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九五(下一)

    新月初上,喧闹了一日的江宁府城终于安静下来。

    江宁府衙数日前颁下法令,每日一更…暮鼓敲响,到次日五更…晨钟奏鸣,整整四个时辰,除了求医、生育和殡葬外,市民一概不许夜出家门。这本是从三代时便流传下来的法度,但在夜生活丰富的宋时已然废弛良久。不过由于赵瑜登基在即,为防意外,城中便开始实行了宵禁。

    宵禁时,城中的主要街道都用栅栏封住,各个十字路口也安排下衙役、弓手。无故夜出之人被抓到后,便当先敲上十五板,然后再拖进狱中锁起,等到次日天明,受过一番审问,还得亲邻具结作保,才能被开释出狱。

    虽然这让江宁城已经习惯了夜游的市民们感到不便,不过窃盗和赌博却因此而大大减少。由于赵文还调派了宪卫司下辖的宪兵们巡逻城中,市井也一起安靖了许多。

    暮鼓敲响后的城市,现在就只能听见风声在呼啸。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城南的一处驿馆中,有一人在灯下长吁短叹。春来气候多变,这两日,城中劲吹西北风,到了夜间,使用多年的驿馆的客房房门便被西风吹的哗哗作响,房中的一盏油灯也是时暗时明。

    “故京回首三千里,目断江南孤雁飞。”

    那人长叹着,将笔管放下,一首思乡之辞就在纸上墨迹淋漓。且不论诗句如何,单看那俊秀飘逸的书法,已是一副难得的神品。

    陋室之中,还立着一名老仆.老仆满脸皱纹,却一点胡须也无,乍看上去,分不清男女。老仆看着那人容色惨淡,双眼垂泪,不禁上前劝道:“上皇,还是早点安歇罢!”

    能被唤作上皇的,天下也只有一.人。自从去岁腊月从东京城中出逃后,到如今不过过了区区数月,但在赵佶身上,时光却像走过了十年。五十出头的道君上皇,如今须发皆白,老态毕露。听见老内侍的规劝,便颤巍巍的站起,被扶着一步步的挪到了床榻边。

    脱了外袍,赵佶躺上了床榻,下.面垫的褥子薄薄的几乎就只有两层布,而盖得被子,刚刚展开,一股霉味便扑鼻而来。服侍着赵佶睡下,老内侍轻轻吹灭了油灯。灯火一闪便灭,那股子浓厚呛人的烟味,更比不上延福宫中竟夜燃烧的龙涎香宝烛。

    “那个逆贼!”赵佶入梦前,嘴里还不住骂着。但声音细.如蚊蚋,深深藏在喉间,全然不敢稍大一点。

    当初在镇江时,赵瑜对赵佶尚是以礼相待。不过等.到赵佶私下封官许愿、收买守卫之事事发,又查得上皇身边的几个亲信宦官用巫魇之术诅咒东海王一家,终于彻底惹怒了赵瑜。

    在赵瑜的命令下,先当着赵佶一家的面,将施用.巫魇术的几名内侍,连着诅咒用的小草人一齐一把火全数活活烧死。又将赵佶和他的嫔妃子女隔离,只放了一名老迈不堪的宦官去服侍。

    等到了江宁,东.海国的衙门一起从基隆搬了过来,空余的屋舍寺院不敷使用,道君上皇的寝宫就几经搬迁。先从城西的神霄宫搬到城东的毗卢寺,又从毗卢寺搬到了秦淮河畔的一处空着的河房中,可没过几日,宪卫司衙门看中了那处交通便利,便向上打了个报告,又将道君上皇赶了出来,迁到了如今的驿馆中。

