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十三,辛亥。西元112年1月7日

    歙州。

    持续了半日的喊杀声终于止歇,歙州州城上空的铅云却依然阴沉,城中屋舍燃烧产生的浓烟在沉黑背景下若有若无,但一簇簇熊熊而起的火光却亮得刺眼。

    上至州官,下至百姓,歙州城中任谁也没能料到方腊军放弃东进杭州,而回师向西。面对贼军突入其来的进攻,皆是措手不及。原本为州中主心骨的知州曾孝蕴,却因梁山宋江肆虐青、齐、济、濮间,而被调任青州,于三日前离开了歙州——本在一个月前,曾孝蕴便因方腊聚众睦州、歙州交界处的帮源、梓桐二洞,而派兵驻守几处险要关隘。从睦州沿新安江河谷上溯歙州,沿途多是千仞高崖,只要崖顶有数十人驻守,下方的道路即有万人也难以通过——但曾孝蕴被调离,暂掌州事的通判却是个无能的宗室,守御无方,指挥不力,曾孝蕴定下的守御之策全然废弃,驻守山崖的守军被移屯山谷,方腊一至,守将郭师中战死,城池转眼间便被攻破——而这件事,是一个多月前,政事堂颁下此项调令时,决然预计不到的。

    半日的杀戮,城内一片死寂,横七竖八的尸首布满了大街小巷,有百姓,也有官军。唯有一点,让人惊异,在街巷之中,完全看不到半具明教教徒的尸体。当然,并非明教教徒无人战死,而是战殁者已经被收集,正按着明教教法进行祭奠。

    当此时,州衙正门前千人围聚,人人头饰彩巾。分作六色,以红色最多,是为方腊军的军阶标识。正中一人立于台阶上,高冠白衣,容貌古朴,身材高而瘦,从相貌上看不出年纪,非是他人,正是圣公方腊。

    在他正面,州衙前的空场上。齐齐的摆放了百多具白衣乌冠的尸体——他们是此战方腊军仅有地一点损失——每一具尸体旁,都坐着一人。同样身着白衣,同样头戴乌帽。除了一坐一卧,一生一死,没有别的区别。

    “来时有冠否?”静立了许久,方腊打破沉默,徐徐问着。他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千人齐声呼应,声震天地:“无!”

    伴尸而坐的白衣人闻声,伸手摘下身边遗体所戴乌冠。

    “来时有衣否?”方腊再问。

    “无!”

    随即。尸体所穿地白袍也被脱去。

    方腊问一句。教众答一声。须臾。百余具尸身上地衣物都被除去。赤条条地躺在地上。

    “来时何有?”方腊缓缓问出了最后一句。众人齐声应答:“惟有胞衣!”

    一条条布囊被展开。尸体被轻手轻脚地套入布囊中。如同新生地婴儿身上裹着地那层胞衣。

    “光明普遍皆清净……”方腊领头念起了大光明咒。

    “常乐寂灭无动诅……”众人呼应着。音韵飘渺,宛如歌唱。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庄严肃穆的经呗呐声中,尸骸被慢慢抬走。散去众人,方腊转身进了州衙。

    “圣公!”一个肥肥胖胖的矮汉着短腿,快步跟了上来。他名如其人,便是方腊地宰相方肥。

    方腊没有回头,仍是缓步向前:“歙州的户籍田册是否安好?”

    方肥毕恭毕敬道:“圣公放心,州衙里的图籍簿册微臣都已收集起来,没有一点损伤。”

    “很好!不愧是朕的萧何。”方腊点头赞了一句,两人皆读过史书,汉高入咸阳后,萧何做了什么,他们都很清楚,若要成大事,户口田地是当先要掌握的,“既是如此,你就按着户籍簿上地壮丁去点兵,征集粮秣,十日之后,朕要看到五万大军。”

    “微臣遵旨!”方肥在后躬身领旨。直起腰后,小碎步赶上没有停步的方腊,又问道:“圣公,百花公主和二太子那里是不是要再派人通知一下?”

