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宋相实为宋贼。假民族大义之名谋一己私利之实不忠不义数典忘祖……”眼前的檄文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自己的腰眼上。文天祥的手按着桌面不住地颤抖。几支特制的狼豪细笔经不住桌子摇晃噼里啪拉接连落地在青石地板上滚出老远。

    “丞相下令吧!”刘子俊在文天祥身边轻声催促道。他星夜从泉州赶回来一日夜未休未眠满眼都是血丝。配上那愤怒的神色就像一头随时可以扑出的饿虎。

    负责情报和内务的刘子俊无法不怒。驻守在铜鼓山前线的黎贵达兵败投降相当于在福建路西侧防线上开了一条大口子。元军由此进入后北可攻汀洲南可下漳州东可进泉州占据了全部战场主动。这种形势的逼迫下驻守在上杭一线的陶老么所部兵马不得不放弃坚守了一个多月的防线撤向莲城。而前往惠州接应张世杰的陈吊眼部则随时面临着后路被切断兵困广南的危险。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情况从冒死突围而出的将士送回的急报中刘子俊可以推断五千余破虏军被围的局面分明是主将黎贵达一手造成。这位战败投敌的将军很可能在战前已经与达春互通款曲所以才会主动出击把麾下将士送往死地。

    而黎贵达将军是邹洬一手提拔起来的他的投敌有可能受到了邹洬的支使。破虏军中有一伙人一直对丞相府不肯对朝廷惟命是从的态度不满。这派人里枢密副使邹洬是当仁不让的领。

    望着刘子俊血红的眼睛文天祥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无论如何他不相信邹洬会做出这种事。经历了赣南会战没有投敌的人会选择在看到复兴希望的时候倒向自己的仇人么?但‘缓慢行军虚晃一枪实际上采用海路奇袭的方式救走幼帝。’这个策略除了具体执行人只有邹洬等极少数核心将领知道。偏偏黎贵达投敌后布的檄文中把整个广南战役的关键水军奇袭给点了出来并以此作为文天祥不忠于皇室拿天子性命做赌注的证明。

    制订策略的时候黎贵达不在福州。他能知道具体细节肯定是邹洬私下告知的。如果是邹洬投敌牵涉到的就不止是他和黎贵达两人。整个破虏军至少有三分之一将领是邹洬带出来他们很难说与此事没有瓜葛。

    “丞相下令吧还等什么难道眼看着他们与敌军里应外合将大伙辛辛苦苦积累几年的成果毁于一旦?”刘子俊得不到文天祥的回话继续催促道。

    这次回福州他把内政司所有精锐全调动了起来如果现在出动他能保证在两日内将有嫌疑者全部拿下。

    文天祥依然没有回答仿佛肩膀上压着千斤重担一样整个人都驮了下去。大敌当前内部清洗的事情在他记忆里不是没有过结果呢?他同样清楚。为了一个无法确定的罪名将邹洬和与自己政见不合者一网打尽实行起来容易也许实行后短时间内还能起到政令畅通无阻的效果。但长期看去这种作法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一支由自己一言九鼎指挥起来如心使臂的破虏军还是一群唯唯诺诺在上位者面前不敢抬头的绵羊。在上位者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指望他们在强敌面前义无反顾可能吗?

    “丞相!”刘子俊又催了一句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涉及到邹凤叔文天祥的表现都如此软弱。

    这次文天祥没有沉默缓缓抬起头来迟疑着问道。“子俊凤叔他这几天忙着些什么?”

    “闭门谢客既不提回邵武整训新兵的事也不提前线的事情。仿佛一切都跟他自己无关了一般!”刘子俊气哼哼地答道。在他看来邹洬此举纯属欲盖弥彰。如果黎贵达再晚投降两天等他回到了邵武。恐怕现在连邵武也被他卖给元军了。

    “走吧咱们去看看凤叔!”文天祥从树案上收回手臂低声说道。仿佛突然间想通了一个症结般脸上的表情渐渐轻松。

    “丞相如果此事轻易作罢何以威慑后来者。岂不是授意他人随便谋反!”刘子俊愣了一下随即大声抗议道。

    主管内务的敌情工作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妥善处理此事的重要性。邹洬通敌的证据不明显但如果不处理邹洬既意味着将来其他人通敌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内政司无法采取行动。

    “子俊咱们号令天下英雄的起来反抗的话你还记得么?”文天祥不理睬刘子俊的抗议一边向外走一边问道。

    “不给鞑子做狗!”刘子俊大声地答道声音激动得已经开始抖。

    “可没有罪证就杀自己的同伴。这些同伴在你眼里是什么?是狗么?”文天祥冷笑了一声低低的问。

    不待刘子俊回答他自己说出了答案。“不是他们是咱们的弟兄从百丈岭一起下来同生共死过的弟兄。他们不是鞑子的狗也不是我文某的鹰犬爪牙!”

