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庚子。【西元111年7月5日】

    参谋室。

    厅堂中,宽大的方桌上摆着一幅沙盘,其上用不同颜色标示出了岛、海,山丘、丛林,以及港口和寨堡——这正是湄屿,郑家的老巢之一。

    依照前日派去福建的斥候所绘制的湄屿地图,参谋室的生们费了两天时间,用蜜蜡和木屑方制成了这幅沙盘。沙盘很粗糙,只能看清大概地势和几个主要地标,内部细节一概奉缺。不过赵瑜已经很满意了,伪装成客商的斥候仅仅靠在港口和海上匆匆几瞥,不可能绘制出多精确的舆图。凭借那样简略的地图制作出来的沙盘,粗陋也是所当然的。不过这沙盘,已足以让参谋们进行兵棋推演了。

    一个参谋指着沙盘,极有自信地说道:“此岛地势狭长,南北将近二十里,东西却仅有三里,且滩涂众多,易攻难守,只要选择南北两端的滩涂,用小船送兵上岛,轻而易举就能攻下。”

    另一人并不认同,摇头道:“敌方寨堡就在此岛中部高处,不论从哪里登岛,立刻被发现。到时被半渡而击,必然全军覆没。”

    “可以趁夜偷袭!”第一人回得很快。

    “笑话!”第二个参谋从鼻子里喷出不屑,“谁知道那滩涂是什么情形,万一都是石头呢?夜里看不清,选错了地,忙活一个晚上都别上岸!”

    “哪还有不事先探查的白痴?!”

    “那你说说这岛上的滩涂哪个是沙滩,哪个又是砾石滩?”

    “地图上都没标,俺怎么知道?”

    “闭嘴!”其他一个参谋一齐喊道。其中最年长的一个瞪着两人道:“在大当家面前呢,吵什么?!”

    赵瑜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争吵抬杠,笑道:“不碍事!你们继续。”停了一停,却问第一个参谋道:“岛中就有港口,为何要从滩涂登陆?”

    那参谋不假思索,指着港口说道:“港口中有两个可屯兵的大宅院,不远处的山丘上又有个寨堡。如果在港口登岛,敌方从宅院中攻出,寨堡中又用石砲攻击船只。那时前后无路,必定惨败。”

    “石砲?”赵瑜笑了,道:“你得太多了,不可能有的!”

    “没有石砲?”那参谋回头看看沙盘,“那趁夜突击就不是难事了……”

    年轻得过分的参谋们又开始低头讨论,赵瑜不再打扰,他推开门,便要离开。这时,一阵敲击声由远而近,赵拄着拐杖疾步走了过来,把他的两个亲兵远远甩在了后面。

    来到赵瑜近前,他递上一张纸片,“二郎,这是刚刚从船行的明州分号送来的。”

    赵瑜低头看着被递到手中的单子,“东珠、人参、貂皮、鹿茸……这到底是什么?”他皱眉问道。

    声音大了点,聚在沙盘旁的年轻参谋们皆抬起头,向门外看了过来。赵一看,便把赵瑜拉到院门外,压低声音道:“二郎,这是童贯派人来下的单子,说是明年送这些就够了。”

    “童贯?!”听到这名字,赵瑜心中一凛。这两年如果童贯需要什么海外奇珍,都派心腹向良乡船行下单子,赵瑜也办法弄到给送过去。但现在这种情形,怎么还伸手要礼。‘是缓兵之计?’他再次低下头去,看那清单,“东珠,人参……怎么都是高丽货?”

    “不是高丽货!”赵却摇头,“只是高丽商人转售罢了。转载自我看听明州分号的人转述,下单子的童家管家说了,这些什物,得去高丽北面的出产地采办方好!”

    “高丽北面?”赵瑜在记忆翻找着那个方向的地,‘辽宁?不,吉林!现在是女真人的地儿罢?要我派人去那里?调虎离山,剪其羽翼是这么玩的吗?’他苦思不得其解,心中的犹疑不禁喃喃出口,“那阉货在玩什么花样?”

    赵也一样不通,这事看起来倒像刚刚帮忙升官,回头来要报酬的,“二郎,看这意思不像要对付我们的样子啊?”

    “不是对付我们……”赵瑜咀嚼着赵这句话,“啊也!”他突然一声大叫。

    “二郎!怎么了?……怎么啦!?”赵被吓到了,连忙问着。

    赵瑜却不赵,口里不停念叨:“错了!全错了!全都错了!……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怎处心积虑的对付不过万多人的蟊贼呢?真要看不顺眼,歪歪嘴便是了,何必拿官位告身出来。要调虎离山,一纸调令岂不比升官更简单。”

    “怎么?”站在赵瑜身边,赵听得一清二楚,难以置信道:“难道全都是误!?”

