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

    屋子里的气氛刹那间有些黯然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一股忧伤而又无奈的感觉慢慢扩散开去充斥于天地之间让人感到难以呼吸。

    最近三年来随着福建、两广的渐渐稳定破虏军高级将领们纷纷娶妻成家。空坑之战在心中留下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平复。惟独文天祥还一直还是形影相吊。用林铮老汉的话来形容说“老文日子过得难大冬天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

    邹洬、吴希奭、陈龙复都曾私下跟文天祥提起过想帮他再娶个妻子。如果他心里实在觉得对不住空坑之战失散的家人纳一房小妾也好。反正以目前文天祥的地位和名声很多好人家会争着把女儿送上门来。

    对此文天祥总是笑而不答。实在被众人逼得紧了就以没有时间考虑为说辞搪塞。可这种理由又如何说得通“娶个妾么要什么时间拜了堂就是你的人抓过来洗脚暖被就是了!”自诩为粗痞的张唐曾经这样讲。结果被医护营的女兵女将们群起而攻之差点“牺牲”在疆场之外。

    “文大人眼光高啊寻常脂粉怎能配得上!”陈龙复新娶的妾侍如此评价。这话说得甚有道理跟文天祥患难过的老人都赞同。但谁都明白普天之下真正配得上文天祥的人他娶不起。

    虽然他在百姓眼中几乎无所不能。

    虽然他可以凭一人之力让破虏军死而复生。可以凭一隅之地抵御北元十万铁骑。可以通过一部约法将残宋内部支离破碎的力量整合起来让华夏慢慢恢复昔日的生机。

    但他无力穿越世人的目光去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大宋素重礼法作为破虏军的核心万众瞩目的焦点文天祥在个人道德方面必须没有任何暇癖。任何私人方面的暇癖都足以在有心人的夸大和推动下成为致命的缺点。都会给外敌和内部的权力窥视者提供可乘之机。到那时带来的冲击和动荡比破虏军打了败仗还巨大。

    “丞丞相若无其他吩咐末末将去筹备出征事宜了!”杜浒受不了屋子里这种尴尬气氛结结巴巴地说道。

    “去吧抓紧时间准备。南洋不比广西情况要复杂得多。水师去回灭掉葛朗郡国给商团打下落脚地后就立刻赶回来。等你回来时咱破虏军各标士兵也修养补充得差不多了……”文天祥终于抓住一个机会把话题引向军事安排方面。从南洋水师的战术动作说到破虏军兵源的补充东一句西一句根本没有任何条理。

    “如此末将告辞了!”杜浒强打精神说了一句。他知道文天祥的心现在很乱但他亦知道自己无法帮丞相任何忙。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坎如何面对得看他自己的悟性别人怎么着急都没有用。

    “末将去营里边巡视一下刚刚从前线撤回来那帮野小子别惹出什么是非!”

    “末将去看看火枪兵演练那东西谁都第一次碰马虎不得!”

    “末将去检查一下军粮储备嗨一天不看还真不放心!”

    邹洬、曾寰、陈龙复等人纷纷找借口告辞逃命般离开了文天祥的书房。无意间一语惹出事端来的吴希奭走在最后临出门前回过头非常无奈地安慰道:“丞丞相其其实……”

    “你去看看军校新毕业的炮兵学员吧其他事情我自有分寸!”文天祥苦笑着推了吴希奭肩膀一把说道。

    “如此那我等就放心了!”吴希奭毕竟是拿得起亦放得下的人物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天祥一眼转身离去。

    文天祥冲着众人的背影连连摇头众人的担心显然是太多余了。自己身为一国丞相难道这点儿女私情都看不开么?况且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许夫人许夫人又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自己?

    冬日的阳光透过花格子玻璃窗洒了进来照得书房内温暖如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已经来临了透过一叶叶小小的玻璃片可以看到院子内的梅树在寒风中颤抖着虬枝。在黑色的枝桠边缘隐隐透出几天暗暗的红那是初生的花苞。不经意间它就会绽放给寒冷的冬夜增添一缕俏丽的颜色。

    眼前的花格子玻璃窗是科学院最近才推出的一项民用明。以目前邵武的技术能力大块平板玻璃的价格还无法降到普通人家买得起的程度萧资和杜规也不愿意通过大幅度提高产量将其价格降下来。但小块的杂色边角料已经不再成为珍品为了让这些边角料不被浪费科学院推出了小格玻璃窗。通过在窗棱间增加不规则小木格的方法将玻璃生产中的面积较大厚度相对均匀的残次品利用起来。镶嵌了碎玻璃的小格木窗非但比纸窗、纱窗保温效果好透光性也提高甚多。

    为了让客户满意在实际生产过程中聪明的商人们还将不同颜色小玻璃块排出不同的花色。这样站在窗子后从向外看可以看见出人意料的缤纷世界。

    “丞相!”完颜靖远倒了杯茶放在了文天祥身后低声嘟囔道:“其实丞相喜欢谁娶谁是自家的事情。跟别人根本没关系。任何人说三道四都是没事找事。丞相完全不用理睬!”