    这是刹那间他想明白的道理。随着跟刘子俊的解释脑海中的结论越来越清晰。“如果我们连他们都不能保证我们将来何以保证天下百姓的福址。现在我找个莫须有的罪名杀了邹洬你会佩服我的决断。将来如何保证我不以莫须有的罪名或者大义的名分杀了你!”

    “丞相――”刘子俊突然现自己的声音细弱蚊蚋。仿佛害怕了文天祥一般脚步不敢加快与他比肩而行。

    “如果丞相大人哪天嫌我权重要杀我怎么办?”刘子俊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会乖乖地伸出脖子让他杀么?”

    答案是肯定的不会!刘子俊知道自己会反抗虽然自己一直对丞相大人很忠心但这种不把自己当奴仆和家臣想法早就埋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生根芽。

    在它芽前文天祥是主公自己是臣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它芽后自己却为自己和理想而活着而不是别人的附庸。

    至于这颗种子是谁种下的什么时候种下的刘子俊说不清楚。隐隐约约觉得是来自走在前面的文天祥但又不能确定。

    “怎么不快点走难道你真的恨凤叔希望除之而后快么?”文天祥笑着回头问道。

    “我啊!”刘子俊支吾了半句加快脚步追上了文天祥。自己与邹洬没有私仇并且关系还算不错。可为什么想杀了他就是因为他有通敌的嫌疑么还是因为他的政见屡屡和丞相相左?

    刘子俊默默地想着他也想出了答案。其实自从自己领悟了丞相一些话的内涵后自己就一直自视为先知先觉见识高邹洬一等。对于见识低并且屡屡挡住福建展道路的人自然欲除之而后快。

    但实际上邹洬和自己是生死兄弟一同从死人堆中打过滚的人。自己可以不赞同他的见解却没资格认为高他一头。每个人都有思考和表达思考结果的权力即使他的想法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如何荒谬。但这种权力却不可剥夺否则既不是平等而是自以为是正确者对错误者的绝对压榨。

    正想着邹洬的住处到了。文天祥打了个手势命令邹洬的亲兵不必通禀。轻轻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刘子俊跟在文天祥身后踏进了邹洬的家门。临入门的刹那背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

    邹家对面刚刚开门迎客的酒馆中几个在大厅喝酒的人愣了愣站起来默默地走出了酒馆向城外走去。

    街道两边三三两两6续有一些行人、小贩收拾好家什迅离开整条街静了静瞬间又恢复了喧嚣。

    “卖鱼啊刚捞上来的海鱼啊!”一个声音拖着嗓子喊道。

    “老板给我来一条大黄花!”有人隔着街道远远地回应。雨季终于过去了难得又见了海鲜又见阳光大伙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风雨过去了听着远处的买卖声刘子俊微笑着想。抬腿走向内院看见邹洬在院子中摆了个棋盘拎了壶酒自顾自落子。

    文天祥走到近前看了看一个人的棋局。笑了笑从脚下取了一个子“啪!”地一声砸在了纹称上。

    “丞相来送我?”邹洬抬起红通通的双眼问了一句不待对方回答抓起酒壶扔了过来。

    文天祥抬手接壶对着嘴抿了抿放下酒又下了一颗子。

    “一人一招不得耍赖!”邹洬斥责了一声抬手快应了一记。

    “局是你布的我开始落子已经出于下锋自然多下一子算一子。否则凭何取胜!”文天祥笑吟吟地回答手上动作却不慢一颗颗黑子摆下去。

    “大伙看谁手快心快而已!”邹洬与文天祥争辩着手上动作也不肯相让一粒粒白子跟着黑子而落片刻间残局已经结束。

    棋盘上的子黑白分明犬牙相错不细数无法分出输赢来。

    邹洬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自从黎贵达投降达春并写檄文指责文天祥为宋贼的消息传来他就存了必死之心。

    不死他无法赎回自己的过错。

    不死他也对不起曾经生死于共的朋友。

    所以他闭门谢客将练兵的心得整理了出来。然后一边下棋自娱一边等着刘子俊派人上门抄自己的家砍自己的头。

    唯一不甘心的是他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无法更好朋友解释其中的误会。

    没想到文天祥亲自来了陪自己下完了人生最后一盘棋。

    “除了快还要讲全局讲谋划!”文天祥一边收子一边说道。

    “痛快没想到丞相此时还肯来陪我下一局棋。平生与你所下此局最快也最痛。”邹洬仰天长啸抓起面前酒壶狠狠灌了几大口。

    门口的亲兵悄悄地转过身去擦干了脸上的眼泪。邹家老小在空坑一战尽落入李恒之手。两儿一女死于押送途中妻子不知流落何处。破虏军稳定福建后一些将领纷纷娶妻纳妾邹洬却一直孤身奔波在邵武和福州之间没有任何牵挂。

    这几天门口有很多不相干的人走来走去邹洬的亲兵知道其中蹊跷。见上司意志消沉不敢告诉他但心中早已做了最坏打算。

    “杀退了元军你我再来十盘百盘又如何。难道凤叔怕了我准备永远认输了不成!”文天祥从邹洬手中夺下酒壶轻轻抿了抿放到了一边。

    “嗯?”邹洬愣了愣伸手去夺壶却没有从文天祥手中夺下。狐疑地看着文天祥的眼睛说道:“假海路救援幼帝的事是我修书告诉黎贵达的!”

