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北京已经接连降下了好几场大雪,这滴水成冰的天气下,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无不是结了晶莹剔透的冰棱子。这天一大早,张家大宅前院里负责洒扫的仆人都拿着笤帚卖力地清扫着正中的甬道。管家高泉正指引着一群小厮在门口挂红灯笼,面上亦是喜气洋洋。

    老太太顾氏坐镇英国公府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今儿个也就是因为孙儿张赳生日方才赶回来。只有冯氏东方氏等寥寥几个人方才知道,名义上是这个理,实际上顾氏这一趟回来,却也是因为得了张晴的好信,否则哪怕是长房长孙的生日,她也仍放不下王夫人那一头。

    此时天上只是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冯氏和东方氏妯娌俩正并排站在一道垂花门前,旁边簇拥着好些个丫头,骆姨娘张怡则是落在后头。因着天冷,冯氏便穿着一件大红猩猩毡面白狐狸里子的披风,东方氏着一件莲青富贵吉祥纹样的斗篷,两人头上俱是罩着雪帽。虽说她们都是大衣裳裹得严严实实,尚有心腹丫头在两人身后打着油稠伞。

    “这天气可真冷!”东方氏使劲跺了两下脚,这才对旁边的冯氏笑道,“大嫂子,我可真羡慕你有个那样能干的女儿!晴儿在保定侯府那是丈夫疼着公公婆婆宠着,兄弟姐妹妯娌之间都相处得好,就是各家公侯伯府里头提着她都是夸赞不绝。最难得的是她嫁出去还一心记挂着家里头,这回不知道给咱家怡儿寻着什么好亲事!”

    冯氏对长女张晴自是宠爱得没话说,听着东方氏的话也高兴,只她对张晴连二房庶女的婚事也操心颇有些不以为然,嘴里就叹道:“这孩子生来就是个爱管事的爽利性子,虽说如今已经给保定侯府诞下了嫡长孙,这孩子总是多多益善,可也不见他们小两口再有动静。这能干归能干,多多在家里侍奉公婆丈夫也是顶要紧的。”

    东方氏本就是最精明的人,冯氏这话中有话她如何听不出来?只不过先头张那桩婚事她着实是满意到了十分。今早又刚刚得了消息说媳妇李芸有喜,一想到即将抱上孙辈,这庶女的婚事也不必她操心,她自是乐得逍遥。

    不过,丈夫如今还在交趾,大伯张信贬谪交趾至今也不见召回。反倒是张倬居然是被派了江宁知县,孙氏又跟了去上任,她心里免不了有些不痛快。

    骆姨娘站在冯氏和东方氏后头几步,只是穿着家常旧衣,并没有避雪的斗篷披风之类。反倒是张怡前些天刚做了一身新衣裳,此时穿着茄色大绒盘领小袄,外头罩着青金色蕉布斗篷,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几分精神,少了几分瑟缩。张起和张赳兄弟俩早就到了门口去接顾氏。因此这时候并不在这儿。

    “大太太二太太,老太太来了!”

    这管事媳妇前来一报,众人顿时打起了精神。不多时。就只见一乘青缎小轿缓缓行了过来,那抬轿的乃是四个十七八岁地小厮,旁边是张起张赳兄弟,几个管家媳妇和丫头则是随侍在后。及至轿子落下,小厮们俱是垂手退去,一个媳妇便忙着打帘,一个大丫头便小心翼翼地将顾氏搀扶了出来。

    顾氏一下地先是跺了跺脚,见媳妇孙辈们都忙着上来行礼,便笑着摆了摆手:“这大冷天也没必要一心惦记这些礼数。你们就是在里头等也使得,横竖已经有起哥儿和赳哥儿去迎我。这一连几天下雪,听说外头被雪压塌的房子不少,咱们家里如何?”

    冯氏忙上前搀了顾氏一只手。因笑道:“咱们家这些房子不是新造地就是修葺过地。高泉又在头几天一间间房子查看过。一丁点事都没有。听说外头有房子被雪压塌了。他还特意到咱们家地各处房产去转了一圈。又到城外田庄去瞧了瞧。赏了庄上佃户长工不少钱过冬。总之老太太您放心就是。咱家地规矩向来是不苛待人地。”

    “那就好。”顾氏听着心里也满意。因见李芸不见。不禁皱了皱眉道。“哥媳妇怎地不在?”

