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如意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卧榻旁,先是观察了一下李言的面相。只见他形神消瘦,两只眼睛几乎全部凹进了眼眶里。原本应该方正的脸型,此时已看不出任何的轮廓,只生下一张皱褶的皮搭在那些骨头上。

    李言的眼神,大多数时候也都是死气沉沉的。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会偶然间的闪烁出一丝的光芒,透出一丝的生气来。

    所谓医者行医,有四道程序,那就是望闻问切。这望,是指观气色闻,是指听生息问,是指询问症状切,则指的是摸脉象。刑如意不是正经的医者,她所谓的看病救人,一方面依赖的是幼年时随着家中长辈学习的那些中医知识,再有就是穿越之前,自己胡乱看的那些东西,因为有了鬼术作为辅助,所以半蒙半混的才有了今日的“刑氏传奇”。

    其实,刑如意自己心里清楚,她的那点医术,搁到盛唐任何一家药铺里,都只能属于学徒级别的。不同的是,她拥有鬼术,但这样的秘密,又不能随随便便的告诉别人。所以,在李言面前,她也总要装出一副神医的正经模样来。

    望与闻进行过之后,刑如意打算开始进入“问”的阶段,可眼前毕竟是个将军,这开口的第一句话要怎么说,她心里还没有想好,于是低头,清了清嗓子作为掩饰。也就在低头时,她看到了李言搁在卧榻边缘的手。

    李言右手食指呈现出明显肿胀的迹象,颜色青中带黑不说,且这食指上竟只有半枚指甲。

    按说,李言是武人,自小生在边关,长于军营,又在沙场征战多年,这身上有些伤痕也属正常。可偏偏,这半枚指甲,让刑如意在心中泛起一丝奇怪的感觉。

    “如意有句话想要问将军,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将军勿怪。”

    “如意姑娘有话就问吧。”李言闭眼又睁开,整个人显得有些疲累:“我与常兄也算是知己,他既视你为妹妹,那我这里,也就不会难为你。况且,是我要求你为我诊治的,这病人与大夫之间的事情,你不说,我也懂。毕竟,久病成良医,而我病的日子,已经够久了。”

    “如意想问一问将军,您这食指上的指甲是怎么掉的?”刑如意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个问题,不见的就与将军您的病情有关,纯粹是如意自己好奇而已,所以将军您若是不想回答也无妨。如意能够理解,也不会勉强。”

    “不勉强,只是半枚指甲,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我倒是奇怪如意姑娘你,为何想要问这个问题?”

    “本能吧!”刑如意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半枚指甲上:“人的指甲,属于人体上比较坚硬的部位之一,但由于它特殊的位置,受伤、受损也是难免。就说如意我吧,小时候顽劣,就经常砸到自己的手指甲、脚趾甲什么的,但顶多过个十天半个月,这新的指甲就会慢慢生长出来,然后一点一点顶替破损的指甲,直到恢复如初。

    将军这指甲不像是新伤,可若是旧伤,也不应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毕竟,在神都洛阳,将军大人您的一切都是由宫中御医照看的,所以……”刑如意抬起眸子,看着李言淡淡一笑:“所以如意猜测着,您这应该也是旧伤,且宫中的御医对其同样束手无策。”

    “不愧是我常兄喜欢的姑娘,这观察能力果然不同一般。”李言说着,竟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来:“不瞒姑娘,我这伤的确是旧伤,且与我这病也有着一些关系。”

    “哦?”

    “如意姑娘既是名满神都的女神医,那么对于破伤风这个词,应该也有所了解吧?”

    “破伤风?”刑如意在脑海中想了一想,“大概知道一些。这破伤风是与创伤关联的一种特异性感染。简单来说,各种类型和大小的创伤都可能受到污染,特别是开放性骨折、含铁绣的伤口、伤口小而深的刺伤、盲管外伤、火器伤等更容易受到破伤风梭菌的污染。”

    刑如意说到这里时,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说了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语,于是口吻一转,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若是遇到这几种创伤,就会更容易患上破伤风。在民间,因为贫困以及舍不得花钱买药等原因,许多人都会选择在受伤之后用泥土、香灰、柴灰等土法敷伤口,结果却是更为严重,也更为容易患上这种病症。”

    “如意姑娘刚刚说的这些,与宫中那些御医说的一样。姑娘应该知道,这所谓的骨折也好、含铁锈的伤口、伤口小而深的刺伤、火器伤等等都是战场上避免不了的,所以我们这些当兵打仗的,除了要在敌人的刀口下求生存,还要保证不患上这破伤风。因为就算营帐中有军医,也无济于事。”

    “因为军医的医术不行?”

