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本只是午休吃个饭,散布消食顺便看看热闹,也没想到竟然会碰上这么一桩事来。

    听这汉子说自家婆娘让人害了,官府却毫无作为,李秘难免是要皱起眉头来的。

    毕竟他与宋知微的交情也不是一日两日,宋知微虽然不算是天赋异禀,刑侦敏感度也不高,但却是笨鸟先飞勤能补拙,他以苏州青天袁可立为楷模,在推官任上也是兢兢业业,又岂会坐视不管?

    李秘正疑惑不解之时,旁边的衙役却大怒起来,朝那汉子张口骂道。

    “好一个烂舌根的刁民,如何敢欺瞒知事李大人!”

    李秘早先见得这汉子与衙役之间推搡和对话,也能想到,这汉子估摸着也不是第一次来闹了,此时见得衙役开声,便朝衙役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那衙役朝李秘抱拳,正色答道:“回禀大人,此*子乃是悬梁自尽,推官大人已经结案封档,他却失心疯一般,逢人便说自家婆娘是让人给害死的,三日两头来理刑衙门闹腾,眼下都快过年了也不让人安生,真真是疯子!”

    李秘闻言,也有些不悦,倒不是他看不起这汉子,或者对这汉子有成见,他也见过不少因为失去亲人而精神失常的人,这汉子便是极其典型的一个。

    人类遭遇不幸之时,总需要经历几个阶段,早先也是说过的,会迷茫,会愤怒,会拒绝,会悲痛,而后学会接受。

    可有些人比较执拗,或者对情感看得很重,就会沉沦在其中某一个阶段,而很久甚至于永远无法走出这片阴霾。

    这汉子无助而悲伤且愤怒的眼神,恰恰证明了他内心的状态。

    这些衙役虽然也是市侩货色,但李秘相信他们没胆子睁眼说瞎话,因为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李秘与宋知微交情又好,稍微查一查便能够知道内情,衙役们是不敢欺骗他李秘的。

    再者说了,眼下整个理刑馆,谁敢骗他李秘?

    然而那汉子却仍旧抱着李秘的大腿,眼泪鼻涕糊了李秘一袍子,朝李秘不断苦求。

    “大人,我家里虽然清贫,但日子过得很快活,我家婆娘肚里已经有娃娃了,哪里可能会想不开,定然是有人害她!”

    “有娃娃了?你确定?”

    “是!大人,小人指着菩萨爷爷发誓,若有半句假言语,定教我不得好活,城西的胡谷老郎中和街坊里的婆子都可以作证,我家婆娘确有身孕,她就算不为自己,便是为了咱们的娃娃,也不能就这么死了的!”

    护犊情深,这不仅仅是人类,便是那些低智商的生物,都特有的天性,既然有了娃娃,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太可能自杀。

    古时女子社会地位很低,生儿育女便是女人的使命,甚至丈夫可以因为妻子没有生养能力而休妻,在生育这件事上,女子与当时男人们的想法并无二致,所以这汉子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李秘听到这里,便朝衙役道:“他的妻子果真有孕在身?”

    那衙役只知道汉子整日来闹,对这案情也只是了解个大概,内情也不甚清楚,此时也是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李秘想了想,便朝汉子道:“既你存疑,到底是要弄清楚,你便跟我进来吧。”

    那汉子听得李秘如此说,也是赶忙磕头,爬起来跟着李秘往衙门里头走。

    衙门外头还有不少喊冤叫屈的,见得此状,眼中是各种羡慕嫉妒,一个个盯着李秘的身影,仿佛要将李秘印在眸子里,恨不得与这汉子一般,都扑上来抱李秘的大腿。

    李秘也不理会这些,带着这汉子便来到了宋知微的签押房。

    宋知微正在埋头书写,听得轻轻的敲门声,便抬起头来,见得是李秘,不免微笑起来,可李秘身影一动,露出身后那汉子,宋知微的笑容又凝住了。

    李秘见得此状,也知道想必宋知微也被这汉子烦扰了不知多少次了。

    “温老三,该说的我都与你说过了,你怎地就是不相信?”

    “本官里里外外全都勘查过,所有迹象都表明,余水莲确实是悬梁自尽,绝无他杀的可能,你怎地就是放不下?”

    宋知微如此一说,想来也是将这案情看得清清楚楚了,那温老三见得推官,又想争辩,李秘却知道他只能越搅越乱,便抬手阻止了他,而后朝宋知微道。

    “宋兄,适才这温老三与我透露,说他妻子已经怀有身孕,若果是这般,想来那余水莲该是不会自尽的。”

    “我不是质疑余水莲是他杀,而是在想,会不会有甚么外部原因,逼迫她自尽?”

    宋知微也知道李秘一旦谈起案子,完全便是“六亲不认”的,但这个案子他是亲自经手的,如今已结案,他也是印象深刻,且很有自信,便朝李秘道。

    “贤弟有所不知,这温老三起初也并未与我说过此事,可后来闹得凶了,他才与我说,他的妻子有了身孕。”

    “当时尸首还未入殓,我便派了稳婆去验尸,稳婆并未发现怀孕的征象,尸格上写得清清楚楚,该是这温老三悲伤过度,脑子都哭傻了!”

