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又变天了!”徐州城最有名的大善人刘文忠掸了掸水貂皮袍子上的雪花晃晃悠悠地向内宅走。聪明的管家刘黑铁点头哈腰地跟在旁边两只母鸡爪子般的手抄在衣袖里仿佛一伸出来就会被北风像乱树枝一样吹折掉。

    “黑子给佃户做的鞋都下去了么?”刘大善人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无论风多大步伐总是有条不紊。

    “回老爷的话己经下去了。照您说的每双鞋里塞了半两羊毛。这帮佃户跟了您可算祖上积德要是跟了蒙古老爷还鞋呢有片破布裹蹄子就不错了!”刘黑铁上前一步话语里充满了献媚的味道。

    “唉把他们当牛当马使唤了一年了冬天时也得加碗黑豆补补膘。兵荒马乱的能给行善就少造孽!”刘大善人瞪了管家一眼低声教诲。

    “是是老爷英明如果这样他们不好好干活真是给狗吃了良心。”

    “东门外的粥棚呢安排好了么。天冷了每天多加一斗米到粥里去。家里了霉的干菜叶子不要扔一并熬到粥里给苦哈哈们补身!”刘文忠想了想又出一道命令。

    “小人这就去安排老爷德被四海前世一定是位菩萨!连俺这无头小鬼跟着您也能修成正果!”管家口中马屁之词有如泉涌。

    “滚吧顺便把二爷、三爷喊进来让他们到我书房议事!”刘文忠抬腿照着管家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

    一直佝偻着身子的管家屁颠屁颠地跑远了大善人刘文忠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伸手挑开了门帘。

    提起刘大善人方圆百里家喻户晓。他祖父曾经是一个屠户在北元第一次南下时不小心救了一名宋将。刘家人精明把这名宋将的伤养好后以三百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蒙古人。凭着这三百两银子的本钱和蒙古人的支持刘家从此在徐州混得风声水起没几年就成了城内数一数二的富户。

    到了刘文忠这辈儿刘家基业更大。包娼庇赌、贩卖私盐、勾结色目转运使搜刮民财大斗进小斗出倒腾粮食凡是人能想出的赚钱手段没有刘文忠不敢做的。即便如此他依然混出了个大善人的名号黑白两道通吃。非但官府的老爷要给他刘大善人面皮就连往来的盐帮、附近声势浩大的红袄军都不会打刘家产业的主意。

    刘文忠会赚钱也懂得花钱。赚钱时心狠手黑花钱时却慈眉善目。刘府名下的佃户、长随的待遇一直比其他大户人家好逢年过节丫鬓们缝制的衣服、鞋袜总是按时到每个佃户手里。水旱灾年刘老爷就会主动给佃户们减租。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刘府还会在东门外的汉王庙中支开大锅无论是乞丐、流民还是吃不饱饭的庄户人家每天早上都可以去刘家粥棚领一碗稀粥果腹。虽然那粥总是稀得照见人影也总带着股霉味儿但毕竟让很多本来要饿死的人又多捱了一个冬天。

    比起窗外冬寒料峭书房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重金从南方走私来的碎花玻璃窗将冷空气完全隔离在外墙壁上黄铜打造的水炉子轻轻冒着热气把整个屋子烤得如春天般温暖。

    如此暖洋洋的空气很容易令人心生倦意。可刘大善人的两只眼睛却瞪得滚圆一颗心上上下下不断权衡着纷乱时势。

    沉寂了多时的太行群豪出山了北面以张一行为打下了井阱真定。南方以许土根为帅势力一直蔓延到了山东。两淮、两河震动无数豪杰趁势拉起了自家队伍。就连徐州附近也不安宁红袄军在一个叫萧头陀的人带领下己经攻到了附近的濠州。而官府忙着提防破虏军北上压根没精力对付其他土匪流寇。

    世道乱了。乱世出英豪乱世意味着风险同时也意味着家族崛起的机遇。

    “大哥你找我们!”一声亲切的招呼打断了刘文忠的思考老二刘文义老三刘文魁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走了进来。与刘文忠满脸慈悲相不同老二刘文义长得方面浓眉一看就知道是个爽直的汉子。老三刘文魁人如其名长得文文静静从头到脚带着股书卷气。

