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几乎是冷的日子刚过播种的季节就到来了。暖风夹杂着细雨绵绵由南向北飘过来仿佛有人在半空中信手一挥天地间刹那就被涂满了绿色或浓或淡。定神看去那淡的是刚刚从泥浆里探出头春禾而那些极浓的却多为无人院落中寂寞的杂草。

    几个农人赤着脚在田间忙碌着。原来唯恐田不够种眼下四周却有着开不尽的荒野。蒙古人几遍“梳拢”后大多数乡间人口都骤然减到原来的三成不到。瞬间“多”出来的农田生满了箅子凄凉地荒着。

    “唉!”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农夫从田中抬起头望着四下的荒野无奈的叹了口气。附近都是上好的麦田泥土肥得几乎流油。如果能翻一翻撒上种子秋天就能看到遍野的麦浪。应付完了朝廷那毫无规律可循的赋税说不定还可以留下一石半石供自家享用。可惜他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村子里凡事带铁的家什都被蒙古人收走了。连切菜的刀都要五户人家轮流使用更甭说那些铁锄、铧梨和铁锹了。没有工具农人们只能让大多数田地荒着本来艰难的日子更加艰难。

    “狗娃子作死呢嫌命长了不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贴着地面传来将刚刚抬起来休息的头颅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刀疤脸惭愧地笑了笑加快了拔草的度。骂人的是本族的长辈活得长懂得的道理也多骂他是为了全族人的未来做打算。在这个乱世任何人没有偷闲的资格如果不努力劳作秋天完不成那些色目老爷的名目也许下一个春天来临之时幸存下来的族人就成了被丢弃在沟壑中的枯骨。

    蒙古人不讲道理只管杀人。私藏铁器者杀。欠赋不交者杀。有怨言者杀。态度顺从但族中人口太多者也是一个字杀!

    几声低低的马蹄响远远地从村口处传来。所有的农夫农妇立刻放下手中伙计抱起田埂间的野菜坛子飞一般扎进了树林里。过兵了由这么浓密的马蹄声就可以判断出。已经被屠戮出来经验的百姓们知道来的是蒙古兵寻找着各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快躲起来。村子中间的茅草屋里传来小儿受惊后撕心裂肺的哭喊。而那些为人父母的却伏在林间土坑中不敢出来搭救。纵使嘴唇咬得出了血手指恨得插入了泥土里敢抱怨的对象只有冥冥中处事不公的神灵。

    仿佛嘴巴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儿童的啼哭声嘎然而止。马蹄声渐缓士兵奔跑的脚步声渐慢伴着悠长的号角声几座大帐篷在村间空地上架了起来。

    “天哪!他们要在这里扎营!”躲在林间的农夫心里出绝望地呐喊。

    没来得及逃出村子的人全完了一整夜的时间蒙古武士有足够的时间把女人和孩子从各家各户的角落里搜出来成为他们入睡前饮酒助兴的“折子”。至于助兴之后这些女人和孩子能否活下来就完全看个人的造化了。

    几缕炊烟从村子里飘来钻进林中潜藏者的鼻孔。绝望的泪眼恨恨地抬起潜藏者突然现村中的士兵穿得不是大元号衣。

    “天哪是盗匪!”伴着短暂的欣喜涌上心头的是更深的绝望。盗匪不会伤害留在村里的女人和孩子但盗匪过后的村子不会剩下一点有用物件。从灶堂间的矮凳到屋顶上的房梁能拆走的他们会全部拆走。所过之处后果和闹水灾差不多。

    “孩子他爹别藏了出来吧是官军官军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田野间响起。听在耳朵里让人的心跟着一颤。大宋官军么他们的行为比盗匪好一点儿但未必好哪去。前几年这一带来来往往的官军不少杀起鞑子来不灵光搜刮起百姓来却一个赛一个本事。

    “爹是破虏军饼子的破虏军啊!”孩子们稚嫩的声音一点点复苏着人们心里对生活的希望。

    “是文丞相麾下的破虏军啊!给大伙粮食种子的破虏军啊”仿佛知道男人们的心思女人们在田埂上齐声喊。

    树林中三三两两冲出了十几个不像男人的男人跌跌撞撞踏过农田抱住自己女人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破虏军这三个字他们听说过是在南边杀得鞑子屁滚尿流的部队。听人传言南边不远的福建那边平头百姓都过上了天堂般的日子。如果不是怕路上被人截杀大伙早就翻山越岭逃过去了。没想到这么快破虏军就打到了江西。