    虽然居住条件每况愈下,但道君上皇周围的看守却不见减少。一队班直镇守驿馆之内,一个都的近卫军则守住外围,比起汴梁城的大内皇宫还要森严几分。

    赵佶不知他那个便宜侄儿究竟将会如何处置与他。但从赵瑜使人给他看的几条汴京消息,赵佶得知了尚留在东京城内的嫔妃子女们的遭遇。不论信与不信,他却得担心赵瑜如法施为。

    “那个逆贼!”一点浊泪从眼角滑下,汴梁城的软红十丈,如今也只能在睡梦中追寻。

    “上皇……上皇!”听着赵佶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老内侍却突然出声叫了两声。见赵佶沉沉睡着,老家伙的脸上露出一丝奸猾的笑容。走到书桌边,轻轻将刚刚收起的那张诗文抽出,然后就悄无声息闪出门去。

    就在门外不远,另一处客房中灯火仍明。老内侍在院中班直的盯视下,小碎步的跑进那间客房。客房内,一名东海军官肃然正坐,手中还拿着一本兵书翻看。在灯光下,军官胸口处还有两点银光闪烁。

    听见门口动静,那名校尉放下手中兵书,抬起头来沉声问着:“终于睡了?”

    “启禀校尉,刚刚睡下。”老内侍满脸堆笑,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挤得像一朵菊花。

    “那是什么?”校尉眼光一转,落到了老内侍手中的纸卷。

    “回校尉的话,这是那昏君方才所写的反诗。”老内侍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赵佶刚刚做的那首七绝呈了上去,

    ………………

    深夜。

    月上中天。

    赵瑜从宫宴上出来。依礼制酒过三巡之后,就没有必要再在坐下去。有他这个大王镇着,为北地功臣们庆功的宴席上的气氛就如冰窖一般,谁也喝不开心。赵瑜举杯,所有人跟着举杯,赵瑜动筷子,所有人跟着动筷子。一个个亦步亦趋,如同他的傀儡。

    赵瑜倒很奇怪,他的那位便宜阿叔,是怎么让宫宴上的臣僚们玩得那般尽兴?蔡攸能脱光衣服穿着犊鼻内裤跳舞,王黼还在伴着奏,唱着猥亵下流的黄段子。这么高的格调,就算普通人的宴席上也不多见。

    陈五也跟了过来。他的情况也跟赵瑜一样尴尬。陈五在旅顺也是铁面无私,军纪森严著称,他不用板着脸,就能让一个都指挥使筛糠般的抖着。旅顺军中还流传着不少关于陈五治兵的笑话,赵瑜颇听说几个。

    比如陈五出外夜巡,模模糊糊的发现营地外的树林里有个士兵夜不归营,陈督帅一番训斥后,命他第二天去宪卫司报到。第二天清早,就看见一头几千斤重黑熊一摇一摆到了宪卫司衙门口去领军棍什么的。

    除了黑熊的段子外,还有主角换成老虎的,豹子的。虽然都是无稽的笑话,但陈五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君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西院的书房中,国相陈正汇这时却还书房守着。依宋制,宰臣值日依例该是在政事堂中,不过江宁宫室未起,东海的衙门一个个把城里的寺观都占了,将和尚道士赶得满城乱跑。不过中枢的政事堂和枢密院不能离赵瑜的行宫太远,附近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只能暂且大家挤一挤,权变一下。

    赵瑜酒量不算大,方才多喝了两杯,面皮便开始泛红。坐到位子上,先拿起摆在最上面的飞鱼卫密折。看了两眼,就笑了起来,借着酒劲对陈正汇道:“‘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论文字比‘小楼昨夜又东风’差了不少,不过怨气倒不输。孤那位族叔看来怨言颇多啊。”

    作为士大夫,身为宰辅,陈正汇对于飞鱼卫这种把目标放在家国内部的情报机关有着天然的反感,就如大宋的宰辅们厌恶皇城司和行人司一般。他直接低头回了八个字:“牢骚琐语,不足为虑。”

    在宰相那里讨了个没趣,赵瑜转过来对陈五笑道:“五哥,你说说。等几天后,孤身登大宝后,给上皇封个什么爵比较好?陇西公还是违命侯?”

