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四方(上)

    ps:最后一点修改过了。请书友再看一看。

    洪武元年五月十一,丙子。【西元1126年6月3日】

    东京开封。

    弹指光阴四月终,城头变幻大王旗。

    从去岁的腊月廿三,道君赵佶传位太子赵桓,到一个半月前,赵琦退位,臣服于兄长赵瑜。区区四个月的时间,这座百万人口的富丽名城,大宋的百六十年来的国都,已经接连换了四五任的主人。

    这四个月,东京城的百姓所遭受的苦难比起过去一百六十年加在一起还要多得多。道君皇帝刚刚传位,女真铁骑便到了。女真人破城,掳走了还未将皇位坐热的靖康皇帝,而另一个新皇帝便接着登基。好不容易等金人退去,名为勤王实为盗匪的乱兵却紧跟着进城。等新帝赵琦奋发一击,亲率京中团练将逆贼范琼斩杀,他却又退位了。

    赵琦所臣服的兄长,在南方登基的新帝,他的名号东京百姓没有一个不熟悉。东安王、东海王、东海龙王。前一个是朝中所封的爵位,中间一个是人们通常所有的称呼,后一个却是江湖上豪杰所给的尊号。

    起于草莽。成于海外,十五岁继承家业,十年后便一国之君。就算还没有称王时,赵瑜就已经是东京百姓眼中的一个传奇。每年给道君的贡物,珊瑚、龙涎、麒麟、白象,各色海外重宝、珍禽异兽,总能在东京城中引起一番轰动。而东海出产的玉露香精、玻璃器皿,还有冰糖、香料等特产,更是让东京贵胄豪门趋之若鹜的上品。

    那时谁也没想到,这名大宋百余外藩中,最为勤修贡事、忠心国朝的一个郡王,竟然会是太祖皇帝的嫡脉,冤死的秦康惠王流落在外的五代玄孙。生活在帝都之中,天子脚下的人们,政治敏感性都远远高于外地的百姓。其实从那时起,几乎每一个东京城的市民,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远在天涯海角之外的东海龙王,绝不是一个会安分守己,甘于在海外蹉跎一生的顺王。

    平交趾,败金虏。横行四海,灭国无数。赵瑜在海外的南征北战是源源不断的传入京中。而道君皇帝,却是在享受着丰亨豫大,如果仅仅如此还不算什么,以大宋之富庶,这点奢侈还能勉强供给得起。

    偏偏道君皇帝并不满足于身边的亭台楼阁,每日的花天酒地,间或微服去嫖一嫖ji。他还如同隋炀一般好大喜功,一见辽国势弱,便派出媪相童贯,联金灭辽,趁火打劫。若胜了也罢了,夺回燕云十六州的汉家故土,没人会认为是坏事。可十余万大军却会接连两败于万余契丹残兵之手,最后却是花钱从女真人那里买回了燕京城。

    东京富丽甲于天下,天下财货亦是集于一城。就算东南方腊叛乱,京东盗贼蜂起,东京城内仍是歌舞升平。虽然从日渐增多的叛乱消息中,也能感受得到外界的纷乱,不过那也是少数人有此觉悟,大多数人还是沉浸在纸迷金醉之中,纵然有洪灾淹了京城,也丝毫没有醒悟。不过伐辽一败,终于惊醒了东京城中的百姓——每年一百五十万贯的岁币,也有相当部分要从东京刮出。

    人们看着延福宫后的寿山艮岳日渐高起,心中却在推算着这座用民脂民膏垒起的山石苑囿什么时候会倒塌下来。道君皇帝看厌了金碧辉煌的宫舍,却爱上了江南的田园风情,艮岳山中遂放养了禽兽无数。每日晨昏深夜。附近的居民都能听到艮岳中鸟兽夜啼阵阵,狐狸和夜枭的声音在京城上传递,无论官宦平民皆知此乃不详之兆。

    几乎是一语成谶,艮岳建成不过两载,贪婪野蛮的金人终于撕破了墨迹未干的盟约,悍然入寇。虽然其中颠倒反复、收留逃人的大宋君臣给了他们最好的借口,但人人皆知,就算没有理由,那些北方的豺狼,又哪会放着虚弱却又肥腴的南朝而不口角生涎。

