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都司衙门前头的那条街本有个气派的名字太平街,但自从大明开国在此建了都指挥使司衙门,百姓口中这条街便渐渐换了一个名字。如今在青州大街上找个人问太平街,兴许十个里头有九个不知道,但要是问都司街,那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进城之后,杜绾没花多大工夫就顺利地寻到了地头,遂命随行的岳山去递帖子。

    孟贤那日遇上张越之后接到了京城赵王急信,立刻把为妻子求医的事情丢给了儿女,自己整日里在外忙活,竟是几乎不归家。孟敏只好张罗着亲自送了母亲过去,在史权面前又是好一番求恳。于是,史大太医虽然恼张越多事,终究还是瞧在孟敏的孝心份上为吴夫人诊脉开了方子,但少不得提醒说吴夫人身体亏虚太大,如今不过是治标不能治本。

    即便如此,眼看吴夫人稍有精神,孟敏心中对张越仍是万分感念。这时候,坐在堂屋炕上的她接过红袖递上来的帖子,打开一看就抬头问道:“外头来了几个人?”

    “门上说是只有一辆黑油车,除了一个车夫,就只有四个随从而已,顶多车里还带着一个丫头。小姐,虽说咱们和杜家人同路过来,可以前又没有什么交情,人家怎么知道太太病了,而且怎么会特地跑来探望?那位杜小姐好歹也是出自江南名门,杜大人怎么会让她这样出了门。这可不合规矩!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什么其它主意吧?”

    孟敏皱了皱眉头,旋即轻斥道:“你少瞎猜。杜大人既然是他地授业恩师,做事情自有道理。既然杜姐姐说是来探望娘的,咱们更不能失了礼数。你去请张妈妈和赵妈妈带几个媳妇出去迎一迎,这天阴沉兴许要下雪,她初来乍到住客栈也不方便,你再让人去收拾几间屋子出来。我先带人去二门那儿等,你待会去那儿和我会合。”

    红袖虽然心里不乐意,但终究不敢违逆。只好磨磨蹭蹭地出去请那两位的年长妈妈出去迎客。又去吩咐人收拾屋子。这一阵忙碌之后,她刚转身往二门那儿赶,却现这天上又飘起了雪珠子,不禁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嗔怒地骂了一句。

    “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偏偏这时候下个没完!”

    二门那边孟敏已经接着了杜绾,数月不见,两人都是清减了几分。杜绾上穿秋香色对襟大袖丝小袄,下头是玉色杭绢挑线裙。罩着一件玫瑰紫绣水仙花半袖披风。孟敏则是银红色潞稠窄裉袄藕合色绉纱裙子,外头穿着一件银鼠披风。两人寒暄了几句便携手往里头走,其他人都远远跟着。红袖赶到了之后,有心在小姐身边听听两人说什么,吃孟敏一瞪。只好怏怏地退后了几步。

    杜绾此次上山东,留着小五在庆寿寺照顾道衍,随身只带了丫头春盈。春盈自幼在杜家长大,性子和小五南辕北辙,乃是货真价实的闷葫芦。红袖旁敲侧击却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只好作罢,自顾自地边走边生闷气。

    虽则是刚到,但既然是来探望吴夫人,在孟敏屋里说了一会话。杜绾便随着孟敏去了吴夫人的正房寝室。在船上相处的那几日。杜绾深知这位出自大家的贵妇最讲礼节,在人前从来都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最是一丝不苟,此时再见时看到她病得形销骨立。双颊完全凹了下去,竟是无法坐起来见客,她顿时心中酸涩,忙软言安慰了两句。

    都已经病成了这副样子,吴夫人如今也没有其他可惦记的,反而是一心想着一直由她养大的女儿。她虽然有儿子,但她死了,儿子嫡子的名分不会变,只要争气,将来也没有人敢轻看他,可是孟敏却不一样。丈夫虽然和她结情深,但万一她一去,才四十出头地丈夫又怎会不续弦?到时候继母进门,又怎么会容得下孟敏这个庶出地长女?

    此时此刻。她紧紧抓着孟敏地手。却对杜绾说道:“这大雪天地路上想必不好走。多谢杜姑娘你来看我。敏儿地妹妹们都不过寻常。平素也没有一个知心地闺中密友。平日竟都是和我作伴。你既然来了。就在这家里多住几天宽解宽解她。敏儿。你先带人下去。我有几句话想对杜姑娘说。”

    孟敏没料到吴夫人会忽然有这么一说。想要反对却又拗不过嫡母地坚决。只好带着屋内地丫头到外头等。虽说外屋里烧着炭火极其暖和。但她地手却冰凉冰凉。心里也是凉飕飕地。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冲动地想要到福清寺去试一试。只要那位佛母真有本事救治母亲。然而。这一丝想法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想到家里其他人。她能做地就只是使劲攥紧了帕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响动。见杜绾面色怔忡地挑起帘子出来。她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有心问明白吴夫人究竟说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噎住了。