    陈五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陈正汇在一旁却突然冷冷插话:“牵机药最好!”

    南唐后主李煜降宋后,先被封为违命侯,继而被封陇西公。而他之死,相传便是因一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而亡于御赐的牵机药。陈正汇这么说当然不是建议,而是讽刺。

    赵瑜给陈正汇冲得一咳嗽,干笑了两声:“孤不是赵光义,帐下也无贾德玄,金创药多的是,却无牵机药卖!”

    贾德玄太祖时为医官正,其人精于用毒,向与赵光义交好,据传在烛影斧声的那一夜,他十分的活跃。当内侍都知王继隆违了孝章宋后的懿旨,不去找秦王赵德芳入宫即位,反而去找赵光义之前,贾德玄就已经坐在赵光义的府邸门前等消息了。

    宋太宗收藏药方数千,毒药无算,最后传到了如今的道君上皇这里,才想起帮他销毁。但南唐降王李煜、吴越降王钱弘俶,皆在生日时暴毙,传闻都死于牵机药,至于谁下的毒,天下人都知道。

    这等宫闱秘史,在大宋流传甚广,就连司马光也不免卖弄些八卦。但赵瑜的宰相,却不是爱扯八卦的性格。

    只见他脸色一板,走到赵瑜正面,一撩袍服,跪倒在地。砰砰磕了几下,抬起头来,额头上已经见红。

    赵瑜一惊,浑身的酒意都给吓醒了,连忙上前要扶他:“先生,你这是为何?!孤方才也只是玩笑罢了!”

    陈正汇不理会赵瑜的搀扶,硬挺挺的跪着,言辞恳切的谏道:“微臣至此,不为上皇,只为陛下!天子金口玉言,言出法随,又有谁能轻忽视之,当玩笑看待?大王今日的话若传出去,上皇也只有自尽一途。天下人见识不明,当谓大王不能容人,岂知本为戏语?如此,恐伤大王盛德,有失士民之望!”

    “孤知道了,先生还是起来说话!”

    赵瑜在劝,陈正汇却还是硬跪着:“上皇惑于奸臣,聚敛无算,又好大喜功,以致生民涂炭,本当一死赎国。唯其享国已久,大王亦曾臣事之。今虽去国,但君臣之分毕竟有过。若亡于大王之手,臣恐后世有新莽之讥!”

    “罢!罢!孤是怕了你了!”赵瑜摇头苦笑,王莽都出来了,他可从来没打算杀了道君上皇,留着他日后还可以让他与完颜吴起买一起打打马球。何况王莽是篡位,他可是堂堂正正打天下,自信心截然不同,“方才那是酒后浑话,先生、五哥你们就当没听到好了。”

    陈正汇再拜起身。陈五却没说话,一双眼睛斜睨着赵瑜身侧。

    回头顺着陈五的目光望去,赵瑜眼睛一下眯了起来,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心里却着实吓了一跳。起居郎欧阳澈就如同幽灵似的,直直的站在墙角处,赵瑜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主殿中跟出来的。

    起居郎的工作就是紧紧跟着皇帝,记录下他的一举一动,以供日后修订帝王实录和国史之用。欧阳澈双手合在一起,用袖子掩着,袖口一阵阵的晃动,显是在忙着记录。作为跟在赵瑜身边的第一任起居郎,他当真是敬业的很。

    赵瑜心中叫苦,方才的那一番话,欧阳澈肯定记录了下来。虽然这里算是御书房,但还属于外廷,起居郎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上朝时,起居郎必须站在殿角记录,不过到了御书房这等私密殿阁,那起居郎则是可在可不在,毕竟有些谋划不仅不能外传,甚至不能有文字流于后世。不过,宫宴也属于朝堂政事的一部分,欧阳澈得跟着,但赵瑜出来后,是应该命他回去的。只是赵瑜醉酒,却忘了这件事。

    书房中的空气如同被冻结了一般,仿佛降入了冰点。方才那一段,对赵瑜来说,可是酒后失德的行为,传到后世,确不会有什么好话。

    赵瑜眯着眼狠狠盯住起居郎,但欧阳澈头微微垂下,谨遵臣礼,不与君上对视。但身子却是站得笔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陈正汇是当事人,却也不敢多说。

    赵瑜瞪了他一阵,最后神色放松下来,一叹气,摆摆手:“罢了。孤终不能学唐太宗。你该怎么记就怎么记罢!”

