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之间李贤回到长安城就已经七八天了。这几天饭几乎他是餐餐都有人宴请。家里头的请柬满满堆了一张案桌三个妻子同时出马从官位到重要程度排列序号最终硬是把时间表一路排到了六月底这还不包括中间是否会横生出什么突事件或是推托不掉的宴请。

    看着那张长长的时间表李贤那张脸简直比吃了黄连还苦。这吃喝玩乐是好事固然没错但那也需要有知己相陪这嘴里吃着山珍海味面前跳着天魔之舞耳畔响着绕梁之音可若是陪客都是面目可憎之人前头三样就全都落空了。

    就拿之前的泉家父子设宴来说果真是宴无好宴到最后他不得不答应帮人家周全兄弟情义。天知道他根本不打算管这闲事可李绩先是打眼色之后又晓以利害他不得不违心答应——按照他的本心泉男产也就罢了泉男建不是想死么成全不就行了?

    “要是这天底下事事就能顺心如意就好了!”

    这长安城之中烦恼的人自然不止李贤一个然而某个和他关系最密切看似风光无限却又最最烦恼的人也在转着这个绝对不可能的念头。除此之外她的面前还挂着一幅李贤亲书的长卷。然而墨迹淋漓的一幅字中她死死盯着的却只有其中那区区十七个字。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室内大门紧闭四周靠墙虽摆放着几个冰盆窗户却是开着的阵阵从太液池上吹来的凉风飘入室内在油灯上打了个转让火苗曳曳摇动的同时也让室内充斥着一股荷叶的清香。四个侍女俱是垂手低头另一个正在磨墨的女子也是埋头一声不吭。于是屋子居中那个抱手而立的女子愈高不可攀往日神清气朗的面上却浮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武后正在想白天见过的某个亲戚。她这四十多年地人生中经历过太多的起伏虽未颠沛流离但那种经历也和颠沛流离差不多所以并不像一般庸人那样有什么任人唯亲的心思最最重要的是除了丈夫儿女母亲和一对外甥。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认可的亲戚了。只不过那小子倒还有些眼色。

    但她从来认为所谓的任用亲戚是最最愚蠢的人才会走出的一招棋。所以。吕后败了;所以窦太后败了;所以王政君也败了!

    人才她找到了而且不止一个。但是她没有办法名正言顺地大用。丈夫对她确实言听计从但在原则性问题上却不肯松手而这一次正是最好地机会。太子对她固然尊重孝顺。但那种孝顺和尊重却更多的是出于礼法七岁出居东宫使得母子之间的亲情更容易被大臣的话所影响。母亲虽然是她最好地后援。可是。荣国夫人再能干。毕竟已经老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武后再一次轻轻吟了一遍这十七个字愈觉得字字珠玑声声入心情不自禁地又念了第三遍第四遍直到觉着已经品出了这四个字的真意她方才停歇了下来。扭头扫了一眼周遭的侍女还有正专注于磨墨的阿芊她便淡淡地开口吩咐道:

    “阿芊留下你们且退出去!”

    四个侍女丝毫不敢异议连忙敛手退出又关上了房门。这时武后方才缓步来到窗前举头望起了天上地皓月良久才忽然叹道:“明日就是十五了!”

    刚刚听见武后说让自己留下阿芊就觉得一阵心神不宁此刻冷不丁听见这五个字她手下一颤原本磨得好好的墨块忽然打滑一滴又大又浓的墨汁忽然溅了出来弄污了案桌上的一张纸笺。此时此刻她心下大慌却不敢贸然用东西去擦拭一个从来聪明绝顶地人却硬生生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武后回头瞥了一眼微微笑了笑:“心乱了?你从来都是最最谨慎镇定的人想不到也有手忙脚乱的那一天?我倒是一直在想你和贤儿天雷勾地火地时候到底是你把持不住还是他把持不住?”

    阿芊再也把持不住手中墨块忽地丢下这一切上前跪了下来:“奴婢确实曾经动过情却不曾坏过事。”

    “若不是知道你不曾变心你还能留到今日?”武后地语调倏然转冷旋即又恢复如常“你起来吧我今天只问你贤儿其人如何?”

