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舍得下,何必先问后劝再抛诱饵?

    孔震或许有决心,但决心不够。

    还需要获得首肯求得愿意,借此推他一把,给他一个可行可为,并且不得不为的“正当”理由。

    说到底,孔震从来不是只凭冲动行事的人。

    念浅安深觉自己只要不面对爱情就不智障,而孔震,同样很理智。

    她提壶续茶,说完软话一脸坏笑,“感情没什么好谈的,远走高飞什么的太虚幻,不如来说点实用的。孔司员,结个盟不?”

    她喊他孔司员,说起魏家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孔震不气了,抱胸的手随着胸腔震动抖啊抖,低笑声似自嘲,又似嘲讽念浅安,“结盟?结什么盟?和你联手针对魏家、扳倒老师?魏四,你太想当然了。为人臣子孰奸孰忠,无非是各执一词。京里京外为官为将的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又真干净?”

    “想当然总比啥也不想好。别人怎么定义忠奸我不管,我只管跟着本心走。”念浅安端茶抿一口,呼出满嘴朦胧雾气,“都说一代奸臣,从没听说过两代奸臣三代奸臣。魏家不得善始,我只想魏家得以善终。”

    她透过茶雾看向院门,略带怅然地喃喃道:“你看不上我的大丫鬟,你自己呢?魏家对你有教养之恩,魏相对你有伯乐之恩,你就一心一意和魏家同声同气甚至同流合污。你有你的忠孝,我的大丫鬟有她们的忠心,你和她们,本质上又有什么差别?”

    茶雾很快蒸腾散去,话音未落就见时不时瞪向树下的远山、近水又双叒叕一脸凶相地睁眼打瞌睡了。

    从没见过如此二货的孔震冷漠地收回视线:“……别拿我和她们相提并论。”

    抒情失败的念浅安也冷漠地收回视线:“……对不起我错了。”

    她和俩二货隔空呼应,总能时不时掉个链子,孔震不得不认命: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状况,他面对她时,从来狠不下心忍不住笑。

    抱胸的手改而扶额,撑着青竹桌面勉力维持严肃气氛,“我和魏家是否同流合污,自有皇上论断。你怎么不想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师如果倒了,魏家其他人又何来善终?你所谓的本心,是魏四的本心,还是身为念六姑娘的本心?如果你还是魏家四姑娘,你还会这么想这么做?”

    念浅安不禁莞尔。

    孔震的如果,和她当初问楚延卿的如果一样,一样傻一样偏执。

    她的如果无解,孔震的如果却有解。

    “如果我还是魏四,这会儿还没病死的话,大概过着另一种日子。”念浅安认真思考,郑重回答,“一旦走出你们打造的善意谎言,发现魏家并非我所以为的直臣、孤臣,而我其实是奸臣之女的话,我依旧会这么想这么做。”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行的话,她依旧会选择亲自动手暗搓搓捣乱。

    “天大地大小命最大。你以为的善终是什么?我以为的善终,是魏家能保住全员性命。”念浅安说完如果接着说现实,“至少我能将希望寄托在树恩身上。不管将来如何,树恩总是正统嫡出的皇子,既然你说在朝为官没有真干净的,那求树恩动动手脚保几条人命应该不难……吧?”

    树恩,树恩。

    叫的真亲热。

    出殡时“柳树恩”出面阻拦,东郊时“柳树恩”阻挠视听,如果没有“柳树恩”,也许他早就……

    孔震扶额的手再次握拳,盯着念浅安的双眼忽然亮得吓人,“如果我能说服魏家所有人一起远走高飞,你会选择公主府,还是会选择魏家?”

    这个如果也有解。

    念浅安果断抛出金句,“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部都要。”

    然后友情提醒道:“就算真要做选择,公主府和魏家是一回事,你和树恩是另一回事。三年前我认定他,三年后我要嫁他,将来我也会用心经营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双眼瞬间黯淡的孔震很想骂一句没羞没臊臭不要脸,出口的却是:“……当我没问过。”

    他就不该多嘴,曾经的魏四没心没肺,现在的魏四心有所属,他为什么不死心地要给自己找罪受!

    他决定换个问法,“如果我能说服老师辞官,不做你所谓的奸臣,你肯不肯放弃现在的一切,只做魏四?”

    这个如果暂时无解。

    念浅安收起嬉笑,“三天后我就要出嫁,你真有心说服魏相改邪归正的话,可得抓紧时间了。”

    “谁说我只有三天时间?”孔震不扶额了,药效渐弱的手安稳地点上桌面,节奏悠然地又打起拍子来,“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我雇的人办事不利,我的手下可没那么无能。你那些跟车的婆子、护卫,你以为还会留在原地?人被清理了,线索没了,你等不到救兵的。”

    他可以将她转移到别的地方,他可以留下她不止三天。

    被看破的念浅安一脸镇定,“大家都是成年人,做事要凭良心。囚禁良家少女什么的,简直丧尽天良。孔司员,我劝你善良。”

    “对你,我已经足够善良。”孔震微笑回怼,刻意收敛的笑意再无掩饰,“如果我非要囚禁你呢?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如果将你是魏四的事大白天下,你还怎么安安心心地继续做你的念六姑娘?”