    陈正汇、欧阳澈身子一震,满脸的感动,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衷心赞道:“陛下圣明!”

    若论三代礼制,史书并不是给人看的,而是献给上天,奉于宗庙的。等到孔子衍春秋,太史公著史记,史书才渐渐脱离了祭祀用途。但记录皇帝日常的起居注,皇帝本人还是没有资格翻看。不过到了唐太宗登位,由于其弑兄弑弟,凌逼君父,得国不正。为塞住后人悠悠之口,故而强行翻看起居注,并大加删改。

    对于唐太宗,虽然史书中大加吹捧,赵瑜却不是太看得上眼。不过说实话,赵瑜倒真觉得他有几分亲切。李世民做过的事,赵瑜也不是没计划过,只不过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让赵瑜坐享其成,不至于沦为弑亲之人。

    至于李世民删改起居注,赵瑜倒也觉得没什么,史料是要为政治目的服务的。在史料中挑挑拣拣的事,汉司马干过,宋司马也干过,再往前,孔夫子笔削春秋,也是一样拿手。皇帝做一做其实也不打紧,总不能和尚摸得,道士却摸不得!

    不过今天的事,却没必要强令删去。赵瑜刚才惊了一下,但细细一想,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这也是明君诤臣的一段佳话,根本没必要抹去,留着也是件好事,自是要大方一点。

    闹了一通,赵瑜的酒也彻底醒了。挥挥手让欧阳澈站回到墙角处。下面的事让他记录下来也无妨。

    赐了陈正汇和陈五两人坐下,唤了门外的侍卫送来三碗参汤来醒酒,喝了两口,赵瑜放下碗道,“五哥!这几年你在北方却是辛苦了!”

    陈五忙忙站起,恭声谢道:“为陛下戍边,份所应当,不敢称苦。”

    自到了江宁,称赵瑜大王的少了,叫陛下的多了。连陈五也开始改口,赵瑜也渐渐听得习惯了。

    “罢了,罢了。”赵瑜笑着,“多年兄弟,不必讲这些俗礼!没有五哥,还有下面的将士们奋勇杀贼,孤也打不下这么大的基业,父祖之仇也不知道何时能报!”

    陈五哪敢当真,腰又弯下一点,口气更加谦卑:“陛下雄姿英发,天眷在身。上承太祖先王之德,下收士夫万民之心,纵无臣,亦可得天下,岂是臣的功劳。”

    赵瑜摇摇头,陈五的回话真是耳熟。每每夸奖人,下面的就这么回上一段,虽然听得很舒服,但老是一个差不多的段子,终究也会腻味啊!

    “五哥过谦了。以少敌多,千里擒贼,上古名将亦不外如是。日后领军直捣黄龙府,其功岂在卫霍之亚。”

    “那也是蒙陛下不弃,擢臣于草莽之故!”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赵瑜听得有些烦了,示意陈五重新坐下,道:“五哥你今次的功劳,再谦虚也小不了。有功即赏,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记功论赏的事归兵部管,还有枢密院在监督,孤就不插手了,若是他们处断不公,你到时再上奏于孤便是。”

    陈五点点头:“微臣明白!”

    “记功之事且放在一边。”赵瑜拿起参汤呷了一口,突然问道,“五哥,孤很早就想问了,你这名号中的‘五’字应该不是行辈罢?”