    寨防失修的河北没有防住金虏,内奸云集的河东也一样转瞬陷落。大河天堑本是最好的防线,但派去防守黄河的内侍梁方平却见敌便逃,连黄河上的浮桥都没有烧掉。让金虏顺利杀到东京城下。

    不过就算如此,东京城中百姓却也没有放弃希望。金虏毕竟人少,东京城又是城垣高大,只需拖上一月,等各地勤王军赶来,百万大军合围,谅金虏也不敢不退。

    可所有人都猜错了,刚刚从蒙昧中走出的女真人,却有着连名匠辈出的大宋都叹为观止的攻城利器。第一击是在太原,但女真铁骑冲得比消息还快,而东京城下的第二击,却让所有参观过金明池畔、旧日西水关残迹的人们都明白了一件事,中原王朝赖以抵抗北方蛮族骑兵的高墙深垒已经不可能再发挥出过往的作用!

    劫掠、屠杀,反击、降伏,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较量,每一天都在被攻破的东京城中上演。如果没有那些助纣为虐的奸贼,说不定女真人还不敢那般肆意妄为。王时雍、徐秉哲一班奸贼。搜刮了数百万两金银,送去了上万名女子,以满足欲壑难填的金人。

    无数帝姬宗姬,还有宗室之女,都被按着宗正寺中玉牒上的名簿一一绑来。过去的金枝玉叶,如今都被送给了浑身腥臭的胡虏糟践。但金虏却意犹未尽,不但囚禁了皇帝、诸王以及所有的宗室,还立了东海王的亲弟,在东京为人质的瀛侯赵琦。

    有识之士很快便看破了金虏的用心,他们所要对付的,不是南朝的亿万子民,不是逃离京城的道君皇帝,而是那个就算征服了煌煌大宋,却依然沉沉压在所有女真人心头的黑影——东海……赵瑜!

    女真起兵之后,兵锋所指,无不所向披靡。唯独遇上了东海,却连遭惨败。东海军对金虏的战绩,不知为何在京中流传甚广,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耳熟能详。

    宣和元年的辽南一役,东海王亲自领兵,一战全灭十万女真,战后上贡朝中的战马以万计。

    宣和四年的天津之战,女真人携灭辽之威。举十万军围攻孤悬在外、毫无险持的天津城,却又是惨败而归,只在天津城外留下了一座京观供后人瞻仰。

    而后张觉叛金失败,平州陷落。数万平州百姓逃往天津,天津总督、名将郭立,只派了一队巡卒,就阵斩了一名女真大将,把追击而来的数千铁骑吓退回去,反成就了玄枪玄甲勇王贵的赫赫威名。

    天津、旅顺皆是天下有名的富庶大港,又是滨海孤城,但女真人敢于驰骋千里。深入大宋内腹,却对身边的旅顺、天津二港不敢正视一眼。女真铁骑对上契丹、党项和汉人的军队,就如射猎一样轻松,而东海精兵杀起女真人来却也是如宰鸡屠狗一般。

    如此威势,哪能不让女真人心惊胆战。立了东海王的弟弟,让他们兄弟相争,金人却作着渔翁得利的打算。

    但东海王的反击来得甚快。赵琦登基不过数日,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就率军匆匆东去,十万大军转眼就从东京市民的视线里消失无踪。数天之后,张叔夜在黄河南岸自尽的消息,是所有人的心脏冻结。但又过了几天,一桩胜利的捷报,就如黑夜中的一线光明,照亮了东京百万士民被恐惧和无助所笼罩的心灵。

    东海王帐下大将陈五、郭立,出兵抄掠女真后路。先破平州城,继而保护南下大军后路的两万女真骑兵,便尽数覆没于天津城外。那可是在契丹口中被称为满万不可敌的女真铁骑,护翼金国皇储完颜斜也的整整两万大军,竟然被只有一半兵力的东海骑兵设计围歼。