    “阿爹吃!”孩子从口中拔出半块满是口水的饼儿送到父亲的嘴边。做父亲推开硬饼擦了把满是泥土和泪的脸站起来蹒跚着向竖着破虏军大旗的地方走过去。

    他要仔细看看这面大旗。

    “分粮了分粮了每家十斤米一把锄头一把菜刀一把弯镰。大家抓紧时间排队排队!”临时建立的行营口西门彪敲着铜锣自豪地喊。

    走过来试图说几句感谢话的男人们出一声大喊疯了一般跑过去把西门彪围在了中间。

    “军爷您说的当真!”年过花甲的族长擦着昏花的老眼疑惑地问道。

    “当真别着急慢慢来。别叫我军爷我是将军西门少将军!”西门彪肯定地回答带着满脸自豪挺直了身体向人们展示着白钢护肩上的一颗金色六芒星。

    那是他自己花钱请匠人打的模仿的是破虏军最新制订的军衔。一颗金星意味着是破虏军少将比自己在江南西路的顶头上司林奇只矮了一级。

    6续有村民从藏身处涌来从士兵手里领取粮食和铁质农具。几个上了年纪的父老搓土为香领着村中的儿童对着破虏军的战旗鼎礼膜拜。从士兵的口中他们已经知道眼前这支破虏军只是路过并没打算常驻。破虏军大部队收复江西的日子还要有一段时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感激。是这支绣着金色星星的蓝色旗帜下的队伍拯救了他们的村落。而这面蓝色的旗子尽管明天一早就会离开最终有再次飘荡在江西南路上那一天。

    西门彪笑着返回了营内百姓们的目光让他感到非常享受。以前跟着陈吊眼大当家聚啸山林的时候可没这种感觉。那时候百姓们见了自己只有怕还有隐藏在害怕面孔后的厌恶。而现在他们看自己的目光却是由衷的崇拜像对神明一样的崇拜。

    老实说西门彪麾下这千余人应该叫复兴军才对。毕竟从血统上看这股骑兵出自陈吊眼麾下的义贼。但自从去年夏天杀入江西以来西门彪现打着破虏军的旗号对各地新附军更有震慑力所以未经向陈吊眼和文天祥请示擅自把这支骑兵的番号改成了破虏军骑兵旅和破虏军的炮兵旅地位等同。

    在西门彪自己看来大当家陈吊眼对此也没什么异意。至少去年冬天大伙合兵虚攻赣州时陈大当家没有跟自己抗议过。如今陈大当家已经返回福建去从接收整训完毕后的复兴军西门彪更不会把自己的旗号改回去。

    文天祥在福建改军制重新制订武将品级。领一团者为上校、领一标者为少将。按西门彪估计很快陈吊眼的复兴军也会这么做所以他干脆给自己加了少将军衔将麾下几个主要头目都定为上校。并且请师爷写了信将整编报告分别汇报到了江南西路破虏军最高统帅林奇和文丞相那里。林奇将军笑了笑不置可否。而文大人也没有反对并且遣人伪装成色目商队偷偷给他运来了一批手雷和新式马刀。

    本着没人反对就是赞成的原则西门彪打着破虏军骑兵旅的旗号纵横在宜黄、乐安一带甚至在临江军(州)的群山间建立了自己的秘密据点。与奋战在太和、永新和龙泉之间的林奇遥相呼应把江西省的蒙古军忙得焦头烂额。

    在快行进中消灭敌军本来是蒙古军的专长。但西门彪和林奇却根本没打算把蒙古军当作自己的对手。他们的主要打击目标是新附军和投降了北元的各地豪强势力。这些内战外战皆不在行的软骨头挡不住西门彪和林奇锋樱困守在城市中不断向达春告急。而当达春的援军赶到时破虏军早已将豪强们在城市外面的仓库劫掠一空骑着缴获来的蒙古战马不知去向。

    遭受了几番打击现蒙古军并不能担负起保卫自己财产的职责后各地豪强的态度渐渐生了变化。达春收到的告急信依然向雪片一样接连不断但真实性却出了很大问题。被破虏军打劫已经成了各地豪强拖延提交给达春钱赋和军资的最合理借口。而那些没按时上交的物资很大一部分“流失”到破虏军手中。

    用抢劫和敲诈手法在豪强手里“募集”到充足资源的破虏军将带不走的粮食和物资都分给了各地百姓。而那些得到了破虏军好处的百姓们又成了破虏军的眼线和盟友帮助他们在各地制造出更大的事端。