    “是啊所以根据破虏军军规你犯了泄密之罪!要被处罚。我已经决定上本朝廷建议皇上免去你的枢密副使职务并在破虏军中把你的军衔降到少将!”

    “黎贵达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西线防御任务也是我替他争来的!”邹洬仿佛没听明白文天祥的话继续去夺酒壶一边夺一边说道:“你这个时候能来送我已经不枉你我相交一场。为了破虏军的将来我知道应该承担什么责任!”

    “你荐人不当对属下的行为考察不清应该受责。但具体承担多大责任需要破虏军高级将领聚齐了议论决定。但眼下军情紧急大伙无法聚齐所以这个错先记下。参谋部制订了个防御计划需要人带队迎战元军!”

    文天祥按住酒壶缓缓说道。

    “丞相!”邹洬抬起通红的双眼仿佛从来不认识文天祥一般看着看着突然放弃了整顿酒壶的努力放声大哭:“我没有通敌我没有通敌啊。丞相可以杀凤叔但不可以通敌之罪辱其家门。”

    四十几岁的人如个失意少年般双肩不住抽*动。

    门口的亲卫跟着哽咽起来邹洬待人体贴根本没有破虏军中二号人物的架子。并且敢作敢为从来不用自己的过错刁难属下。这样的人说他有弄权之嫌大伙信。说他通敌亲卫们是打死也不肯相信的。

    “我知道否则我也不来找你!”看着大伙难过的样子文天祥也动了感情伸出手拍了拍邹洬的肩膀大声说道“拿出点样子来这还是百折不挠溃军之时也要呼喝酣战的邹凤叔么?”

    闻此言邹洬用力抹了把泪大声回答“丞相欲凤叔去哪里?”

    “邵武。眼下军情紧急你有个机会待罪立功去邵武把军校没训练完的那些新兵领出来带着他们去稳固西侧防线!”

    “西线?”邹洬又是一愣抓起根树枝来在地上勾了几笔画了一个粗糙的地形示意图低声问道“丞相准备在哪里与鞑子决战!”

    “戴云山和太史溪之间具体战场要看局势展。眼下只是达春一部杀了进来张弘范的人马还没到。所以咱们集中全部力量迎上去争取把达春击退。然后步步为营把张弘范拖垮!”文天祥在邹洬画的地图上标了几笔。

    邹洬画的地图很见功底虽然线条不多却清晰地标识了福建西部的所有险要所在。太史溪和戴云山之间是一片宽度达八十多里的丘陵地带此处没大山大河所以最利于骑兵展开。达春突破龙岩后最合适的攻击方向就是这一带。

    “杨晓荣将军已经带人迎了上去漳州守军也抽调出人去阻击。再加上从达春包围圈中突围出来的破虏军残兵应该能拖得达春一拖。等萧明哲带着人赶到了咱们手中的兵马就不比达春少太多。我再把吴家父子的炮师全部调过去应该有力量与他博上一博!”文天祥豪不犹豫地把战略部署向邹洬再次交底。他相信邹洬也相信血染的友谊。

    “陈举将军呢?”邹洬问道。如果陈吊眼能即使率部赶回破虏军此战的胜算更大。

    “吊眼很难赶回来了苗春将军飞鸽传书幼帝已经被他救下。张弘范吃了一个亏肯定会红着眼睛咬过来。如果我是张弘范知道达春已经打破了龙岩肯定会派兵从此路赶过来并拼死割断吊眼回援福建的道路!”文天祥又用树枝画了几笔添上了福建外侧其他敌军可能出现的位置。

    “啊!”邹洬深吸了一口冷气。这几天一直想着如何去承担责任没有推演战局所以也没想到局势已经如此险恶。地图上达春、吕师张弘范、李恒近五十万兵马从西线的口子6续涌进来。破虏军仓卒集结的三万人马不知道在这惊涛骇浪般的持续攻击下能支撑多久。

    “咱们还有援军么?”邹洬不甘心地问道。他想到了苏家想到了方家想到了一切可以赶回来的力量。

    “在吊眼夺路杀回福建之前你的七千新兵是前线唯一的援军。今晚你我同时出我在战场上等你!”文天祥摇摇头站起拉伸出了大手。

    邹洬长身站起身上所有颓废一扫而空。手紧紧地握在了好朋友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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