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惊枝缓缓张开手掌,两臂一撑,示意众人安静。

    “此言何解?”他问明英朗。

    “人评画,未免因种种原因而带有偏私。”明英朗不理众人的愤怒,只向吴惊枝解释。“而猫狗虽有灵,却无智,更不似人般有诸多思绪,便无偏私。”

    “我听闻吴老擅长画虎,在下也擅画此物。”他说,“在下有意与吴老较艺,而评判者,便是猫狗。”

    “如何算胜?如何算败?”吴惊枝问。

    “你我二人各绘一猛虎图,以布覆盖,再将猫狗牵至图前,突然掀开布帘,且看猫狗会否惊慌奔逃。”明英朗说。“若是形不似,猫狗不惊;若是神不似,猫狗亦不惊。如此,便能立时评出形神俱佳者,却是最为公平。吴老以为如何?”

    众人一时无语。

    这法子从没人想到过,但细思之下,确实是评判画技优劣的一个法子。

    画重什么?

    无非一个神,一个形。神形兼备,那便是一流的大作。

    人来评判,确实不免带有感情色彩,个人好恶,但依此法以猫狗来评,确实是万无一失,做不得任何假。

    真难为这明英朗,竟然能想出此法。

    吴惊枝笑得淡然。

    他明白,对方必是有备而来,是早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个法子后,再特意挑了这样一个日子前来。

    今天,是他七十大寿。

    这个七十大寿有点特殊,因为时逢银光城主战国选拔良徒之期。中原诸国,几乎每一国都有人来到银光城,或是参选,或是看热闹。

    此时的银光城,便是天下焦点。

    此时能在银光城中引发轰动者,便将轰动天下。

    明英朗是要借这机会,打击银光城书画界,同时令自己一跃而上,来到全天下人的面前。

    他是为使自己名声大振,方行此事。

    好深心机。

    老朽活了一世,自以为画技入神,除了那未能一见但传闻中如雷贯耳的香莲居主人外,还真不曾服过谁。

    年轻人,你要斗,老朽便陪你斗!

    “来人。”他淡然而笑,缓缓开口。

    操办酒宴者,是吴惊枝之子。此时立时上前,拱手躬身:“父亲大人,有何教诲?”

    “收拾桌案,布置一应画具。”吴惊枝说。“明公子远来,想来未有准备,便将我常用之物给他,为我另备一套。”

    众人不由暗赞。

    言诚亦点头。

    这才是至诚君子所为。光明正大,以实力胜人,而不占任何暗地里的便宜。

    “那却不必。”明英朗摇头,“一应用具,我早已自己备了。”说着向堂外招呼,便有仆役入内,献上一应画具。

    不多时,两副桌案遥遥相对摆好,画具备好,纸张铺就,两人各自立于桌后,目光相对,同时拱手。

    “请!”

    一言出,各自垂首,提笔,研磨颜料,于纸上挥笔而动。

    此番大战,事关银光城书画界的声誉,众人不敢大意,虽有心参观,却怕打扰二人,于是退开,只远远观望。言诚想挤到前边,却被众人阻挡,无奈下只得作罢,于末席处坐了下来,闭目养神,静待结果。

    隐约之间,他却隔着人群感应到一股念力流动,不由一怔。

    但这一怔,感应之力便消失了。

    他急忙重新坐定,吸气入体,脑海中存着绘画之意,精神便集中起来,气定神闲之下,便再次感应到了那股念力变化,而且比之前更为清晰。

    他感应到,在人群之外,有两道不同的念力在流动着,速度不快不慢,淡淡流淌而动,渐渐地凝聚成形。但片刻之间,又大部分消散于空中,只留下些许不起眼的念力,依附于某处。

    他明白,那便是二人全心全神绘画之下,引了天地念力于纸上、画上。

    只可惜,他们没有他这般的才华,只能引动些微念力依附。那些念力太过弱小,并不足以形成任何念术。

    但,却将使那画充满灵性,栩栩如生,形神兼备。

    他不由心动,暗思:天下所有擅画之人,绘画之时是否皆会入此境界?是否入此境界之后,皆可调动天地念力?

    若可以,那么是否所有擅画之人,皆有以画入道的可能?

    推而广之,所有能专心做一事,身入物我两忘之境者,是否都可练出如自己一般的能力?

    他心动。

    心大动!

    若此事可行,可怕整个天下的势力格局都将改变!

    正思量间,两道念力的流动都停了下来,天地念力自行消散而去,只有极细微的小小念力,仍留在之前那两处。

    画成。

    吴惊枝倒退两步,看着桌上猛虎图,微微点头。

    这是他的家;这是他的城;这是他的地盘。

    这更是他的寿辰。

    若在此时此地输给了别人,那将是极大的打击,极大的失败。再难挽回。

    但他身承巨大的巨力,反而有了更大的动力,于是这一幅画,却反而突破从前局限,再有进步。

    实是生平最得意之作。

    此时,明英朗也停下了笔,抬头冲着吴惊枝挑衅似地一笑。

    两人静默,等待颜料墨色干透后,要仆役过来立起支架,将两幅画挂于架上,再以布匹覆盖。

    惊鸿一瞥间,众人已经看到两人画作,虽看不真切,但只见均是气势威武,笔意流畅,一眼观之,皆是世间难见的一流佳作。

    有人惊叹之余不由皱眉:这明英朗名不见经传,却怎么有这么一手足以与吴惊枝匹敌的画功?