    “变天了!”刘文忠没有回答两个弟弟的话望着窗外的飞雪幽幽地说。

    “是啊真他***冷。今天上午在衙门当班弟兄们都拎不住水火棍!”老二刘文义瓮声瓮气地回答。他自幼喜好武艺长大后凭借家族的关系在徐州府衙担了个旗牌官手底下管着百十个负责弹压地方的弓马手。每天在街头耀武扬威煞是气派。

    “是啊变天了。打我记事儿起就没这么冷过眼下城里流民越来越多再冷下去不知道多少人得冻死!”老三刘文魁显然比老二聪明顺着大哥的口风含蓄地说道。

    “那帮饿蜉怎么喂都喂不饱。从前天起府台大人在南、北两城都加了三口大锅施粥却每天有人饿死。如果不下封门令再这么下去把整个府搬空了也添不完四下赶来的嘴巴!”老二刘文义不屑地说道。四处赶来的流民给弓马手们添了很多麻烦连日来不断有大户向他抱怨家中财物被偷还有小户人家在夜里遭抢。弓马手们的一致意见是关闭徐州城门不准许更多的流民涌入。但徐州城府台大老爷王庭玉心慈手软死活不肯听弟兄们的劝。

    “府台大人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他没钱。我听人说朝廷今年又停了百官傣禄卢世荣大人说要行新钞把天下所有交钞全部作废了!眼下天怒人怨就差有人点把火了!”老三刘文魁从袖子里掏出把折扇刷地打开边摇边叹。

    “还不是南方那伙乱匪闹的。当初陈吊眼一过境多少豪门大户家破人亡。如果被我遇上打马上前……”老二刘文义伸手比画着仿佛自己成了当年的楚霸王项羽万马军中无人能敌。

    刘文忠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二弟的吹嘘。自己和老三说什么敢情老二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为了让这呆子开开壳他决定换一种浅显易懂的方式。

    “宋帝无道可文天祥却不肯黄袍加身你们说怪不怪?”

    “这文贼手下文有曾寰、刘子俊武有陈吊眼、邹凤叔偏偏不肯当皇上。我听人说他会看气知道自己没当皇上的命。破虏军口口声声说要恢复汉家江山恐怕这新君名姓里少不得一个汉字!”老三刘文魁知道大哥想什么把话越挑越明。

    “大哥老三你们说文贼不当皇上是因为大元气数尽了?”老二刘文义满脸迷茫。大元气数尽了那肯定要有新的帝王现世而大丈夫学好文武艺就应该卖给帝王家。

    “大元将灭大汉将兴。想我刘家先辈当年斩白蛇揭王党…”刘文忠眼睛里冒出一串火花追忆着千余年前自己的同姓如何辉煌。

    老二刘文义终于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一张脸吓得比窗外的雪花还白。大哥志向远手段狠他从小就知道。但万万没想到哥哥的志向远到如此地步。想当皇上就凭刘家三兄弟和家中五、六十个家丁……?府台大人伸出个手指头就能让刘家灭族。

    “人都说大元气数尽了今后天下必然是汉人的天下。太行山张氏兄弟不过是群草寇如今也能攻城略地。文贼当年被打得只身而逃转眼就拥有了半个江南!大元朝己经成了空架子一推就倒!”刘文忠用眼前实例给两个弟弟鼓劲。

    “可咱徐州这四战之地府台大人又素得人望……”刘文义结结巴巴地说道。兄弟三人中他武艺最好同时胆子最小的也非他莫属。

    “如果府台大人被红袄军刺杀了呢?”刘文忠冷笑着问。

    “府台大人不出城红袄军进进……”刘文义想说红袄军没有进攻徐州的实力却从哥哥的凌厉眼神中看到了其真实意图。城中弓马手在自己手里如果趁人不备杀入衙门……?他知道自己能做到额头上冷汗如泉水般滚滚而下。

    “二哥你别担心。”老三刘文魁拍拍刘文义的肩膀、小声分析道:“南边的鞑子都忙着防破虏军过江。北边的鞑子要想南下先得对付陈吊眼。咱们兄弟有的是时间把队伍做大。只要咱们实力大了将来即便受朝廷招安也能混个世侯做做!眼下正值乱世咱们兄弟能不能出头在此一举!”