    兵不如人,智不如人。都是只听说东海精兵天下无双,岂知论起智计,也是有许多不逊诸葛的谋臣。

    东京人其实并不明白,张叔夜和种师道的勤王军,给了宗望、宗翰多大的压力。他们只见着张叔夜惨败,女真人顺利过河,而后燕津会战的捷报就传了过来。退敌的功劳,便尽数算在了赵瑜头上。

    所以当赵琦退位,向南方臣服的旨意公布,东京士民心中就只剩期待。对于不能保护天下子民的道君一系,他们已经彻底抛弃,甚至当前些日,靖康皇帝在相州复辟的消息传来,也没人去搭理。人人都盼望太祖皇帝的嫡脉子孙,手握三十万无双强军的东海王,早日来到东京,还天下一个太平。

    时间慢慢走过一个半月,但统治开封府内外的还是那些老面孔。就在人们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东海王……不,是新登基洪武天子,他所派来的军队,终于到了。

    这一日。

    城中百官连同十万百姓悉数出城相迎,已经不再是皇帝的赵琦也不例外。他的二哥并没有将他拒回南京,而是下诏命他做了东京留守,同时升做了瀛王,世袭瀛海公。虽然外人并不清楚这道谕旨真正的含义,但这段时间,赵琦的心情明显的好了起来。而其他的文武官员,也都诏命留在东京,维持原任不变。堂堂东京,却变得如同治外藩镇一般。

    但南面的新皇帝终究不可能这般宽大下去。洪武天子的亲信大将陆贾已为淮南镇抚使,数万大军驻扎在以庐州和泗州为中心的淮南一带。当淮南一定,一支军队便随即北上。

    新任的开封兵马都统制,据说就是曾在方腊攻杭州时,暗中助了一臂之力的主将吕颐浩。以区区五百兵力,竟然连续夜袭拥有二十万军的方腊大营,使方腊三移大营,贼军疲惫不堪,最后让童贯捡了个便宜。

    有如此悍将来此镇守,想必东京便会安如泰山。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日头也渐渐高起,十余万军民翘首以待。终于,派出去迎接的快马一匹一匹的奔回传报,吕颐浩的三千北上大军,已经到了十五里开外——吕颐浩并没有走水路,这个冬天没有疏浚的汴河,已经有些堰塞,莫说千料以上的车船,就是旧日的纲船到了东京附近,也必须轻载后,用纤夫拉扯才能移动。

    先出现的是远处高扬的尘头,整齐而不散,仿佛一朵黄云,就随着大军亦步亦趋的前进。

    很快,嘹亮的歌声便悠悠飘来。隔得太远,人数又众,听在耳中是一片模糊,不知歌词如何。但这支军队的自信与骄傲,却随着歌声极清晰的传入众人心中。

    当一面海蓝色的军旗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时,只听得一声号令,歌声顿时收止,原本被掩盖下去的脚步声开始震撼人心。

    脚步一声接着一声,比战阵上的军鼓还要整齐,不像前面被模糊起来的歌声,却是每一步都是清清楚楚的震动着大地。见惯了春来赛社和校阅时,京营禁军们杂耍式的表演。这支一步步走到东京市民面前的军队,给了他们截然不同的震撼。

    这才是能打仗的军队!这才是远征万里,让群丑退避的军队!

    …………

    “……自洪武元年起,丁税永免,苛捐一律废除,过往亏欠一概不论!让天下休养生息,让百姓安居乐业!……”

    千万人的欢呼声轰然腾起,让随吕颐浩大军而来的丁涛无法再将赵瑜的新政大诏继续念下去。但他却微微一笑,因为他任务已经完成了。

    虽然除了关西和蜀中尚独立于外,京东、京西和荆湖两路尚有许多州县还未降伏,但赵瑜的统治已经在名义上囊括了大半天下。但除了江南诸路,其他地方无论官吏,都暂时维持现状。