    陈五先是一愣,不知为何赵瑜提及此事,却又很快低下头去,藏起脸上的表情,慢慢回道:“臣自幼在陛下母家奔走,连姓都不是自己的,何论名字。不过陈五之名用了几十年,也用得惯了。”

    在世人的认知中,东海三帅皆是赵瑜的戚里。征东将军、枢相赵文,及镇南将军、南帅赵武兄弟俩皆是宗室,而镇北将军、北帅陈五则是外戚。不过实际上,赵瑜和陈五在亲缘上,并无任何瓜葛。

    赵瑜是庶出,而陈五本是赵瑜嫡母陪嫁来的小厮,陈五之名,就跟张来福、李富贵一样,是主人家给起得名字。论身份地位,那是贱役奴籍,哪能称得上是赵瑜外戚。不过等衢山成军后,陈五渐居高位,这件事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再后来东海立国,虽然陈家名义上是赵瑜的母舅家,但实际上却并无来往,而陈五其时却已是东海王的亲信大将。那时,便是陈家反过来求着陈五归宗,认下这门亲。

    这件事,如今只有些衢山出身的老臣和陈家一些人知晓,且碍于陈五的威名地位,也没人敢乱传。这个屋子里,莫说投奔东海没几年的欧阳澈,就连从衢山开始就一直参赞国事的陈正汇都仅是模模糊糊听说了一点。陈五的身世来历,除了陈五本人,也只有明知故问的赵瑜最为了解。

    “五哥你用的惯不惯是一桩事,但合不合朝廷体面那是另一桩事。”看着陈五身上遮掩不住的阴郁,赵瑜微微一笑,“孤麾下大将,再过几日,便是大宋的骠骑大将军了。总不能没个正式的名号!”

    “陛下!?”陈五一听,猛地抬头。事出意外,他脸上是又惊又喜。

    赵瑜比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继续说着:“依孤所立军制,军中合有大将军三人、正号将军十六人。但如今正号将军只有七人,而大将军至今孤一个也没封过。这一是孤珍惜名爵,不愿如道君上皇那般滥封。二来,也是让五哥你们几个有进步的余地,不要等到孤称帝后封无可封。

    如今孤称帝在即,这大将军之位也没必要再虚悬。开国之功,自当酬以殊赏。五哥你们三人晋衔的诏书孤已命人草拟,赵文为辅国大将军,赵武为威远大将军,而五哥你便是孤的骠骑大将军!”

    陈五心情激荡,抬手擦了擦脸,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辅国、威远两名号的渊源姑且不论,骠骑大将军可是传承自封狼居胥的汉代名将霍去病!

    他远离故土,抛妻弃子,去戍守辽南,为的是什么。是为了封妻荫子!是为了留名青史!而今天,这梦想就出现在他面前。早年连睡梦中都不敢想象的荣耀和辉煌,跟着赵瑜,却是一步步的变成了现实。

    陈五最早的愿望,不过是一妻一妾,五六个儿女再加上几百亩田地。而如今那班领着中郎将衔、在台湾、琉球养老的老家伙们,和几个就圈养在旅顺的降将,他们的各种享受,已经远远超过陈五当初的理想。陈五只要愿意,过着比他们奢侈百倍的生活也容易得很。但这些享受都比不上一个留名史册的光荣。书读得越多,陈五越是明白,醇酒美人又哪及泽被后世,受千万人的敬仰。

    他诚心诚意的跪拜下来:“微臣谢陛下隆恩!”声音中竟有几丝哽咽。

    “好了。起来罢!”赵瑜扶起陈五,大笑着,“说什么恩典?!骠骑大将军也只有远飙千里,生俘虏酋的五哥才配做。”

    扶着犹在激动中的陈五站起,赵瑜又道:“当年狄武襄起于行伍之间,积功累迁为枢密使。不过他身为宰臣,脸上的金印犹在。仁宗皇帝让他去了金印,可他却说‘陛下从功擢臣,不问门第,臣所以有今日,由此涅尔,臣愿留以劝军中,不敢奉召。’。五哥起于行伍,今为大将,也是如狄武襄一般,不如就在名号前面加两笔,改为‘伍’罢。也让下面的兵将们知道,在我军中,就算出身卒伍,凌烟阁同样可期。”赵瑜再一笑,“这名号,跟五哥的旧号同音,倒也不愁不习惯。”

    这名字算不上好,赵瑜本就不是擅长起名的人,只是解释倒有点道理。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赐名再差,也得诚心致谢。刚刚易名陈伍的大将再次起身跪拜:“陈伍谢陛下赐名。”

    陈正汇也在旁笑道:“臣为陛下贺,臣为骠骑大将军贺!”