    “靖远你不懂!”文天祥笑着摇头没做任何解释。完颜靖远的话就像站在碎花玻璃窗后向外看由于站的角度不同阳光亦是不同的颜色。

    女真人崛起的时间短衰亡的度太快。对问题的看法还保留着原始的古朴、实用阶段。在草原民族中寡妇再嫁甚至兄亡弟娶其嫂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女人能在严苛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而中原不同几千年文化传承留给了华夏民族丰富的遗产同时也留给了它沉重的负担。

    “那有什么不懂。丞相不说过‘参与立约的民族都是华夏子民人人平等么?’汉家的风俗在这一点上我没看出比我们女真高明出多少来。用我们女真人眼光看许夫人家族财力巨大本人在福建各族百姓之间又颇具影响加上她麾下那几万兴宋军。丞相喜欢她娶了她只会给破虏军和大都督府带来好处大伙跟着高兴还来不及……”完颜靖远不服气地反驳道。

    他不明白为什么文天祥娶不得自己欣赏的人?这事儿在大金国就是一笔非常划算的政治联姻。所有幕僚和朋友都会千方百计地劝文天祥把握时机。怎么在大宋就成了大逆不道陈龙复、邹洬、吴希奭这些平素以远见著称者明里暗里纷纷婉言劝谏不希望文天祥的行为越雷池一步?

    “靖远你真的不懂!”文天祥摆手打断了完颜靖远的话。想跟完颜靖远解释一下宋人和金人因为生活地域不同习俗之间也有所差异。突然间又现自己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我真的非常喜欢许夫人么?文天祥扪心自问。自从兵出邵武以来三年时光匆匆而过。战争一场接着一场内部争端一波接着一波自己从来没有闲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如今随着约法的建立和官制的初步调整成功大宋内部矛盾稍微缓和。终于有了点儿闲暇时间文天祥却现自己其实很迷茫。

    如果说对许夫人一点好感都没有那是骗人的话。否则陈龙复、邹洬、吴希奭也不会看出端倪来慌不急待地试图防患于未然。可自己真的喜欢陈家碧娘到可以不顾一切的地步么。真的为了娶她可以不惜为她而与整个儒林为敌不惜在刚刚稳定下来大宋内部制造一场分裂么?文天祥蓦然现其实自己心里根本没有答案。

    “对我不懂。不懂你们眼中的大英雄为什么一定是不食人间烟火!”完颜靖远愤然道。作为侍卫长和朋友他真心期望文天祥能快乐。生活中除了战争和权谋外还能拥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文天祥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完颜靖远的疑问。如果人们的传统观点能轻易地改变吴希奭将军又何必枉做恶人。约法和新政推行过程中没遭到过大的反弹一方面是因为破虏军实力足够强大另一方面是因为它使大多数人从其中受益。而自己如果真的违背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恐怕届时与自己为敌的不仅仅是几个儒林人物。

    欲改变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只能像院子中的那几株寒梅在不知不觉间积蓄力量一部分理想文忠对爱的渴望虽然美好但既然他的灵魂跟着自己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就必须受到这个世界的左右。

    不知不觉间文天祥下意识地把对许夫人的好感归咎到文忠的头上。找到逃避办法的心渐渐平静目光所及处花苞在寒风中透出暗暗的红。

    突然间他看见有一道火炭般的身影在寒梅树前闪过。文天祥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地现许夫人带着两个女侍卫一边与院子里的幕僚们打着招呼一边向自己的书房行来。

    “靖远!”文天祥低呼了一声无端觉得有些紧张匆忙从窗前转过身走到书案之后。

    “属下在!丞相有何吩咐!”完颜靖远显然也看到了“有人”正向丞相大人的办公之所靠近促狭地回答。

    “倒几杯清茶来!如果有人求见直接请他进来吧!”文天祥的命令毫无条理。目光落在桌案许夫人关于整军的条陈上入眼是一排清丽的小字。

    许夫人的表现还是像三年前一样落落大方。因为身上具有部分畲家人血统的缘故她的瞳孔颜色偏深呈一种明澈的亮黑色。每当目光向人扫来即如泉水般让人感觉到其中的甘冽滋味。

    多年的戎马生涯磨去了她脸上三十多岁女子应有的风韵代之是一种坚毅与刚强就像一束寒梅伫立于风中令人无法不瞩目其夺目的冷艳。

    “夫人为何而来?”文天祥尽力将目光从许夫人身上收回以不似自己般的声音问道。

    “当然是整军之事情不知丞相考虑得如何了?”许夫人笑了笑低声问。随即促狭地追问了一句“难道无事时我即不可进丞相府么?”

