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对手(上)

    洪武元年五月初三。戊辰。【西元1126年5月29日】

    南京建邺。

    时已春末,江南的天气已炎热起来。一旦日后高照,就与盛夏无异。

    但今天,建邺行宫中却如笼罩着一层阴云。文武百官、侍卫婢仆,都轻手轻脚,低声细语,大气都不敢出。不因他事,只因新登大宝的洪武天子今天的心情并不好。

    主要是因为他最疼爱的大女儿,原本因为生病被留在基隆,没能赶得上参加登基大典。好不容易康复之后到了南京,却在被封为寿康公主的典礼上受了点风,当天夜里便又病倒了。前病刚退,后病又至,赵瑜哪能不担心。

    这是个没有抗生素和退烧针的时代,儿童死亡率高得惊人,新生儿死上五成是很常见的情况,就是帝王将相,能有一半子女活到成年,也已是万幸。就算赵瑜手上拥有一个水平尚算得上出色的医疗卫生体系,但他的子女也有五分之一在七岁之前夭折。所以天下人中,小名起作佛保、菩萨保、观音奴的有那么多。无论汉人夷人,都是一般。

    再加上御医们给天家贵胄治病,向来都是以稳妥为主,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稍微重一点的药都不敢使用,全用人参、黄芪、甘草之类吃不死人的药来拖着。赵瑜昨日看过药方,若不是蔡婧和陈绣娘在旁规劝,十几个太医官全都得到麻逸度过余生了。

    另一个附带的原因,则是种师道的死讯。一个月前,老种在卫州病逝,但跟着他西行的队伍,入关到了陕州后方才发丧。是以直到现在,讣告才跟着康王赵构在长安登基的消息一起传到他这里。

    老种病故,的确让赵瑜心中沉重起来,作为抗金名将,汉家的民族英雄,赵瑜始终抱着很深的敬意。就算他固执的不肯投降,而定要返回关西,赵瑜对他的敬意也没有改变。

    不过更为重要的情报,很快转移了赵瑜的注意力。他全然没能想到,完颜宗翰会将赵构放回来。看来赵桓在河北的表现,并不能让宗翰满意。但赵构就能成功制衡他赵瑜、给他添乱吗?

    赵构比起赵桓来,能力上也许要超过不少,当然,这也是赵桓本身水平太差的缘故。而赵构再强也改变不了败亡的命运,天下大势已定。换做是李世民来了也没用。

    而赵桓能给赵瑜添乱,不是因为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他的身份,是承继道君皇帝皇位的大宋天子,有着符合礼法、能让天下人认同的法统传承。以他的身份,即便从金营回来后,还是能够招徕一批忠心的官吏军民。

    但赵构有什么?论法统,无论赵佶、赵桓都没有留下让他继位的诏书,而赵瑜是自承天命,以太祖之后的身份坐上皇位。论实力,赵瑜还有着能扫平天下、灭尽鞑虏的一支强军,而赵构如今就只有一部分西军将领支持。

    若像另一段历史中那般,没有任何一个竞争者,赵构的确能坐稳皇位。但如今有赵瑜在,他这个皇帝却又能做上多久?

    女真人毕竟是女真人,思维观念还停留在部落合议制的阶段上,根本不了解帝系传承的合法性,对于皇帝有多重要。他们只会看到赵构的才智能力比赵桓强上些许,根本都不去考虑正统性的问题。

    ‘还是赵桓去关西,会给我添得麻烦多点!’

    不过,如今靖康皇帝的人呢?

    种师道病故。余部返乡。而相州陷落,韩肖胄顺理成章的投降,改任河北安抚使,配合着新近南下、代替邓广达驻守相州的骁骑二营,四处剿灭河北各地流寇。

    赵桓的两名重臣的踪迹清晰可寻。但赵桓和李纲那对君臣到底哪里去了?

    “赵桓呢?”赵瑜问着。

    朱聪摇着头:“微臣不知。不过构逆在登极伪诏中指称陛下篡国谋君,囚禁上皇,发誓要报仇雪恨。”

    “不干朕的事也能栽在朕的头上!”赵瑜冷哼一声,谋君一词可以指赵佶,也可以指赵桓。但赵构的大诏在后面还有囚禁上皇一句,那前面的这一句很明显的就是在说赵瑜杀了靖康皇帝了。

    但最后见到赵桓一行的,是邓广达派出去联络赵琦出兵拦截逃亡废帝的一支骑队,他们在黄河北岸追上了刚刚登船的赵桓和李纲。可是等他们过了河后,就再也没有找到靖康皇帝一行的踪迹。

    所以赵瑜很奇怪:“郭立不是回报说追到黄河南岸后就不见人了吗?赵构是从哪里听说废帝死在朕的手上?”

    “具体消息,微臣也不知晓。”朱聪低声解释:“职方司在关西的情报点太少,收集不到足够多的情报。”

    “那就再去细查。”此事赵瑜也知,职方司的人手也是有限的,只能先将主要精力放在江南和北方沿海,还有东京开封。至于关西,只能先放一放。

    朱聪低头应了,此事不必赵瑜说,他也会去做。等他抬起头,却又道:“其实微臣还有个猜测。”

    “什么?”