    赵瑜回头,把那清单举到赵眼前:“兄弟,你可知这东珠、人参、貂皮的原产地是在哪儿?”

    赵当然知道,他与高丽商人打得太多交道:“是长白山!”

    “没错!”赵瑜点头冷笑,“是长白山!不过……”他咬着牙,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着,“也是女真……更是契丹!”

    “女真?契丹?”赵茫然,女真他没听说过,但契丹却不不知。但这童贯怎么跟辽国拉上关系。

    “正是女真、契丹!”赵瑜沉声道,“兄弟,你该记得罢……两年前,童太尉可是出使过辽国的【注1】。”

    “嗯,俺是记得!”赵点头。那年,当听到一个阉货竟然代表大宋出使北朝,大宋官民无不惊笑,丢人丢到契丹去了!这件事,哪个宋人不知。但这跟童贯的要求又有何干。

    “那你可知,神宗皇帝曾有遗训,恢复幽蓟者王!”

    赵愣住了,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挤出句话:“他是宦官!”却是听明白了。

    “阉人就不能做王吗?”赵瑜轻声问。是的,童贯称王,日后他也的确如愿以偿。但是,现在,他心中的这点野望,除了他自己,也只有来自后世的赵瑜方知。

    赵不信,道:“自檀渊之盟后,大宋与契丹已百年无战事,天下承平已久。如何擅起战端!”

    赵瑜冷笑:“当今官家是个好大喜功的,西边连年征战便是一例。如有奸人撺掇——比如童太尉,如何不对辽国开战?别忘了,官家可是神宗皇帝亲儿子,替父完愿那可是孝啊!”

    赵几乎要被说服了,却猛地抓住一个破绽:“就算朝中要收复河北故地,也不派童贯去罢?!”

    “不派他派谁?”赵瑜反问道,向赵解释着:“童贯在河西有拓土之功,西军上下都从他号令。且他在朝中号称媼相,执掌枢密院,天下兵马泰半在他之手,如要恢复幽蓟,为帅的必然是他。他身为阉宦,已位极人臣,财帛使用不尽,又无须考虑子嗣后代,所的,也只有青史留名一事罢了!”

    他逼近赵,盯着他的脸,阴声道,“你,从古至今,三代以下,虽有废立天子的阉人,但可曾有过胙土封王的宦官?……童贯做第一人呐!”

    “这……这……”赵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匪夷所思,但细细来,竟丝丝入扣,言之成。“那他找我们作甚?”

    “童贯用我们啊!”赵瑜转身西顾,咬牙切齿,“真多亏了蔡倬、蔡京!”

    接下来的数日,赵瑜一直阴着脸,郁郁寡欢。蔡婧几日来一直宽慰着他,却毫无作用。

    原来的算盘全都废了,童贯既然借助良乡船行的航路联络女真,打探契丹内情,那就绝对不再动衢山分毫。就算赵瑜去散出留言,翻出童贯当年的老账,童贯恐怕也不放在心上。除非赵瑜派人去汴梁,当面拒绝童贯的要求,直接打他的脸,才有可能达成赵瑜的初愿,但这又违反了他因势利导,顺水推舟的原则。现下这般已脱出了他预计轨道的局面,对他的计划是个极大的打击。

    不过,最被打击的还是信心,他一向自负才智,也仅在章渝手上吃了点小亏,但在最后依然得偿所愿。不过这次,他却是从头到尾都判断错误了,早前他还对赵说过不要太看得起衢山,但现在,他的一切误判,也都是因为太瞧得起自己了,不然,在赵赵武升官时,他就该到事情发展已偏离了方向。

    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继续等待时机?还是主动点,派人去州中、路分,散布对衢山不利的流言?或是更干脆些,编些谎话,把衢山军民都骗下水算了?

    赵瑜摇头,都不合适!等待时机,太过消极;派人传播流言又太耽搁时间;对衢山下面的军民说些谎话到是挺简单,但只能骗上一时,日后被拆穿,对他名声和威信都是很大打击,不利于他的野心。

    该如何做呢?赵瑜犹豫着。

    “绣姐……”之后,赵瑜轻轻抚摸着陈绣娘的健美而弹性十足的娇躯,突然开口。

    陈绣娘嗯了一声,仍紧闭着眼享受着事后的余韵。她与蔡婧有心结,所以很少回观音山主寨,今次回寨,却是因为听说赵瑜这几日心情不好,从新兵营过来探视的。

    赵瑜斟酌着言辞,蔡婧是他的正妻,赵瑜心有顾忌,一直没有完成最后一步,但他和陈绣娘却早早的有了亲密关系。既然有了夫妻之实,有些话问问也无妨。“绣姐,如果有一天我要再次举义,你不跟着我?”

