿诺点点头,取了药方离去,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她捧着一碗禢色的药进来。

    “我来吧。”夷光接过药碗,仔细吹凉后喂到夫差嘴边,刚喂进去便都流了出来,接连喂了几口都是这样,昏迷中的夫差根本不懂得吞咽,无奈之下,夷光只能嘴对嘴,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着,足足喂了半柱香的时间,方才勉强喂完,随后又取出施公生前所留的药丸,蹍碎之后混水服下,如此一番后,夫差面色较之前好了些许。

    阿诺关切地道:“娘娘 ,大王是不是无碍了?”

    “哪有这么简单。”夷光苦笑道:“若是刚病发就医治,尚且好说,可偏偏大王拖了这么久,再加上受伤、发烧、心情郁结种种,令病情不知复杂了多少,连我也没把握。”

    阿诺一惊,脱口道:“娘娘是说,大王会……”后面那个“死”字被她生生咽了回去,但双目依旧瞪了滚圆,充满了惊骇。

    夷光抚着夫差滚烫的脸颊,声音微微颤抖,“能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大王自己了。”说到这里,她俯下身,贴着夫差脸颊,在他耳边道:“大王说过,要与我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君无戏言,你一定要醒过来,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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