    看不见的火在各地蔓延开来降元官吏惶惶不可终日。

    临江军知州刘圣仲本为大宋同安代理知县因屠杀抗元义士而得官。春天召集了一群儒生到江上赏景赋诗以歌盛世。才写了三、五正在官船上与众人互相吹捧时突然有赣江上游冲来一艘大船船上挂大宋旗号昔日被刘圣仲所杀的大宋义士皆白衣立于船头。众儒生皆大惊刘圣仲拜服于甲板之上。须臾二船交错而过众儒生从甲板上扶起刘知州现他早已气绝。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左右脸颊上各写了汉奸二字深入肌肉根本无法洗刷干净。

    同安武举徐竣冲在达春麾下素有战功以勇武过人而著称。奉达春将令到吉州募粮夜半安歇于野外及天明竣冲与麾下百余人皆死。竣冲身上无伤唯双目被长针所刺。于是当地百姓纷纷传言说是因“造反”不成而被北元杀了的太和针工刘士昭冤魂索命杀了徐竣冲。

    一时间各地豪杰趁乱而起。以罗霄山、皂鬲山和赣江为依托渐渐呈燎原之态。开了春局势更加混乱一些已经被林奇和西门彪所控制的地区连接成了小片破虏军往来驰骋。负责弹压地方的新附军鬼缩在城市中根本不敢进剿。

    不得以达春只好将自己的战略重心从“收复失地”向维持地方治安上转移。大批的探马赤军、汉军和战斗力较强的新附军从江西和广南交界上抽调回来前往吉州和临江等地剿匪。而负责剿匪的将领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土匪”剿了连带着麾下弟兄一起尸骨无存。

    而福建的破虏军主力即时地察觉了元军的动向。趁着北元在前线兵力空虚的机会开春后第一次动作就从汀洲插进了瑞金将会昌、石城一带的万余元军击溃然后带着战利品在各地剿匪的元军汇聚到瑞金之前大摇大摆地撤了回去。

    各地剿匪的元军一集中林奇和西门彪再次活跃两支破虏军的活动范围快扩张隐隐已经席卷了半个江西。

    文天祥两年前在百丈岭上提出的游击战理论终于挥了应有的威力。坐镇东南负有歼灭整个残宋重责的达春有一天突然认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组织一场像样的会战。虽然身背后的土地都属于大元但各路元军却陷入了肉眼看不见的重围中。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覆灭的危险。

    而他手中的一万多蒙古军和三万多探马赤军是大元投放在长江以南最后的精锐。如果这支队伍再次战败整个江南的战局岌岌可危。没有了蒙古军的威胁那些新附军还不知道会不会立刻更换门庭。

    赣州城达春在自己的书房内急得直搓手。驿道时断时续远离大都的他已经无法从后方传来邸报和圣旨中推断朝廷下一步究竟准备如何打算。前来支援自己的军队还没到传说中文天祥的克星西夏人李恒也迟迟没有履任。江西行省内另一支汉军在刘深被叫回大都述职后一直处于群龙无的状态。具探子说已经有人在汉军营中拣到破虏军的告示劝说汉人不要给蒙古人卖命屠杀自己的同胞调转矛尖和破虏军一起给江南的鞑子致命一击。

    “嗨这伙鸟人到底想干什么!”达春一拳打在桌面上梨花木制的桌案立刻散架笔、墨、纸、砚台乱纷纷掉了一地。

    “爹何必这么烦。朝廷不派人来咱们自己按自己的办法做就是。将刘深的部曲直接并入您的麾下让女儿带着去剿匪。您尽管在这里放心与破虏军周旋。待江西境内匪患平了咱爷两个一起杀进福建将那些南人屠光了就是!”

    达春的女儿塔娜笑着抱住了父亲了手臂捧起他的拳头一边抚摩着上边的老茧一边央求“人家的父子同时领兵为国建功立业。咱父女二人也可能齐力同心并肩杀敌!”

    “去去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就想着杀人。我交给你的功课你做了么!”达春轻轻地将手臂挣脱出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不学那些汉人的东西看了就气闷!”塔娜郁郁地跺了跺脚转身看向了墙壁。父女之间立刻爆出一阵火花屋子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几个跑进来收拾书案的婢女吓得抱起书本碎木快地退了出去。

    “你不学不学怎么知道汉人的弱点。你不学不学将来我们蒙古人的子孙怎么统治这片江山。你想杀人我杀了半辈子人也没见得将这片土地征服下来。难道我杀完了你接着你杀完了你儿孙们接着杀永远不想停手!直到杀光了所有人方才罢休!把人杀完了谁给你种粮食谁给你织布谁给你卖东西!”