    对于这样一个可以说最好回答又可以说最难回答地问题阿芊顿时生出了无穷无尽的犹

    生这电光火石之间她根本不能仔仔细细权衡得失或于是她刹那间抛弃了所有疑虑咬咬牙说出了一番话。

    “雍王平日固然有任性地时候但关键时刻的果断酷肖天后陛下更难得的是能文能武。而雍王似对所谓大义大节不感兴趣若是不招惹他他决不会与别人为难。但雍王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性子疏懒太重情不是奴婢说得难听就好似算盘珠子拨一拨动一动。若不是惹着了他就是用鞭子使劲抽他大约也是不动的。”

    起先那些赞语武后只是淡淡地听着可听到后头她便忍不住点了点头。话虽然粗鄙可这却是倒尽了李贤的性格就是她本人倘若不是正好生了这么个古怪的儿子也决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奇怪的人。可就是这么个儿子偏生妙语连珠之外还有些真本事疏懒里头还有股认真的劲头虽说那认真的时候实在太少。

    她喜爱这个儿子的贴心喜爱这个儿子善于为她解忧但同时也喜爱他的疏懒和心软。若是强硬的儿子她倒要头痛了。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她又实在怀疑倘若是这么一个儿子坐在那个滚烫的位子上是否会暴露出他真正的本性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真的相信太医署那帮废物的话?”

    直称废物无疑将武后的心思表露殆尽。即便如此阿芊仍不敢掉以轻心思忖良久方才答道:“太医署虽说未必人人都有手段却未必人人都是酒囊饭袋尤其是秦鹤鸣和崔元昌两人。崔元昌既然敢在那医案上署名料想确实有那样的可能。”

    “既然要到十五了陛下的病到时候只怕要公诸于众弘儿也未必躲得过去先预作准备也好。”

    武后终于岔开了话题示意阿芊退下。等到室中全无一人之际她方才回到了案桌前。这虽然是含凉殿内室而非紫宸殿但放眼所及之处却不见一面铜镜或是女子之物最最显眼的就是靠墙那满满当当的书架其中既有最原始的竹简也有抄录的珍品卷轴以及时下刚刚兴起的雕版书籍看上去倒是像政事堂的格局。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这么一间书房中大唐至高无上的天后陛下却在考虑一个与此中环境格格不入的问题。李贤回来之后似乎没有恢复雍州牧职责的意向看他连宴请都躲着的架势似乎懒劲又作了。而为了好好利用一下他的懒是不是该在名义上动一动手脚?

    想着想着她忽然眼前一亮原本准备放下的卷轴又被她重新认认真真读了一遍。这是一篇看似很中规中矩的奏折但那个署名和最后一行的隐义却让人无法忽略。最重要的是这写奏折的人固然是通晓春秋大义而且更通晓她的心思。

    “此等晓事人正该大用!”

    而这一夜东宫西池某座小楼上一个对镜枯坐的女子正在对着镜中的自己呆。人说是一夜白头她虽说还不至于经历那样的突变但每日早上醒来看到镜中的自己比昨日更憔悴更消瘦眼睁睁地看着白从一根根青丝中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她只觉得那种感觉更让人凄惶更让人疯狂。

    小楼听风雨坐看日落月起星沉。

    她终于明白李弘曾经教过他的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实在很佩服那些所谓先贤能从那种寂寞得让人狂的经历中体会到那么多真知可惜她不是先贤她受不了!

    她缓缓站起身从墙边的旧衣箱中翻出了一件件锦衣。软禁在这里的时候她苦苦哀求留下了自己的所有旧衣这也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她曾经只有春夏秋冬四季襦裙衣祅而这许多锦衣无不是后来添置的每一件都曾经在他面前穿过每一件都能得到他或多或少的赞赏但现在这一切都没用了。

    太子重病!没有什么消息比这个更让她绝望疯狂!

    她坐在梳妆台前轻轻梳理着自己不再乌黑的长将一支支从来不舍得的簪错落有致地插在头上又精心地在脸上涂抹着面脂绘上口脂和黛粉穿上了最最喜欢的华服随即取出了一个压箱底的荷包。那是她亲手绣制的荷包其中装着一个沉甸甸的金锞子。

    正当她要将金锞子放进口中的时候骤然觉得颈项一阵剧痛紧跟着便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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