    “这只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大多数时候,我们也跟你口中的那些乡民一样,都要靠着涂抹泥土、香灰来自行疗伤。

    这塞外边关,战事频频,写成折子递上去,莫说皇帝没有什么感觉,就是京城里的那些官员们,也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他们没有上过战场,不会了解战场的残酷,更不会了解底下人的辛苦。在他们眼中,死伤一百与死伤一千都只是个数字,不是我们眼前所见的尸骨遍野,血流成池。所以,他们一层层的克扣军需,莫说是药材,就连吃的粮食,也只是仅仅果腹而已。”

    李言口中所说的这些,刑如意也没有多大的体会。她对于战场的了解,全部都来自于后世的那些影视剧。就像李言说的,没有到过战场的人,没有经历过硝烟弥漫的人很难真正的去体会战场的残酷。她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干,胸中有些激昂,有些愤慨,又有些想要安慰李言的冲动,可偏偏,当她的目光与李言深凹的眼睛对视时,什么情绪都表达不出来了。

    她只是低了头,轻轻的咳了咳。

    “如意姑娘不必觉得有什么,你是医者,救死扶伤是你的责任,我是军人,护卫家园是我的责任。”李言说着,轻轻的闭上了眼睛:“李言想再问姑娘一个医者的问题。这若是患了破伤风,可会出现什么不一样的症状?”

    “实不相瞒,如意此生,尚未见过真正的破伤风,所知也仅限于书中的理论,不知道当不当真。”

    “只是随意的聊聊,如意姑娘不必认真,只需将自己所知道的讲出来就是。姑娘没有见过这种病,李言见的却很多,所以姑娘讲的话,李言自会判断。”

    “若是患了破伤风,病情较缓者,在发病前可出现全身乏力、头晕、头痛、咀嚼无力、局部肌肉发紧、扯痛等症状。就类型来说,这破伤风也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局限性破伤风,具体表现为创伤部位或面部咬肌的强直与痉挛。”

    刑如意一边说着,一边指向自己的脸,还顺带着做出一些解释性的动作。

    这样认真的女医者,李言还是头一回见。他睁着眼,眼中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好奇,甚至是一丝微微的喜悦。恍然间,他似乎明白了常泰如此喜欢眼前这位姑娘的理由。

    她,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刑如意忙着回忆跟破伤风有关的知识。眼下的她,有些临时抱佛脚的心虚感,压根儿就没敢再与李言对视。

    这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军,其观察力,洞悉人心的能力,肯定是不差的,而她还没有学会如何完美的掩饰自己的心虚,回避是最佳选择。

    “这第二种类型,叫头面部破伤风。其由头部外伤所致、面、眼及舌下神经瘫痪者为瘫痪型。通俗一点来讲,就是面部肌肉僵硬,无法做出例如哭、笑、愤怒等一些表情,眼睛张合都会十分困难,舌根发硬,讲不清楚话,或者直接就讲不出来话。想对应的,非瘫痪型则会出现牙关紧闭,面肌及咽肌痉挛等症。”

    “那……有没有可能出现第三种?”李言专注的看着刑如意的眼睛。

    “将军的意思是”刑如意顿悟:“将军的病,莫非是由这破伤风所引起的?”

    “我不知道!”李言轻扯嘴角:“军医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治的,而我至今都不清楚自己所患的究竟是不是破伤风。就如同我刚刚与姑娘说的那般,对于破伤风,我十分的了解。虽然我了解的不是姑娘你所了解的那些,但我见过太多患了这种病症的人,也太清楚患了这种病症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我,既有些像,又有些不像。所以,我撑着,也是想要给自己找一个答案。”

    李言说完,深深的望了一眼刑如意。

    “如意姑娘你,能否给予李言这个答案?”

    刑如意感觉自己喉咙有些发干,不是因为李言的目光,而是因为李言刚刚问出的那句话。一个将军,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一个曾经跨着战马在万军之中取敌军首级的大将军,如今,竟用这双曾让敌军害怕的眼睛,望着自己说:“如意姑娘你,能否给予李言这个答案?”

    这个答案不涉及朝政,不涉及军情,甚至不涉及李言,仅仅只是一个患者在问医者:“我得的是什么病?”

    刑如意忽然觉得自个儿鼻子有些反酸,她回看着李言,点了点头说:“好!如意答应将军,一定会给将军您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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