    “当然当然可以!”直到此刻文天祥才觉自己原来如此笨拙。看着许夫人盈盈的笑脸和挺拔的身躯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了一股无法诉说的**。

    “夫人以一品诰命兴宋军统制的身份当然可以随时到大都督府来议事。地方治安还有很多仰仗夫人的地方!”想了半天文天祥终于找到一句自己认为合适的说辞低声回答。

    “如果碧娘不做这兴宋军统制一品诰命夫人呢?”许夫人仿佛没注意到文天祥的尴尬以无比明澈的大眼睛望着文天祥追问了一句。

    “当然也可以夫人乃女中豪杰大宋女子之楷模如今诸事皆在草创之际宋瑞欢迎夫人随时前来赐教!”文天祥的话突然流利起来仿佛冲破了内心一道魔障般站起来落落大方地回答。

    许夫人又笑了明媚的笑容如阳光般瞬间照亮了这个屋子。接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已经了悟到什么天机般淡然说道:“这次冒昧前来一是关于兴宋军整编的事情想跟丞相探讨一下其中细节。第二是关于舍弟陈吊眼的事情他最近给我写了封信说自己遇到了些麻烦!”

    “整编的事情我正与大伙商议。明天一早夫人请带几个兴宋军将领到议事厅来我想多听听他们的意思。兴宋军为国争战多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寒了心!”文天祥微笑着回答“至于吊眼他在两浙不是打得很好么?有什么事情还需要你这当姐姐的出面?”

    “自然是他的家事了他来信说喜欢上了一个姓曾的参谋。偏偏他这个笨人不知道人家是女子所以内心恐慌得不得了。我想这位曾姑娘与参谋长曾寰必然有些联系所以想给他们做个媒顺便请丞相去信将曾参谋的身份说明一下免得吊眼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许夫人显然对族弟的“糗”事觉得很好笑一边说一边擦去脸上笑出来的眼泪。

    “原来如此这个吊眼?”文天祥摇头微笑。“当从夫人之命曾家小姐若不反对宋瑞也愿意替吊眼做一回媒人!”

    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经历了开头的生疏文天祥与许夫人的交流越来越融洽。关于陈吊眼的婚事关于兴宋军的安排关于南洋战事以及高丽方面隐藏的威胁关于辽东局势和江南战场的下一步举措二人谈谈说说彼此之间补充着对方看法的欠缺与不足不知不觉谈到了傍晚。

    晚钟声从天际外传来许夫人站起身向文天祥告辞。

    文天祥写了封信唤进完颜靖远吩咐他快马送往陈吊眼处。然后亲自送许夫人走出丞相府挥手作别。

    “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这个文丞相跟张狗蛋一样虚伪!”许夫人的侍卫红叶打马跑出了几十步小声骂道。

    “嘘别让夫人听见了否则又要骂咱们多事了!再说狗蛋他也是没办法破虏军刚刚站稳脚跟天下大半还在鞑子手里!”女侍卫海棠把手指放在嘴唇边低声抗意道。

    “还、没、嫁、入、人家就替人家说话羞、也、不羞!”女侍卫红叶伶牙俐齿笑着奚落。

    “纵被无情弃不知羞!”海棠用刚刚学会没几天的汉诗回了一句提了提缰绳快追向渐渐去远的许夫人和几个同伴。

    “呸!”红叶啐了一口打马跟上边追边小声嘀咕“明明喜欢咱们夫人明明能看出夫人不会拒绝他就是没胆子说。绕来绕去的他们汉人唉!真麻烦!也不知道夫人怎么想的居然由着他来绕***!”

    “你不懂红叶!”海棠摇头轻叹。

    “不懂什么?”跟在许夫人身边的其他几个女侍卫刚巧听到这句话在齐齐转过头来问。

    “不懂?”海棠看了看许夫人平静无波的面孔不知该怎么向大家解释如此繁琐的问题。跟张狗蛋接触久了她已经多少明白了一些汉人的习俗和传统虽然不赞同却也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男欢女爱这么简单。

    “如果有来生让我在未嫁时与你相逢!”黑暗深处传来一句低低的戏此。下班了此刻正是街头戏班子的黄金时间。写词的人显然有些功底婉转处道出了很多无奈与心酸。

    “如果有来生

    让我在未嫁时与你相逢。

    当我送你双明珠时

    希望换回的不仅仅是眼泪……”

    夜幕中传来旦与生低低的共唱。分不清谁起的第一句也听不到结尾。

    “夫人真的有来生么?”叫做海棠的女孩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冷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酒徒注: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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