    “鬼才信你。”念浅安上一刻是假镇定,这一刻是真淡定,“你没被吓死也没想过弄死我,才叫不可置信。你慧眼如炬,并且是个透过现象看透本质的高人。换成不是高人的正常人,谁会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儿。爱说说,请自便。”

    自以为手握底牌却依旧不堪一击的孔震:“……你说的依旧好有道理。”

    他再次无言以对,念浅安和他沉默对峙,一直没松懈过的武器时刻准备着,正打算软的不行来硬的,就听耳边乍然响起一阵又杂又乱的喧闹声。

    这处别院她不仅来过一次,修葺时还是她亲手画的图纸,自然辨别得出声响来自后门。

    念浅安先惊后喜,好险没手滑洒自己一脸药粉,表情即傲娇又促狭,“你确定你的手下不无能?”

    闹成这样,妥妥是被人闯进后门了喂!

    陈宝什么高效率,来得真及时!

    念浅安瞬间笑魇如花。

    孔震却笑不下去,转瞬沉郁的脸色全是恼怒,万想不到他选址巧妙布置精细,临到头竟会出这样的纰漏!

    他也确实如念浅安认定的那般,无论私心再重,无论行事再不应该,也从没想过因为自己危及魏家一星半点。

    他不想节外生枝,更不想真将事态闹大。

    念浅安止于听声辩位,他比念浅安更清楚一点,守在后门的另一个手下原本打算充做车夫,暗中“护送”念浅安出京,若非来人身份棘手,那手下不至于处置不了,任由动静越闹越大,大有直闯此处的势头。

    来人是谁?

    孔震以为是公主府的人,念浅安以为是陈宝的人,二人各怀心思各自动作,看清来人后不禁双双愣住。

    只见将动静引过来的那位手下形容狼狈,头发被抓乱了衣裳被扯皱了手背赫然一圈齿印,身后哪有什么闯入者,只有小尾巴似的一团小小人影,勉强禁锢的把式似不敢下重手,一脸为难神色,张口先告罪,“属下无能,愿受责罚。”

    心里却不觉得自己无能,只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差。

    一边暗骂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先有雇佣的劫匪狼狈而归,后有这么个主儿误闯后门,简直不宜干坏事!

    一边难掩郁闷地紧跟着禀道:“这位姑娘突然闯进后门小巷,瞧见属下和马车就往车上爬,非说那是她家的车,又闹着要属下送她回市坊,属下怕惊动左右,本想先将人堵了嘴关进后门门房,等事后再做处置,这位姑娘却又叫又囔,口口声声自称是永嘉候府的念八姑娘……”

    不仅扯开嗓子鬼叫,还放开手脚对他又抓又挠又咬,险些惊动后门处的左邻右里,他不得不弃车入内,又见对方穿戴确实不似寻常人家,不敢擅作主张下狠手,行动间难免心存顾忌,这才闹出一路动静,将人“押送”到孔震跟前。

    生平从没遭遇过如此差错的孔震:“……”

    已然认出正一顿挣扎的小胖手的念浅安也:“……”

    瞬间惊醒但依旧坚守院门的远山、近水同样:“……”

    俩二货齐齐揉了揉眼睛,打破诡异沉默的疑问远远响起,比路遇劫匪时更惊奇,“八姑娘?!您怎么会来这儿?”

    竟真是永嘉候府的念八姑娘!

    手下说不出该庆幸自己够谨慎,还是应该更郁闷了,默默扯掉堵念桃然嘴的汗巾,不看念浅安只看孔震,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下咋整?

    他们只做好了掳走念六姑娘的准备,可没做好多掳走一个念八姑娘的准备。

    如果同一天内念家一气“走失”两位姑娘,事态就不是他们能悉数控制的了。

    手下在心里疯狂骂晦气。

    孔震一时没有作声,眉头紧紧皱起。

    得以出声的念桃然从手下身后探出小脑袋,眉头也紧紧皱起,循声看向远山、近水的小胖脸全是茫然,反问道:“远山?近水?你们怎么在这里?这里不是绸缎铺吗?”

    她和念桂然出门做夏裳,一颗心却不在新衣服上,心心念念全是好吃的好喝的,半道带婆子丫鬟出绸缎铺逛市坊,结果把随身下人逛没了,还把自己逛进了孔震的别院后门。

    她以为这里是绸缎铺的后门,却惨遭阻拦,还意外见着了远山近水。

    念桃然扭头看念浅安,茫然变惊喜,“六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不觉惊喜只觉无语的念浅安:“……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她家胖乎乎软萌萌的方向盲林妹妹,绝对以及肯定是迷路了!

    迷路迷到孔震的别院可还行?

    念浅安表示太行了,忍不住一声噗嗤。

    怪只怪孔震准备得太细致周全,过分寻常的马车,不起眼到被念桃然错认成四房的马车。

    凭念四老爷的官阶,女儿们出门使的可不正是烂大街的青布马车吗?

    活该孔震的手下被念桃然纠缠不放!

    简直是老天有眼!

    念浅安越想越可乐,偏头挑了挑眉,“孔司员,请问你想连我八妹妹一起囚禁吗?”

    同样深感无语的孔震眉尾止不住一抖:“不,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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