    李秘知道宋知微有些恼怒,既然抛开交情只谈案子,宋知微也是很强硬的一个人,而他毕竟是七品推官,李秘不过是九品知事,如此质疑上锋,宋知微也要保护自己的权威。

    不过李秘既然将人带进来的,横竖要搞清楚,若真是自己莽撞了,大不了给宋知微赔礼道歉。

    再者说了,他也知道宋知微是对事不对人,正如他李秘此时的姿态一样,进入案情之后,私人交情就要抛开,这才叫专业素养。

    “下官能否看一看卷宗?”

    宋知微早知道李秘不会这么轻易放弃,此时便在桌子上翻找了一遍,而后又站起来,走到身后的书架上,翻了一阵之后,便将那余水莲的卷宗给调了出来。

    李秘点头道谢,而后朝宋知微道:“得罪了。”

    这才打开卷宗,细细阅读起来,尸格和街坊邻里以及胡谷郎中稳婆等人的证词,也都贴在后头,可谓一目了然,通读之后,对整个案情也就清楚了。

    照着卷宗上所写,这温老三在姑苏城外的码头给人看护货场,时常不在家,其妻余水莲却是个极其正派温婉的女子,街坊邻舍并无半句不好的说话,提起温家媳妇儿,都要竖起大拇指,那是没得挑的一个女人。

    这日里温老三天亮才回到家,喊了几声却不见妻子出来迎接,进了房间才发现妻子已经吊死在了房梁上!

    这夫妻二人并未发生过口角,与街坊邻舍的关系也很是融洽,并无恩怨争斗,余水莲是个正派的女子,并非水性杨花的人,丈夫不在,也会与一些闺中密友一道过夜,断然不会有情杀的可能。

    宋知微接到巡检铺子的坊丁禀报之后,便领着仵作衙役等,仔细勘查之后,才得出了自杀的结论,而后头的证词也显示,稳婆验尸之后,确实发现余水莲并没有身孕。

    看到这里,李秘也不由摇头,李秘本来就是个证据说话的人,他总不能无视这些证词,而听信脑子已经不太灵光的温老三吧?

    于是李秘便朝温老三道:“你先回去吧,这桩案子已经落定,若你有其他证据能够证明你妻子是受人所害,便来理刑馆找我,本官随时恭候,可若是没有证据,只是一味胡闹,少不得要吃板子!”

    “大人!你怎地也是这般不讲理!我温老三吃的板子还短少了不成么,本以为您是个好官,没想到终究也是这等狗官!我呸!”

    温老三如此骂着,李秘也有些愕然,没想到他的情绪转变如此快,还果真是情绪不稳定。

    宋知微也不好真让人打他板子,只是让衙役进来,将仍旧破口大骂的温老三给拖了出去。

    李秘也向宋知微表达了歉意,不过宋知微知道李秘性子,也并不在意,横竖李秘来了,干脆又给了李秘一沓卷宗。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给李秘小小惩戒,今番的卷宗比上午的还要多,李秘也只能苦笑,抱着大堆卷宗,便回到了签押房来。

    这些卷宗也没甚么要紧处,与上午一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由于上午已经熟悉,效率更高,没到散衙便已经清理干净。

    距离点卯散衙还有些时候,李秘又不想再主动揽活,便走出签押房,到后门的天井处抽一杆子烟草。

    这才刚刚点上烟,便听得旁边几个书吏在窃窃说着闲话,无非在埋怨工作太多,又繁琐云云,李秘听了一会儿,也就没了兴致。

    正要返回签押房,此时却听得其中一名书吏道:“当初我就觉着余水莲那案子有古怪,今日闹上来,原以为李大人能看出些甚么来,可惜还是老样子,倒教我失望了……”

    “你闭嘴吧,这案子铁板钉钉,毫无悬念,又何必节外生枝,我看是那余水莲与人有染,温老三又对她极好,她心里过不去,这才愧疚自杀了,这天底下哪来这么多奇案冤案,你我在理刑馆当差这么多年,大案一共才几件?”

    那说话之人显然有些不服,当即反驳道:“你懂个屁,我有个表亲在长洲县衙当刑房贴目,也是年底整理卷宗,却也发现了类似的案例,据说太仓等地也发生了不少这等事,你敢说里头没猫腻?”

    “这些个婆娘本来就心思多,动不动就跳井上吊,其他县镇有这样的案子又有何奇怪,凭什么就连到一处来想?”

    几个人仍旧在争论,李秘却呆在原地,沉思了许久,心头始终有些放不下,便走了过去,朝那书吏道。

    “你是说妇人自尽的事时常发生?”

    那书吏见得是李秘,也有些慌张,毕竟人前不比长短,人后不论是非,他们也生怕让李秘听了去,当下便尴尬一笑道。

    “李大人莫怪,咱们哥几个也是闲谈,闲谈而已,当不得真……”

    然而李秘却摇了摇头,朝他说道:“不,这件事确实有些不对头,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些妇人自尽的卷宗都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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