    陈绣娘身子一绷,睁开双眼,“是为了莆田郑家吗?”

    赵瑜一惊:“绣姐如何得知?”

    陈绣娘翻过身子,趴在赵瑜胸口,咬着他耳朵,“与衢山有仇的,也只有郑家罢!二郎你每年给他们送那么多买路钱,不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有防备吗?有点见识的人都猜到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这我知道!本就没瞒着人。但下面的人跟着我吗?郑家是有官身的!若是攻打郑家,可是造反啊!”

    “就算别人不跟,我也跟着。公公和阿姑的仇,不能不报!”

    赵瑜搂紧了陈绣娘,身上心中都暖暖的,几日来的郁气在怀中女子的温言下,一点一点的散去。她的话醒了他,几乎都要忘了,其实他与郑家是有杀父、杀母以及杀兄之仇的。师出有名,不正是指这个吗?

    过了一日。赵瑜找来赵武,劈头就问:“如果我要出兵攻打郑家,你可愿为前锋?”

    赵武一下跳了起来,大喜道:“终于要动手了?!”他搓着手,“等了三年,来往福建都要受气,早忍不住了。二郎你说罢,什么时候动手?!”

    再问陈五。陈五抱拳:“某等大当家这句话等了很久了。老当家和大郎的仇当然得报!”

    知道了陈武和赵武的法。赵瑜又把岛上的主要头领都唤来私下询问,本先一个个事先说服,却没到刚一开口,就立刻得到肯定的答复。

    “早就在等了!还以为老当家的仇,大当家给忘了!”

    “郑九那直娘贼的老匹夫,害了老当家,却当上了都巡检,他娘的,凭什么啊!”

    “俺们还没官做,他倒舒舒坦坦的当了大官!”

    “早该灭了郑家,这几年送了多少买路钱,定要拿回来!”

    虽然每个人的出发点都不一样,但结果却是相同,没有一人反对。

    就连马林溪,也没有一句反对的话,只说道:“如果有了我的船,对上郑家还输了,那肯定是大当家你的责任!”

    赵瑜不出这些人为何同意得如此痛快,醒道:“这可是造反啊!”

    “先造反,再招安!正好可以弄个大点的官做!大当家你也可以不用再藏头缩脚的了!”

    “大当家这几年不停的练兵演武,修船造炮,不就为了今日!只要不是瞎子,寨里谁人看不出来?”

    “造反又如何,我浪港水寨,横行东海,对上官军,大仗小仗数十次,寨中几曾败过一回?!现在岛上军力是三年前十倍都不止,又有哪支官军水师堪我衢山一战!”

    “原来如此!”最后一人的说法,终于让赵瑜明白了。因为没有败过,除了赵橹赵瑾,也没人付出血的代价,从浪港寨时代过来的头领们都不把造反当一回事。在他们眼里,所谓造反不过是要官闹饷的手段,又不用把脑袋拴到腰带上拼命,闹上一闹又有何妨!

    “要早早问过,二郎你也不用费那么多周折了!早就能出兵攻灭郑家了!”坐在书房中,赵叹道。

    “嗯,是我的错!”赵瑜道,“不过,不是问不问的事,而是我心态上有问题。……兄弟,你可记得,当初为了说服爹爹同意出兵昌国,我们费了多少手段?”

    赵点头,他打账簿的本事,还是赵瑜当时一把手教出来的。“当然记得。”

    赵瑜陷在记忆中,双眼没有焦点的看着前面,“那时,有爹爹和大哥在上压着,我不得不做手脚,使计谋,逼他们同意出兵。但现在我可是衢山之主,还要顾忌来、顾忌去,算计着对手,思量着下面的反应,但若是换作爹爹,他一声令下,又谁敢不从!”

    “从今以后,这个瞻前顾后的毛病,我要改一改了!要成大器,还是主动点,勇往直前的好!”

    “兄弟,传我的命令,把在外的海船都召回来,十五天后,我要兵发莆田!”

    是夜,海风吹拂,半月高挂。

    衢山外海上,两艘海船熄着灯火,缓缓而动。

    望着远处观音山头的一点烽火,郑凌走上甲板:“庆叔,到衢山了!?”

    郑庆答道:“正是!”

    注1:政和元年,徽宗遣使贺辽天祚帝生辰。以郑居中为正使,童贯为副使。

    注2:《宋史童贯传》载:‘神宗遗训,能复全燕之境者胙本邦疏王爵。’童贯因此封王。

    五千字大章节,抵两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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