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话音刚落,连翘已举手击掌,瞬息间就见单怀莎的大丫鬟被两个婆子架手架脚地拖进屋内。

    形容粗壮的两位婆子仿佛聋子瞎子哑巴,无声无息地将大丫鬟掼在当地,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只留大丫鬟破麻袋似的瘫软在地,若非身子还有呼吸起伏,乍一看和死人无异。

    偏身上衣饰齐整如常,唯独露在外头的头脸汗湿、双手皮肤惨白青筋暴起。

    靖国公府乃开国武勋,自有一套审讯刑罚手段。

    肉眼不可见的伤痛更叫人害怕。

    单怀莎见状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白得透明,七情上脸掩也掩不住,惊惧、心痛、不忍化作两行清泪,扭头不看大丫鬟,望着裴氏哀泣道:“姨母不信我,我却问心无愧。姨母只管审问,我绝不徇私求情。”

    裴氏暗暗皱眉,听见单怀莎声音的大丫鬟仿佛有了活气,先是喃喃喊着“姑娘”,随即扎手扎脚地撑起身子跪地磕头,嘶哑着哭求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和我家姑娘无关,夫人饶命啊!”

    裴氏岂会亲自和个下人掰扯,连翘应声而动,扬手泼出满满一壶热茶,喝斥道:“哪个要你的贱命!夫人跟前做什么鬼哭狼嚎!你要是还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就再回去让人从头教教你!”

    大丫鬟回想起那两个婆子的手段,吓得打摆子似的抖起来,不敢躲不敢呼烫,只胡乱抹脸,借着动作抹去嘴角又恨又笑的弧度,深深泥首顿地,语无伦次地招认道:“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小人之心,生怕我家姑娘除服后就要议亲,一旦外嫁离了国公府的庇护,哪还有国公府这样富贵安逸的好日子过!

    姑娘不争不抢,一心孝顺夫人教导大姑娘,奴婢冷眼看着心里着急,不能不为姑娘打算啊!如果姑娘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国公府,将来小公子怎么办?姑娘这样的身世,能嫁什么样的好人家?

    小公子眼看着一年比一年大,离了国公府,就算能依附国公府读书,将来科举仕途怎么办?不能离开国公府,不能离开!只要姑娘能做世子夫人,小公子也能得好,姑娘和小公子姐弟俩就安稳了,都安稳了!”

    单怀莎泪意更凶,猛地转头盯着大丫鬟,颤着嘴唇痛心疾首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是为了我好?你竟是为了我和弟弟好?!”

    “是,我是为了姑娘好,我当然是为了姑娘和小公子好!”大丫鬟急于辩解,连奴婢的自称都混忘了,“所以、所以我瞒着姑娘,一边拉拢那些爱嚼舌根的婆子,一边交好内书房当差的小厮。故意说些模凌两可的话,叫那些人以为世子爷对姑娘有意,又、又收买小厮,弄来那些诗文……

    我等啊等,等到姑娘除服前夕时机成熟,就花钱让说书先生将姑娘和世子爷的事编成故事,只要流言能流传开来,国公府为了脸面只能认下,世子爷要娶的是填房,姑娘身世再单薄,人品样貌却不差,又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哪里比不上那些老姑娘庶出女!做世子爷的填房正合适,再合适不过!”

    她边说边又哭又笑,怕裴氏不信紧着报出几个人名,正对得上内书房服侍的下人。

    连翘听着眉头紧皱,大丫鬟所说的几个小厮,正是早前春日宴出卖徐月重行踪那几个,如今已是死无对证。

    她暗叹口气,对裴氏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两个婆子虽得了交待没下杀手,但也用尽了骇人手段,换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来都受不住,大丫鬟却挺了过来,即便惊恐慌乱,供认的说辞却从始至终都是这番车轱辘话,咬死是自己擅自做主,说的都是真话。

    即便是假话,也无从求证。

    裴氏也在心里暗叹口气,阴沉着脸看向大丫鬟,似有所觉地大丫鬟以头抢地,重重磕头道:“求夫人开恩,怎么惩罚奴婢奴婢都无怨言,只求夫人别因奴婢错怪姑娘,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是奴婢痴心妄想,是奴婢……”

    她才受过重刑,一番剖白已用尽精气神,额头才碰了两下浸出血色的地砖,就尾音渐消,身子一歪不省人事。

    裴氏的目光仍钉在大丫鬟的身上,头也不偏地开了口,“你怎么说?”

    “御下不严、失察之罪,我无话可说。”单怀莎忍着悔恨和痛心用力闭了闭眼,攥着裴氏膝头的手指紧得发颤,沉默半晌果然不说求情的话,满脸泪地一字一句道:“要打要杀,全凭姨母做主。”

    她缓缓松开裴氏,双手抵着额头深深碰地,心若死水地哀戚道:“我愿辞去教养大姑娘一事,禁足屋中为父母抄经祈福、专心教导弟弟。只求姨母宽限些时日,等弟弟年岁大一些能撑起门户,再容我们姐弟俩求去。”

    裴氏闻言垂眸看向单怀莎,再开口语气竟如往常般含着怜惜笑意,“不必如此。下人做错事该打该罚,没有主子反过来为下人担责的道理。何况一日为师,岂可半途而废。为父母抄经祈福确是正理,总不能才除服就丢开手,你有这个孝心,就以一月为限,好好待在院里为父母尽孝也好。”

    她用力扶起单怀莎,脸上笑意更盛,“你叫我一声姨母,这几年的为人行事我都看在眼里。下人迷了心窍做错事,不过是个误会,不至于要她的命,你的人自交给你管教。你说你有自知之明,如今事情弄明白了话也说开了,我不信你,难道信个不知所谓的下人外人?”