    说了阵闲话,三人重新落座。待陈伍心情平定,赵瑜又细细问起北方的局势。陈伍刚是北地回来,他回返前,宗望宗翰早过了黄河,陈伍手上有第一手的资料。而作为统管一地的大将,他对情报的理解和分析角度,比起职方司来,更有参考价值。

    “宗望、宗翰大败种师道是在二月初十,而他们全师渡河,则是在二月十五日,也正巧是微臣率军从燕山府回军的时候。”

    陈五正在说,赵瑜突然问道:“在军报中,五哥已将金虏来袭时燕山府中被俘的大小官员救了不少回来,其中还有都转运使吕颐浩,为何今次没有带回南下?”

    “当初郭药师献了燕山府,燕山路宣抚使蔡靖和都转运使吕颐浩以下大小百余官吏都被生擒。后蔡靖率众投降金人,而吕颐浩始终未屈。今次微臣破燕,来去仓促,城中官吏也无法一一分辨,便一齐杀了,而后方知蔡靖也在其列。至于吕颐浩,他当时和几名不肯降的官吏被下在狱中,便被臣救出带回天津。不过在狱中,吕颐浩染了疾疫,如今卧床不起,遂留他在天津城养病。”

    赵瑜依稀记得吕颐浩日后会是赵构的宰相,貌似还与秦桧斗得你死我活。能跟秦桧那权相一较高下,能力想必不差,再加上在金营中宁死不降,气节也是有的。如此人物能招揽帐下,也是一桩美事。

    从吕颐浩联想到秦桧,也不知这名遗臭万年的奸臣如今是不是照历史给金人捉了去。不过就算他被放回来,也没机会再害岳飞了。赵瑜可是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者,对汉奸深恶痛绝,从来都是杀之而后快。像陈伍在燕京,一股脑将所有投金的宋官全杀了,陈正汇有些不忍,赵瑜却只会拍手叫好。

    说到岳飞,赵瑜却忍不住要微笑。岳鄂王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到了他的麾下。即是如此,他的谥号日后就不会再是武穆了。能收服这名留名千古的汉家名将,赵瑜甚至觉得他不枉来此一遭。

    早在军报中,看到跟着陈伍一起回来的军官名单里有岳飞的名字,赵瑜就一直在期待。今天献俘时,赵瑜的双眼一直在陈伍身后的众人中打着转。不过左看右看,也不见心目中拥有独一无二气度的岳鹏举。

    不过回宫时听王贵说,岳飞并不在那里面。再一问,方知是水土不服报了病。他当即便派人回船上传话。回宫之后,又立刻遣了医师过去给没能参加大典的病号们诊治,只希望岳飞不会有什么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心神重新回到书房内,见陈正汇和陈伍都在看着他,赵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五哥你继续说金人的事。”

    “宗望、宗翰渡河回师,一路北行,三天后才进了邢州地界。不过应该就是在那天,他们收到了我军破燕的消息。而后金虏留下两万守着财货俘虏,其余则全速北进,四天总共行进了七百里,抵达燕山府。也就是在二月廿二。

    他们到了燕京后,待了三天,等后军抵达后,宗望和宗翰两军便分道扬镳。完颜宗翰过紫荆关回镇大同。而宗望没有往他的守地平州来,却反走古北口,向北翻过燕山,往中京道去了。微臣收到的情报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微臣就已经上船南来了。”

    赵瑜点了点头,陈伍说的这一通情报,他已经收到,但他想听听陈伍的分析,“宗翰、宗望放弃了燕京,宗望甚至连平州都放弃了,而改回中京道。五哥,你有什么看法?”