    对于赵瑜来说,官员调派其实并不是问题,而是三大钱庄的分号铺设来不及跟上,而且各州州营也来不及训练。如果不能保证控制后的稳定,还不如先放一放。

    但在赵瑜昭告天下的圣谕中,他的减税新政却不只局限于江南诸路。对于其他名义上已经臣服的地区,还有尚未归降的地方,一起包括在内——天子诏谕的受众,自然是天下万民。

    此诏一出,天下万民自然欢呼雀跃。但那些地方官吏——甚至包括关西和蜀中——若想继续按旧例抽税,就要面对百姓们的反抗。无粮无饷,更别想编练出听命于自己的军队。

    这一招,釜底抽薪,损人利己,除了金融系统完备的赵瑜,其余势力只能咬牙切齿看着治下的百姓,翘首期盼王师到来。

    一封免税大诏收服了东京百姓的心,而接下来就是秋后算帐的时间。赵瑜不是宽宏大量的主君,对于贪官污吏,对于奸yin掳掠的贼寇,还有最让他深恶痛绝的汉奸,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东京城中的官吏,虽然臣服过赵琦,但可算是无奈之举。不过那些谄媚于金人,搜刮百姓而乐此不疲的无耻败类,赵瑜绝不会留下他们的狗命。

    “金人势大,众官屈膝,实属无奈。朕虽不喜,亦能体谅。且其后亦有安民之功,故此过往之事一概不究。唯王时雍、徐秉哲二人,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荼毒生民,残害宗室,其罪罄竹难书,实属十恶不赦。一众皆可恕,王时雍、徐秉哲决不可恕!闻诏即斩,不得迁延!”

    王时雍帮着金人将城中宗室一网打尽,而徐秉哲也是搜刮民财,并将大批歌ji一起送予金人的主事者。他们两人在赵琦朝中都是起居八座的相公,但在东京百姓心里,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王、徐也有自知之明,也做好了被流放岭南的心理准备,但赵瑜一道令一众官员留居原任的谕旨却让他们放下心来。

    但谁能想到,当赵瑜的军队正式接管东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他们两人的性命!

    看着呆若木鸡的两人,丁涛不屑冷笑:“请二位相公上路!”

    跟在他身后的几名亲卫立刻如狼似虎的扑过去,从百官之中将两人拖将出来。一巴掌挥下了长脚幞头,剥下了紫袍金带,一把按倒在地上。

    两名刀斧手,随即一脚踩住两贼的背脊,手中宣花大斧轰然而落,王、徐二贼手脚还在挣扎,而颈上的六阳魁首却已和着血骨碌碌的滚出老远。

    甫一见面,百姓刚刚欢呼过,便上演了一幕血淋淋的大戏。百官之中,跟随二贼助纣为虐的一批人无不瑟瑟而抖。

    只听着身负皇命的年轻校尉,继续高声念着赵瑜对二贼的处置:“二贼家中,凡男丁悉斩。株其三族,流放海外金洲,以为后人之鉴!”

    ………………

    “杀得痛快!做得也痛快!”

    在外围观的百姓之中,有一人哈哈大笑。三十出头的汉子,操着一口秦腔,风骨伟岸,目瞬如电。附近众人随声望去,目光却被紧贴在他身边的一名女子吸引。有着难得一见的美貌,袅娜轻盈的身姿,但斜飞入鬓的双眉却是凛凛然而不可侵。看样子却是一对夫妻。

    丈夫大赞着赵瑜对二贼的处置,而做妻子却在旁劝道:“韩郎,你前日瞧不起瀛王为女真所立,所以不肯出山,奴家也不劝你。不过如今洪武皇帝手下却个个是天下无双的豪杰。靖康皇帝在有相州十万兵马,却被四千骑兵吓散。自己也是仓皇出逃不知所终。西面的康王不过是个刀下游魂。就看今天这两份诏,也只有南面的新皇帝才是真正值得投奔的明主。不知韩郎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丈夫哈哈大笑,不顾众人侧目:“俺早就等着这一天了。除了杀贼喝酒,为夫也没有其他本事。光着身子回乡也是丢脸,就先在洪武天子那里做做看罢!”

    妻子双手合十,娇笑道:“那以后也不用奴家将脂粉钱贴出来买酒了!”

    “你不擦粉,也好看得紧!用不着费那钱钞!”

    妻子轻轻咬着下唇,眼波流转,似嗔还喜,当真是不需脂粉,也有十分颜色。

    [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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