    单怀莎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裴氏,愧疚、后怕远大于惊喜,她反握住裴氏的手泪如泉涌,“姨母……谢姨母信我,谢姨母大恩。”

    裴氏饶大丫鬟一命,她这才不再压抑真心,松口为大丫鬟求情拜谢。

    裴氏笑着摆了摆手,那两个婆子再次神出鬼没,半点不曾惊动人,直将单怀莎主仆悄然无声地送回单怀莎的院子。

    正院内依旧无人无声,连翘打发走复命的两个婆子,掀起门帘进屋,压着声音问,“夫人真信表姑娘和流言无关?”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裴氏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无需回答也无心再说单怀莎,只皱眉道:“都收拾干净了?”

    但凡和单怀莎主仆有来往的婆子都或打杀或流放庄子,正院的管事妈妈借着巡夜的由头,又抓了一批长舌下人杀鸡儆猴,以靖国公府的势力人力,市井流言或打压,说书先生或敲打,倒不是难事。

    连翘细说完,又禀道:“夫人放心,这事儿万不会传进大姑娘耳中,徐妈妈那里奴婢也做主瞒下了。”

    徐之珠才是关键,若是让徐之珠闹起来,才真叫难以收拾。

    至于这之前已经传入别人耳朵里的流言,他们管不了。

    裴氏也不想管,视线透过重重门户落在单怀莎的院落方向,面无表情道:“别叫我错信她。机会只有一次,再有什么事儿,这亲戚情分就不顶用了。”

    说着眉头微展,问起徐月重,“等桂仪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连翘轻声应是,亲自打了灯笼往内书房去传话。

    一路穿过诺大内院,靖国公府风平浪静得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单怀莎的院中亦看不出异样,只仆妇不为人知地骤减,门户已然布置得外松内紧。

    屋檐下花灯一如旁处般鲜妍璀璨,屋内一灯如豆,交错的光影中单怀莎坐在大丫鬟矮塌前,犹带泪痕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隐在暗色中的一侧嘴角高高扬起。

    疼醒的大丫鬟张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顾不上呼痛,也跟着扬起笑低声道:“姑娘,一切果然如姑娘所料,分毫不差!”

    只差在裴氏知晓流言的时机不凑巧。

    不等大丫鬟收买的婆子将流言捅到裴氏跟前,就被裴氏打了个措手不及,先是找了个醉酒的借口留下单怀莎,等徐月重父女一走,就让连翘拿人绑大丫鬟。

    白白浪费七夕这样的好日子,没能和徐月重父女同游夜市,再造一番势。

    好在她们早有准备。

    不过是提前上演刚才在裴氏院中那一幕罢了。

    单怀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如她所料,裴氏知道流言后,能做的不过是高拿低放。

    只要国公府还要脸面还要名声,就只能继续留着她善待她,不敢担也不能担逼死寄居表姑娘的恶名。

    她身边仅有的贴身大丫鬟要是突然没了,只会引起压也压不住、防也防不了的非议。

    朱门大户,成也名声、败也名声。

    她要钻的就是名声的空子。

    她本就没想过一蹴而就,要的不过是舆论造势,裴氏的反应和处置,都在她意料之中。

    只是再狠辣的处置,再严厉的警告,对她来说都不痛不痒。

    她太了解裴氏了。

    单怀莎无声笑起来,笑容不改娴静温柔,抚着大丫鬟磕破的额头心疼道:“只是苦了你,受这一场皮肉苦。”

    那两个婆子的刑讯手段在意料之外,大丫鬟心有余悸,时刻想着指日可待的好日子才能硬挺过来,此时咯咯笑起来,偏头不肯弄脏单怀莎的手,先表白忠心,再兴奋道:“姑娘真是算无遗策!禁足一个月,可不就正好赶上中秋宫宴?”

    端午宫宴都带她露过脸了,等到中秋宫宴,岂有放着她这国公府唯一的成年姑娘不带的道理?

    事有反常,旁人总会多心多想。

    不管裴氏是真信她还是假信她,若是打着尽快打发她出门的主意,就更不会长久关着她足不出户。

    何况投鼠忌器。

    裴氏不怕人问起她,难道不怕人问起徐之珠?

    她尚且可以控制,徐之珠可不好控制。

    没见裴氏这一时半会儿的,连她教导徐之珠的师职都不敢说撤就撤吗?

    裴氏想徐徐图之?

    她同样不急于一时。

    单怀莎脸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语气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厉色,“那件事,都安排妥当了?”

    “姑娘放心,就算奴婢从此再也出不了院门,也坏不了姑娘的事儿。”大丫鬟的笑声越发古怪得瘆人,压低声音道:“奴婢早安排好了,找的就是先前给我们报信的那个闲帮。”

    那件事和靖国公府无关,连翘办事再周全细致,也查不到那闲帮身上。

    单怀莎眯起眼,嘴角越翘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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