    “当然!”方腊点头,他此次突袭歙州,只带了五千精锐。留守睦州的是他被封做百花公主地亲妹,和次子方亳——方腊长子早夭,次子便是太子——他们正领着剩下的五万兵,依着方腊留给他们的命令,攻打桐庐、进逼富阳,同时抄掠睦州各县。等他攻下歙州,便两路合击杭州。现在歙州已定,正要通知睦州诸军,“你点几个伶俐善走地,今日便去睦州。命百花和二哥儿顿兵马,募集粮草,等十日后,朕从歙州发兵,他们那里也须配合进攻。”

    “微臣遵旨!”方肥又是一鞠躬,抬起头来,方腊已经走出了十几步,他再次费力的赶上,笑道:“从歙州至杭州不过七日脚程,而从睦州到杭州,水路两日,陆路也只有五日,若是一切顺利,月底之前我圣军便能攻下杭州。”

    方腊闻言,一直板着地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今次起事,比预计的还要顺利。浙人安习太平,不识兵革,一闻金鼓之声,则敛手听命,不敢有丝毫反抗。攻青溪如是,攻睦州如是,攻歙州亦是如是。当事先安插城内地暗桩在城门附近射了几箭,大喊城破了之后,守兵便立刻卷堂大散。让他轻而易举的便得了城池。

    放眼两浙,都是这般模样,杭州也不例外,明教势力在杭州城中根深蒂固。起事后,他又早派了亲信潜入城中,只要他兵临城下,那座东南重镇便唾手可得。而杭州这个水陆要冲一下,两浙、江东二路便都在他地脚下。北上攻秀州,克苏州,再打下江宁府,便有了长江天堑为守护。再回师南下,把江西、福建打下来,半年之内。他便能尽收江左之地,与大宋划江而治。

    少了江左鱼米之乡,大宋便是丢了四成的税赋。只要他轻徭薄役。沿江而守,便能看着大宋因搜刮北方百姓充作军费而四处乱起,到时西北二虏定不放过这个机。而他,将在北方大乱的时候,出师北伐。救民于水火之中。到时,北方汉人必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只要能顺利的攻下杭州,打下沿江州府。十年之内,这天下便是他方家地天下。

    方腊正幻着日后坐上皇帝宝座,身后一阵脚步响起。方肥回头一看。便禀着:“圣公,军师来了。”来人正是方腊的军师。姓汪,人称汪公老佛。已经六十多岁。但步履矫健不输少年,留着的一撮山羊胡子花白。被层层皱纹挤得只剩一线的双眼中尽是精明之色。起事来的几次战斗,多出自于他的谋划,而回攻歙州,征募兵,也是汪公老佛一力主张。比起贸然冲动,要长驱渡江、攻打东京的杨八桶匠,比起只知埋头冲锋、嗜血好杀的郑魔王,外姓诸将中,还是以汪公老佛最受方腊信重。

    “圣公!”汪公老佛走到方腊身后,行了礼后说道:“城内诸军已经安顿下了,值守班次也已排定。今晚有七佛将军值夜,应该不有什么变乱了。”

    方腊点了点头,方七佛是他族弟,为人最为谨慎,由他守夜,自是不用担心,“有劳军师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已经不早,若是无事,两位便去安歇罢,明日起,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圣公!”汪公老佛忙叫住方腊,“微臣尚有一事启奏!”

    方腊收住脚步:“军师请讲!”

    汪公老佛拱手道:“还请圣公再派人去婺州、衢州和处州各坛催一催,还有福建、江西的几家也需联络一下,我教大业将兴,让他们不要误了时机,尽速起兵呼应。”

    方腊闻言,微微皱起眉头,方肥看在眼里,出言问道:“军师。我圣军现在已有五六万大军,十日后更能超过十万。这等军势,横扫江左已是绰绰有余,何需外坛呼应,有他们没他们都是一样罢?”

    方腊听着,轻轻点头,方肥说地,便是他的心意。两个月前,他便曾派了人去联络外州明教各坛同时起兵,以便遥相呼应。但个个都是推三阻四,皆被半年来官府的大肆搜捕给杀怕了。而现在他军势已成,却不需要外人再来锦上添花。论教中地位,方腊他只是一方坛主,掌着歙州、睦州教务,而其他各州地明教支脉与他互不统属,若是应声而动,同样招起大军,日后必然跟他这一系争起权来。方腊和方肥可不看到这种场面。

    汪公老佛清楚方腊的顾忌,不过他也是另有用意,“朝廷在浙南还有一些兵力,江西、福建也各有数万兵马。虽然我们并不惧怕,但若是南方的官军在我们攻打秀州、苏州和金陵时,趁机北上,必然妨碍我圣军的攻势……不能让这些军队被调出来,必须把他们拖上两三个月。等圣军打下沿江州县,腾出手来,才能收拾了他们。”

    方腊、方肥一听,明白了汪公老佛的用意,根本就是让南方各坛扯一下官军地后腿,省得影响预定的计划。方腊点头暗许,方肥更是没口的称赞,“军师神机妙算,在下望尘莫及。”

    “相公过谦了!”汪公老佛谦虚了两句,笑得见牙不见眼,对方肥地恭维十分享受。

    方腊道:“即使如此,就依军师之意。希望南面的几家能把官军给拖住,等圣军攻下沿江各州府,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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