    如此画中大家,又怎么会一直默默无闻?

    随即有人心中一震,却是想到了吴惊枝早已想到的那种可能。

    这家伙便是要挑这样一个时机,一举成名,便名振天下!

    好深的算计!

    “画已成,还请吴老准备猫狗畜类。”明英朗往画架边一站,傲然说道。

    “已然准备好。”吴惊枝的儿子立时挥手,便有仆役抱来一对猫,牵来两条狗。

    “请小友先选。”吴惊枝大方挥手。

    明英朗也不客气,过来自己先选了一对眼中有神的猫狗,一牵一抱,带到了画架前。

    吴家仆役便将剩下的一对猫狗带到了吴惊枝画架前。

    大堂中的气氛一下紧张了起来,众人屏息不语,都盯着双方的画架。

    这时,阮兴却突然笑呵呵地摇头摆手:“哎呀,论起来,吴老早先仍是赤辛人时,便已经是赤辛有名的画圣,明先生,你便是再有才气,只怕也不是吴老的对手。又何必出来献丑呢?”

    “话不是这样说。”明英朗摇头。“我并非只为个人名誉,实是看不惯有些人拿着几笔劣画,便当成是宝的模样。不叫他们开眼看看天下能人到底如何,只怕他们一生只能做井底之蛙,岂不可怜?”

    “你!”银光城书画界众人不由气往上撞,有人当即便要发作。

    吴惊枝微微摇头:“比已然比了,阮公便不要再说这些了吧。”

    阮兴呵呵一笑:“既然是吴老非要比,那也只好如此了。”

    言诚皱眉。

    这人此时说这些话,却把挑起比斗的责任推到了吴惊枝的身上,实是卑劣至极。

    此次若是吴惊枝胜了,只怕将来江湖传言便是吴惊枝看不得年轻才俊,有意打压;若是败了,则是吴惊枝不服年轻才俊,挑衅之后却败于他人之手。

    不论如何,都只有利于明英朗,而不利于吴惊枝。

    吴惊枝亦看出此点,因此面色已露不悦。

    但他自有涵养,却不肯与这些卑鄙者争一时短长,哼了一声,冲明英朗道:“开始吧,二位远道来此,只怕还未尽览我银光城风貌,早些比完,二位也好早些启程去浏览风景。”

    这话很明显,便是早点比完,你们早点给我滚。

    明英朗也不以为意,傲慢点头:“好,那咱们便同时开始。”

    说着将猫放在一边椅上。

    两人同时抓住遮画布,眼神一个交汇之后,几乎同时将画一把扯下。立时,两幅极具威势的猛虎图,便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堂中众人寂静,不敢乱动,只有明英朗与吴惊枝二人有掀布的大动作,那两对猫狗自然便盯着他们二人。等两块布一扯下,两头猛虎猛地出现在它们面前,两对猫狗便同时吓了一跳。

    吴惊枝这边的那只猫,也已经放在高椅上,此时一见猛虎出现,立时嗷地尖叫一声,身子往后缩去,牙齿外露,爪子扬起。

    但片刻后,便发现不对,于是身子伏下,爪子也警惕地落了下来。

    那只狗惊恐地打了个哆嗦,尾巴垂下后退几步,但随即明白过来,好奇地望着那纸上猛虎,再不害怕。

    另一边,却有不同。

    明英朗那边的猫,一见到那幅猛虎图,便立时竖起全身长毛,尖叫声中躬身一跃而起,却是跳到了远方的桌上,狼狈后退,等见到猛虎并不动后,才狐疑地停下,但毛仍炸开。

    那条狗吓得呜咽一声,丧着尾巴一下钻到了桌子下边,许久后才探出头来。但仍不敢自桌下出来。

    众人面色齐变。

    这一番较量已见结果。明英朗确实技高一筹,吴惊枝虽然已然极是厉害,却终敌不过他。

    吴惊枝面色阴沉,一口恶气憋在胸中不能放出,眼前不由已有金光闪烁。

    明英朗却大笑起来:“如此看来,却是我胜了!”

    银光城书画界众人一个个咬牙切齿,虽然心中气愤至极,但也懊恼至极。

    偏生又拿此人毫无办法。

    不免低头叹气。

    他们知道,这一日之后,银光城书画界一败涂地,将成天下笑柄。

    却平白成就了这个可恶的明英朗。

    真不甘心啊!

    言诚眉头大皱,缓步向前,轻轻拍了拍挡路者的肩。

    “兄台,借过。我来会一会这位明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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