    “废帝会不会是被姚家父子暗害了。赵构篡逆是在四月十一。从时间算,废帝初一从相州逃离,日夜兼程,七八天后也差不多到陕州了。而陕州,可是姚古所部的驻地。初八初九动手,等一两天后,构逆便顺理成章的登基了。”

    “姚家两父子应该没那个胆子。”赵瑜说得很肯定。就算另一个时空中几年后的苗刘兵变,也仅仅是逼着赵构做太上皇。而不是直接杀了以绝后患。经过一百多年的打压,此时的武将不比五代,哪有胆子杀皇帝?

    何况这么做能瞒着赵构吗?能杀天子的武将,赵构敢用吗?可一就可再,能杀一个皇帝就能杀第二个。姚家父子就不怕赵构会这么想?!就算赵构强逼着他们,姚家父子都不会干的。

    姚家将没那么蠢!只要兵权不失,他家就能屹立不倒,但若是在皇权争夺中插手太深,却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假的也可以变真的。”朱聪笑得有些阴险,“要论声音,陛下这里可比构逆要响亮得多。”

    “这种谣言没必要传!已经不是旧时了!”赵瑜摇着头,过去散布谣言是为了动摇道君皇帝的根基,如今再依旧法施为,却是毫无必要了。

    “等废帝死讯一旦确定,朕认下来便是。朕讨伐不臣,顺天应人,也不惧外人说。”这点小罪名,赵瑜完全不介意,唯独可惜了一个李纲,“届时,让天下元元一应皆知,赵构便就是下一个。及早归降还能不失一安乐公,若是顽抗到底。日后就是六尺白绫、半两牵机给他预备着。”

    “微臣明白!”

    朱聪退了下去,他口中说是明白,但赵瑜清楚他心里还是不明白的——为何有手段而不用?

    赵瑜心中自有方略,只是他无意解释罢了。

    好东西要备而不用,要用就需用在刀刃上。若是散布谣言控制人心的手段日后形成了习惯,日积月累,朝廷在天下人心目中的信誉定然会越来越低——不可能有人能一直说谎而始终不被戳穿的——赵瑜岂是这样没有远见的蠢人?

    正如他所言,已经不是旧时了,按照后世的说法,既然已经从在野党变成了执政党,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要适应这个变化。

    ……………………

    当陈正汇进来的时候。他所听到赵瑜和南山则正在说的话题,同样是为了适应变化的举动。

    “让《大宋新闻》给老种做个纪念专题?”

    “正是!”南山则点头称是。

    他如今已是皇宋新闻社的社长,同时身兼《东海新闻》易名后的《皇宋新闻》的主编。《东海新闻》旧时各个板块也被分割,政务和军国大事的新闻归于《皇宋新闻》,而各地商情、趣闻轶事、诗词歌赋还有小说连载,则归入了分割出来、同属皇宋新闻社下辖的《皇宋商报》。东海已是陈迹,如今则是皇宋新朝的开始。

    身任要职,睥睨天下,南山则意气风发,在陈正汇面前侃侃而谈,“老种天下名将,久镇关西,虽因故不得追赠,但还是要让天下人都他一生的功绩。种师道几十年来守土有功,又是忠直之辈,自当受此殊荣!示天下以公,示天下以正,陛下能有此举,正是皇宋真命天子方有的气度。”

    三纲五常,君君臣臣。无论何时,忠诚的臣子永远都会受到赞美,而屈膝归降的叛臣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日后照样要被归入贰臣传中。

    南山则说得义正辞严,倒是陈正汇表情有些尴尬,早年他也是道君上皇的臣子,虽为道君所弃,但与没有拿过一文旧朝俸禄的南山则还是有些不同。

    陈正汇脸色的变化,其中缘由赵瑜看得出来,便笑道:“纪念老种,主要还是为了示好关西百姓,他在关西人望甚高,多夸一夸也没坏处。”

    当然,他作为大宋天子,大加褒扬保卫大宋子民有功的臣子,当然是理所应当,而不应该因为效忠的是另一个皇帝而有所区别,正如南山则所说。天子就得有天子的气度。

    “陛下说的是!”陈正汇听出赵瑜话中维护之意,心中暗自感激。他看看南山则,手上正好有一件事与他有关,“既然南主编在此,臣正好有一关系新闻报纸之事要启奏陛下。”

    赵瑜点点头,示意陈正汇说下去。

    “檄文之利,胜于刀剑。报纸铁笔在手,如有枪炮在握。如今福建路各地军州中,已有多家报纸刊行于世,虽声名不广,每期仅有百十份。但若是让心怀不轨者利用,其流毒之广却更甚于揭帖。

    此事须得未雨绸缪,臣请陛下及早设立新闻监察司,监控所有的印刷坊和公开的报社,审核各家报刊上的文章。对于散布谣言,惑乱人心者,或囚或流,必要时甚至可以置之于法。无论如何,天下清议必须控制在朝廷手中。”

    赵瑜闻言,先看了看脸色一下难看起来的南山则,不禁心中苦笑,才坐上皇位没多久,下面的臣子就开始争权了。不过,赵瑜也不奇怪,不趁皇朝初立就将各家的地盘界限划定下来,日后扯皮的事可就说不清了。陈正汇也是老于此道,当初东海称王时,他的这位陈先生和赵文两人,可没少为军政之权在他面前打官司。

    用眼神阻止了南山则的反驳,赵瑜又问:“先生可有什么章程?”