    一听这话。东方氏立刻眉开眼笑:“好教老太太得知。今儿个一早她就直泛酸。我瞧着犯嘀咕。于是便请了大夫来。结果大夫一诊过脉便一口断定说是有喜了。只不过说她年轻。这大冷天需要好好调养几日。所以我便自作主张让她在老太太房中候着。”

    “哥媳妇真是有了?”顾氏闻言登时大喜。最初地那点子不悦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以往想到英国公家子嗣艰难。她总有些心酸地感觉。这会儿一下子得知自己就要有重孙子或是重孙女。她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佛不止。良久才笑道。“有了身子确实得好生照看。到时候让灵犀好好在库房里头翻检翻检。寻一些补药给她。”

    这话说完。冯氏和东方氏便面面相觑。后者旋即小心翼翼地说:“老太太。灵犀跟着越哥儿去山东上任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顾氏这才一怔。因随口吩咐了一个丫头将话题岔开了去。此时内院甬道上地雪早就被扫得干干净净。本身上头就刻着防滑地纹路。顾氏虽穿着棠木屐。在冯氏东方氏两边搀扶下倒也走得稳当。等进了正房。自有大丫头搀着她去里屋换了外头大衣裳并鞋袜。其余人便都在外头等着。及至她戴着貂皮暖套。穿了一件天青色团花长袄出来。就看见张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了来。正侍立在冯氏下。

    “咱们的管家大小姐这么早就回来了!”

    笑着说了一句之后,顾氏就在炕上东头坐下,又吩咐冯氏东方氏和张晴也坐,便问了张起张赳两句。因张起说也要学大哥张早日入武职,她便拧起眉头沉思片刻,这才说道:“你爹如今是丰城侯麾下的大将,正三品的将军,你要荫武职并不是什么难事。只军中世家子弟固然多,但多数却都是靠父辈荫袭不学好地,你若是以后也学他们。我可饶不了你!”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张起立时大喜,连忙跪下磕头,赌咒誓说自己入了军职决不敢胡来偷懒。一旁的张赳想到今年秋季地秀才进学考试再次名落孙山,他顿时有些黯然。这一抹表情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住活了几十岁的顾氏。

    “赳哥儿!”

    张赳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见祖母正招手示意自己上前,他忙趋前几步,待到祖母伸出一只手来拉了他,又按着在炕边上坐了,他方才醒悟过来,脸上心里都有些不自在。虽说是长房长孙,但除了当初刚刚到开封的那些时日,祖母之后便当他和其他孙儿一般看待。这携着在炕上一起坐的日子,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你上头都是哥哥。下头虽然还有个弟弟,但毕竟还小,所以如今我担心地就只有一个你了。”顾氏端详着张赳酷似张信。同时也酷似自己那亡夫的脸庞,心中顿时紧紧揪了一下,“科举上头的事情不能强求,你三哥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除了真才实学,机缘也不可或缺,你切不可对自己没了信心。你如今才十四岁出头,这才刚起步,玉不琢不成器。多经历几次挫折对你没有坏处!”

    张晴听见顾氏这番话,忍不住想到了远在山东的张越,于是之前公公提过的几句话又浮上了心头。她本以为山东距离北京极近,也不算什么贫瘠地地方,遂没有多操心,可谁知道竟然是有那样盘根错节地关系?只这些话她不好当着母亲和二婶的面说,遂岔开话题插科打诨了一番,旋即瞥了一眼犹如透明人一般的骆姨娘和张怡,将今儿个最重要的事情说了。

    由于如今早就过了张贵妃的丧期。又是张赳的生日,因此一家人除了聚在一块热闹开了家宴,还依着东方氏的建议请来戏班子唱戏。趁着大伙儿都在兴致勃勃看戏的当口,张晴瞧见顾氏招手唤她,便离座而起,走过去在顾氏旁边地小杌子上坐了下来。

    “你说地那个应城伯的孙儿,就是和越哥儿交好的孙翰?你二妹妹地性情你是知道的,若是大家族,她难能周顾得过来。怕是到时候会受了委屈藏在心里。”

    “祖母。孙家虽是大家族,往日也并不在一块住。再说那是孙翰的母亲亲自对我提过这事,说是孙翰和三弟交好,听说咱们家有这么一位,她便上了心。人家并不计较二妹妹是庶出,那位孙夫人又是慈眉善目的长辈,我觉着二妹妹嫁过去不会吃苦头,否则也不会向您提。”

    顾氏这才放了心,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让人去看一看吧。”

    然而,张晴却还有话要说,瞧了瞧四周让丫头都退出去几步,她便将公公提过的那些话儿一五一十都对顾氏说了,又忧心忡忡地说:“三弟毕竟还年轻,我只担心那地方他顾不周全。若是能够,是不是让他回来?”

    “覆水难收,不论怎么困难,他如今都回不来。”顾氏虽是头一次听到这些事,但面色只微微一变就恢复如常,“还是那句话,玉不琢不成器,外头那些风浪若是能挺过来,他以后回来自能应付裕如。他有那么多人帮忙,有那么多人照应,若是这样还顾不周全,那些寒门出身地进士又该怎么办?”

    话虽这么说,顾氏手中却是紧紧握着那串刚刚从庆寿寺送来开过光地蜜蜡佛珠。想起昨儿个晚上张辅提的那件事,她心里很有些不安。虽说这和张越看似没有关联,但有道是牵一而动全身,那还不单单是一根头,只怕是山东全局都得牵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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