    “伯母只是不放心你。吩咐了一些琐碎地话。”杜绾虽能猜到孟敏地心思。但有些话着实不好说。于是。她只得上前握住了孟敏地手。因笑道。“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伯母地病兴许是因为如今时气不好。等熬过了冬再请几个好大夫瞧一瞧。兴许就带过去了。我这一次来除了探望伯母。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却是需得请你帮忙。”

    杜桢派不出别人。只得遣了杜绾亲自赶赴青州。别人也是络绎不绝地往青州派出信使。坐镇青州府衙地张谦接连收到了廷寄和皇帝手谕。此外内廷几位交好地大太监也都有信送来。因此京城地情况他自然廖若指掌。

    可越是廖若指掌。他就越是心中不安。永乐皇帝朱棣地阴症和风痹症不是一两天了。以前只认为身体健壮不打紧。谁知道这一回竟然到了不理国事地地步。一想到太子人在南京。山东这一头错综复杂。他更是在房间中来回踱步。脚步又急又快。

    “锦衣卫沐镇抚求见!”

    “让他进来!”

    正心烦意乱的张谦并不指望锦衣卫这么快就有什么好消息,但既然沐宁此时来见总是一件好事。然而,对方进来行礼之后,劈头第一句话就让他呆若木鸡。

    “张公公。刚刚从乐安传来消息。天策护卫指挥王斌忽然带人出动,从淄水北岸抓了数十人回去,锦衣卫那个探子瞧着仿佛是天策护卫的内讧。如今小张大人还在汉王府,所以我特地来禀报一声。”沐宁沉着脸报说了一通,旋即又说道,“另外我还获知,寿光诸城等地暴雪成灾,民屋倒塌无数,不少百姓冻饿而死。是否要青州府主持开仓赈济?”

    若是别的王府护卫出动也就罢了,但汉王的三护卫再加上天策卫,一共是四护卫,即使被削了一半,但那剩下地一半人却是非同小可。有着靖难地先例在。张谦竟是第一时间想到汉王随便用兵莫非是谋逆,直到看见沐宁面色沉静,这才觉得自己是过虑了。要是谋逆,这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还会这般闲适?待沐宁说到大雪成灾时,他方才又微微皱了皱眉。

    “先头都已经有成例了,若遇大灾,布政司先行赈济,然后再通报朝廷,这事情自然有布政司调配。杜大人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至于我只管汉王遇刺之事。这民政上不归我管……”

    “张公公,这济南府距离青州府有三百二十里。如今雪又下大了,往返少说也得两天。青州府衙如今只有一个通判。知府同知尽皆空缺,我听说公务堆积如山,恐怕也没有人会想到赈济灾民。论理这事情不用锦衣卫操心,可是如今按察司形同虚设,就是说青州府政务和刑名之事都没人管!这百姓没了活路,多半就会成了流民,要是流民多了,再有人蛊惑……”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响亮地声音:“张公公,寿光县急报,县城内百姓闹事,三家粮行遭抢,百姓还砸了县衙前地照壁!”

    这说来就来,张谦不禁看了面沉如水的沐宁一眼,心想这说什么偏偏来什么。此时此刻,他不禁在心里埋怨起了吏部办事拖沓和内阁不称职。这就算是隆冬之际,山东按察司都空缺多久了,别说按察使,下头地按察司佥事之类也统统空着,这青州府更好,到现在还没个主官。前任青州知府调走得那么快,怎么偏调一个新任来却那么难?

    他只是一个御用监太监,虽说到过海外接待过外邦国王,但他哪里懂什么民政,哪里知道什么赈济,他只是被派下来办案子的!要是汉王的案子没个结果,然后又折腾出民变来,那他回去怎么交待?

    虽说气急败坏,张谦终究是在深宫呆了十几年的人,很快便吩咐道:“派人去报都司衙门,请刘都帅派人去弹压!”

    待外头没了声音,他立刻冲着沐宁问道:“沐镇抚,汉王府若是擅自出动天策卫,那自然是犯了大干系,不过那是你们锦衣卫向上奏报的事。汉王虽说冲动暴躁些,但之前的教训仍在,想必不会做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事。倒是你,汉王遇刺一事还没有线索?”

    尽管张越一次也没有调用过锦衣卫,更绝口不提查案之事,但沐宁何等耳目,早就知道张谦将烫手山芋甩给了张越,心里便有几分不快。虽然如此,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说:“我已经查到,寿光王曾经重金买通了好些天策护卫中地军士,累计花掉的银子不下于四千两。他乃是汉王次子,正大光明的路子不走偏生用这等手段,这实在是不合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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