    陈伍毫不犹豫的答道:“女真人要放弃幽燕一地了。他们的目标,日后可能会是关中。”

    “吴乞买会同意吗?”宗望和宗翰做决定时,吴乞买的命令不可能到,甚至上京很可能还没有收到完颜斜也被俘的消息。

    陈伍解释道:“女真刚刚开化不到十年,任何决策至今仍是勃极烈们合议,吴乞买仅仅是名义上的皇帝。听说前段时间,吴乞买多用了一点公库中的财物,便被几个勃极烈拉下来打了一顿板子。”

    “竟然还有这等事?”赵瑜骇极而笑,陈正汇也是惊诧莫名。

    陈伍肯定道,“应该不会有假。在金国,宗望和宗翰都是勃极烈,一旦两人做了决定,吴乞买的想法并不重要。同时只要有旅顺和天津在,女真人也不敢再南下幽燕。就算占了燕山府,只需天津、旅顺出兵向北,攻打辽阳,吴乞买也得乖乖将兵收回去。”

    渤海是东海水师的天下,两军只要出海向北,根本不用担心敌军阻挡、粮道被断。溯辽河而上,三五日间就能抵达辽阳城下。

    赵瑜相信陈伍的判断,这也与参谋部中一部分参谋们的判读暗合。他沉吟起来,“女真人既然要放弃幽燕,燕山府如今便已是无主之地。燕地汉人四成投了我,四成死于兵灾,剩下的都投了常胜军,甚至连人都没有。”

    “种师道的三千精骑在黄河北岸将常胜军打得全军覆没,连郭药师也一起被砍了。燕山府也被微臣烧了,如今也就是易州、涿州还有点常胜军的余孽在。”

    赵瑜点着头,道:“虽然燕山府城烧了有些可惜,但白纸上才好作画。重建燕京,让一部分燕地汉人回归故土,也是一桩美事。”

    陈正汇脸色微微一沉:“陛下,国库可没那么多钱可以浪费。”

    “这是当然。重修燕京也是日后的事了。”赵瑜笑道,“不过重建燕京也是势在必行,顺天府毕竟是孤日后的北京。”

    还没听说另设五京之事,从陈正汇那里得到解释后,陈伍不解的问道:“比起燕山府,天津岂不更好。”

    “山有燕山、太行,水有桑干、高粱,论地理燕山府更胜天津。且天津船只可从桑干河直趋燕山府,而河北平原更是一望千里,交通也是极为便利。”解释了两句,赵瑜又对陈正汇道:“陈先生。虽然孤如今驻跸江宁,等孤登基后,江宁便要改名建邺,升为南京。不过历朝历代,建都南京者甚众,可国祚从来没有一家超过百年。此地虽有王气,却淡薄得紧。”

    陈正汇皱着眉,揣摩着赵瑜的话,突然惊得站起:“陛下不欲还都东京?!”

    陈伍也是闻之一惊。难道赵瑜竟要放弃东京开封府,迁都燕山?!

    “那当然!”赵瑜的笑容有些随性,像在开玩笑。但在熟悉赵瑜性格的陈正汇和陈伍眼里,那是斩钉截铁、不容反驳的表情。

    “陛下!汴梁富丽甲于天下,人口有百万之众。天下有何城可比?!”陈正汇还尽力劝说。

    赵瑜当然知道东京城是个好地方,但他更清楚汴京的发展已然到了极限:“那地方可以吗?每年为了六百万石纲运,要在汴河上浪费多少财税?光是为了疏通汴河,就要常年在河边维持上万厢军。还有沿途州县的百姓,更是被纲运差役折磨了百多年。太祖皇帝一直都想迁都洛阳,可惜被赵炅阻挠,未能成行。

    那花石纲,不过是运些草木石块,却闹得天下生变。朱勔祸乱江南是一因,但汴河不畅也是其中一因。汴河通行极限是七百料,而海上,就算是三五万料的巨舟,只要想造,就能造得出来。

    当初那块拆水门、断桥梁、凿城垣的神运昭功石,若是走海路,再大几倍也能一船运走。交通不畅,如何能做得了国都!?”