    达春突然暴怒指着女儿作道。积压了许久的火气突然爆汹涌不绝地从肚子中冲了出来。

    剿灭境内那些“乱匪”的最好办法就是屠城。凡支持破虏军的或者有和破虏军勾结嫌疑的地区一个不落地屠过去。几个月之内保准把林奇、西门彪之流赶出江西行省。达春可以肯定女儿如果手里有兵她一定会这样做。自从未婚夫死在破虏军炮火下后自己这个女儿就被仇恨蒙蔽了理智整天想的就是一个“杀”字。

    可屠刀举起来能保证不落到自己头上么?眼下大元帝国不比当年成吉思汗的其他子孙们正虎视眈眈地在周围环伺着。如果不是凭借汉人士兵的数量优势大元朝廷根本顶不住来自各方的进攻。再继续屠杀政策然后被破虏军的报纸捅出去随着报纸的脚步留传到各地难保不激起汉军和新附军的大规模反抗。到那时海都等人趁虚而入被杀的将是杀人者自己。

    “爹!”塔娜委委屈屈地哭喊道。为父亲分忧本来是她的一片孝心。蒙古人没那么多规矩男人可以上战场女人一样可以骑马打仗。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父亲突然这么大的火。

    “军中的事情你别跟着搀和。刘深的部属你也别打主意。一切听皇上的安排!”看着女儿哭得抽抽嗒嗒达春心里有些不忍伸出大手给女儿擦了擦眼泪压着火气说道“皇上没下令之前咱们不能轻举妄动。爹镇抚一方自然有爹的难处!”

    “爹!”塔娜转过身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父亲的话里两度提及皇上二字让她多少明白了些父亲的处境。这就是汉人书中说得那些主疑臣死吧。好端端的蒙古人学别的学不会学汉人的这些歪门邪道偏偏度飞快。

    “行了爹领军一方已经很累了你别再给爹惹事端!”达春安慰地拍拍女儿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私并他人部曲是灭门的大罪。皇上允许爹调动他们但没允许爹将他们的营寨与咱们的合并到一起。所以这支人马爹不能给你。你派到南边的杀手也别再继续了。文天祥身边死士众多咱们派去的人一个个有去无回白白让人家探明了咱们的底细!过几天爹派五百骑兵送你回大都。那边天高地阔你经常出去跑跑马也不憋得这么委屈!”

    “爹你要送我回大都给皇帝当人质吗?”塔娜吃了一惊从父亲怀里闪了开来扬起泪眼问道。

    “什么人质皇帝对爹爹一向信任爹岂能随便推测皇帝的心思。你年龄不小了老跟在军中也不是事儿。我托了伯颜大人在咱年青一带的蒙古英雄中寻一个合适的丈夫。他承诺等你回到大都尽力安排!”达春愣了愣不动生色地回答。

    伯颜大人的信中的内容又浮现在他心里。

    朝中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之间的权力争夺越来越激烈。福建会战的失败成了一切争端的导火索。刘深的贪污**、抢掠民女的罪恶。自己在前线纵容属下奸污新附军将领妻女逼得几个新附军高级将领自杀士卒崩散的劣迹。还有强行调派物资耽误阿合马属下的仓库使征集钱粮的错误一一被摆到了忽必烈的桌案边。

    如果不能做一些事情让忽必烈安心达春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历时两年多没剿平残宋不算大罪作为一带雄主忽必烈陛下不会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处置不够果断葬送了索都部数万人马也不算大错。胜败是兵家常事大元帝国输得起。但让忽必烈怀疑自己忠诚却是最大的危险。

    再次组织进攻进入福建达春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无论战役规划还是临敌应变达春认为自己不会输给文天祥。但是文天祥却不是一个单纯的将军。指挥能力的不足他会用其他方面弥补。比如撒播谣言瓦解自己的军心比如派人到自己的身后骚扰比如使用反间计让忽必烈怀疑自己的忠诚。

    这本来都是蒙古人进攻敌人的致胜秘笈都被文天祥学了去。而自己在朝中的同伴却慢慢变得比汉人还汉人。

    不知道我们到底谁征服了谁。对着孤灯大元江西行省右丞达春寂寞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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