    “无有规矩,不成方圆。该管的事,当然要管起来。以臣愚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法令不可不宽;为防妖言惑众,煽动民乱,执法则不可不严。”

    陈正汇说得堂堂正正,却尽是空话,唯其道理不差,南山则竟无从驳起。

    不过赵瑜却有的是办法来调解:“先生的顾虑确有道理。南卿,你与敇令编修所联系一下,两家合作,及早将新闻管理条例的草案定出来……陈先生,新闻监察司的管勾官有你来挑选,编制上隶属于谏院。”

    让南山则自己来编订管理条例,便是‘法令不可不宽’,让铁面无私的谏院来执掌监察,当然是‘执法则不可不严’,而让陈正汇来处置人事,却又是酬劳了他提议的功劳。几家各摊一块,谁也不好再说什么。

    最后将新闻监察司的编制归入不属于政事堂的台谏,却是防止政事堂钳制言论的预防措施。御史台和谏院的御史谏官们,无不是天下清议的领袖中人,有他们司掌新闻监察,正是符合情理。

    一番处断,赵瑜自觉滴水不漏,心中甚是自得,笑道:“两位卿家,你们觉得如何?”

    陈正汇、南山则相顾无言,齐齐行礼:“臣遵旨。”

    ……………………

    南山则急急的退了出去,条例编纂,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急。而陈正汇来觐见赵瑜,新闻监管只是见到南山则后偶然一提,真正要禀报的却是为了另外一事。

    “那些老家伙的封地都已经定下来了?”

    刚听陈正汇说了两句,赵瑜便是一脸惊讶,连称呼都忘了改回来。

    分封诸侯,是国家重典,不能只封马林溪一人。如今,第一批册封的藩国都已确定,一个侯,四个伯,还有十七个子、男。除了马林溪这名成国公、世袭成襄侯外,其余的也都是赵瑜之父那一辈的老家伙,本是挂个中郎将或是杂号将军的军衔,留在台湾和外岛养老,现在干脆一起都放了出去。

    按照赵瑜的计划,他们全数都安排在九州岛上。依照商港不封的原则,他将九州岛北的瀛洲港【平户港】和周围的数千平方公里保留在手中,而把其余土地给众人分了个干净。

    九州岛其实贫瘠得紧,火山多,地震多,唯独可以开垦的田地少。马林溪的封地已经确定,北纬三十二度以南之地没人能跟他争。但其他人却都有得争,好地盘就那么几处,关系到子孙后代,谁也不可能放手,每日去兵部大吵大闹,甚至拉拉扯扯到赵瑜面前打御前官司的都有。

    赵瑜也是心知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所以才将这些个占位子的老家伙们踢出来,先试试水。在分封的过程中,如何计算过往的功绩,如何评价封地的等级,如何将功绩合理的换算成封地的大小等级,这都要在这最初的一批诸侯分封中找到答案,以保证日后分封现役将领时,有章可循,不至于平生乱事。

    以赵瑜估算,等老家伙们吵到没力气,争出个各方都能认同的方案,至少需要半年——只不过他等得起,赵瑜并没有准备连续分封,不致仕是不会有资格参与分封成为诸侯的,真正大批册封,要等他一统天下,功臣元老们已无用武之地的时候才开始——可是出乎赵瑜意料,竟然一个多月就出结果了。

    “谁定的主意?!”赵瑜很好奇,是谁这么本事,连他都头痛的事,这么快就给解决了。

    “是兵部军功司员外郎的秦桧!”

    “秦桧?!”

    其实封爵、策勋之职应该归属吏部,但赵瑜将军功审核的权利交给了兵部后,分封诸侯的职权,除了吏部和鸿胪寺,也不得不让兵部参上一脚。赵瑜却想不到,秦桧竟然也参与了其中。

    “正是!”陈正汇没有注意到赵瑜语气的变化,“正是他提出,将各人年资及所获功勋换算成分数,同时将不同地形对应不同的分数,如一年军龄为十分,一枚特等从龙勋章则是一千分,平原一亩计五分,山地一亩两分,而滩涂则是一分,如此计算。最依照分数来确定封地。

    其实在旧朝吏部中,那些胥吏计算官资磨勘时,也是记分的。上上为四十,中平为零,下下则是减掉四十。按分数来评判转迁与否,任谁也无法置喙。【注1】”

    “竟有此事?!”

    注1:这是俺以前看书时记下来的,但现在只剩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却找不到出处了。权当野史来看罢。

    [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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