    见陈正汇还想争辩,赵瑜又道:“敢问先生。孤的根本在哪里?……是在海啊!没有海上交通,孤的大军不过是群离水之鱼,至今为止,一切战略都离不开海运。水路不畅的城市,孤绝不会视之为国都!”

    “但宗庙、宣祖、太祖之陵……”

    陈正汇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但赵瑜却一口打断:“宗庙可以迁。宣祖【赵匡胤之父赵弘殷】永安陵,太祖永昌陵遣人四时祭拜也就是了。”

    陈正汇沉默了下去。其实以陈正汇之智,这个道理他只要仔细想想,就不可能不明白。只不过汴京在大宋的地位,让他陷入了思维的定势。毕竟与富丽繁华的汴京城相比,大宋的其他城市都跟农村没两样。如是在别的朝代,若没有当上宰辅、衣着金紫的希望,那些低品的京官便都会想着外放州县,去捞点油水养家。但在大宋,外地的州县官们,却都是哭着喊着要回汴京。

    赵瑜其实也有些憧憬汴京的繁华,到了这个时代,他还没有见识过一次。但这些年来,他翻看了大量关于汴京的资料和情报,从汴京而来的臣子们嘴里,也听到了许多。对于那个宛若天堂般的城市,他已经神往了许久。

    不过赵瑜不是隋炀帝,觉得扬州好,就能不顾国家根基将东都搬到扬州。中原一带,旧朝势力盘根错节,纵然是被女真烧杀抢掠了一番,但人却大部还在。他们是赵光义一脉持国百年的直接受益者,赵瑜若建都于此,朝廷政令必然推行不畅。就算没有水路交通的原因在,赵瑜也都不会选择还都东京。

    不过大宋疆域虽然南北东西皆广达万里,但适宜建都的城市却仍只有那么几个。

    洛阳乃大宋西京,旧朝勋贵多如牛毛,自然不在考虑之中,赵瑜甚至将其踢出了五京的行列;关中破败,离海比之开封、洛阳更远,长安亦是排除在外;金陵六朝古都,但立都于此者往往数十年即败亡,风水不好,也是出局;想来想去,也只有燕京了。

    宋人不知,但赵瑜心里是清楚的,自西元一千年后,中华大地的政治中心就逐渐转移到这个城市,直到西元两千年,整整一千年中,燕京——也就是日后的北京——不是一国之都的年月加起来不到百年,立都于此者往往国祚甚长,这有政治文化方面的因素,但更多的恐怕也是气运如此。

    而且此时的燕京,曾经肆意横行的契丹贵族们早已被历年的战火清理得一干二净,渤海、库莫奚等异族活下来的极少,一点残余不是投靠女真,就是对赵瑜派在天津的官吏俯首帖耳。而幽燕汉人们更是对赵瑜感恩戴德。只要能控制住整个燕云大地,赵瑜的政令便能通达无阻。

    且不论赵瑜定都于何处,必然会有大量的东海富户一起迁来,以及数以万计的臣僚、士兵家眷要安置,这是他的根基,不可能留在台湾。而除了燕京,赵瑜想不到还有哪个地方能有那么大片的无主之地,供他分派!

    虽然现今还在江宁城中,但赵瑜早己确定,今后的大宋国都就是燕京!

    ps:人的潜力真是大啊,说过要拿全勤奖,那就真的拼下来了。一天一万字,以前怎么也不敢想象的。不过也是油尽灯枯,左边肩膀都没感觉了。真佩服那些天天一万字的大神,怎么拼下来的。

    [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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