    “老二乱世出英雄。当年汉高祖也不过是个亭长。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刘文忠喋喋不休地劝。外面的狂风夹着飞雪把他的话掩盖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

    “天变了!”徐州总管王庭玉恹恹地关好了窗户。今冬的天气很古怪终日风雪交加不见太阳。害得他这个秋天刚补了缺的新任总管每天脚不沾地不是忙着安置流民就是忙着增派人手提防红袄军作乱。早知道大元的官这么难当他才不会费劲补这个总管的缺。

    想起头上这顶官帽王庭玉心情就愈郁闷。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本以为当了父母官后能一展平生之志却没料到官场里边行的和书本里边说的根本是两回事。圣贤书教导你勤政爱民实际上你勤不勤政、爱不爱民没关系能把顶头上司打点好了就是抢男霸女逼良为娼也照样步步高升。

    被师门举荐为官后辗转做了十多年七品小吏王庭玉才领悟了做官的真谛。好不容易凑了两千多个银元从中书省买来一个总管的实缺本想痛痛快快做一回贪官不成想乱世突然来临徐州这鬼地方四下都是盗匪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一旦安抚不住民心恐怕没等收回买官的本钱总管大人的命就得葬送讲去。

    这大元的官还有当下去的意义么?连百官傣禄都不起的朝廷还能支持多久?王庭玉望着跳动的烛光呆呆地想。他家道殷实即便不当官也能活下去。只是一肚子入世之学太浪费圣人教诲人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才不枉读了那么多书。大元朝虽然风雨飘摇毕竟是天下正朔……

    黑漆漆的窗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声。附近的豪门中有狗狂吠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北风的呼啸把一切淹没在黑暗里冻死人的天谁知道外边又生了什么热闹。徐州城的夜晚向来如此陈吊眼北上时把临近的县城砸了个稀巴烂蒙古军又尾随着破虏军抢了一遭然后是蚂蚁般的红袄军。三路大军过境再富饶的地方也会变成荒原如今城里边大街小巷都是流民每天晚上都得生几起为争夺大门洞避风而进行的斗殴事件。

    “啊!”夜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近在咫尺。王庭玉感觉到事态不对走到墙边抓起了防身用的宝剑。城中驻军都出去剿匪了他能指挥得只有地方上自行募集的弓马手。而那帮弓马手基本上出身于地痞流氓抓贼未必好用欺负良善却一个顶俩。

    吵闹声越来越近王庭玉己经可以看到火光。他抽出宝剑对着门外大喊道:“来人传刘牌头……”

    衙门里平素围着他如苍蝇般转的小吏一个都没有回应偌大的院落显得空荡荡的只有北风的呼啸声在树梢间回荡。

    “来人谁值夜传刘牌头!”王庭玉有些害怕了扯着嗓子大喊。

    内宅的门被轻轻的推开旗牌官刘文义全身披挂慢慢走了进来。在他身后十几个喝得嘴熏熏的弓马手擎着火把把雪地照得通亮。

    “老爷您找我?”刘文义淡淡地问。

    “刘刘牌牌头你你这是干干什么?”王庭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手中宝剑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提不起来。

    “老爷天变了!”刘文义上前拍了拍王庭玉的肩膀顺手夺下了他的宝剑。

    “本本府本府一直待待你等不薄!你你等……”王庭玉指着弓马手们气急败坏地骂。

    弓马手面无表情的站着手中的火焰吐吐跳动。

    “老爷天变了。大元气数己尽英雄趁乱而起。您是大元的总管汉王会依两国交战之礼将您厚葬!”刘文义笑了笑把宝剑又塞到了王庭玉手中。带着弓马手们转身走出顺手带住了府衙内宅的大门。

    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不一会儿火光从徐州府衙跳起来烧红半边天空。

    “红袄军进城了!”有人在雪夜中哭喊。

    “破虏军来了八字军来了红袄军来了!”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大叫着冲进附近的民宅。听到喊声无数豪门大户死死锁住了院门自家雇的保镖护院纷纷跳上院墙把手中兵器对准了临近街道。

    “汉王有令驱逐鞑虏。徐州百姓杀蒙古人者赏银十两米一斗。破一宅院者封百户。降汉者不杀协助汉军者有赏!”刘家老三身披一件大红披风带着百十个家丁在街头纵横。听了家丁们的喊声没有实物果腹的流民和曾经受过刘家恩惠的乞丐纷纷响应不一会儿就攻下了衙门附近的几个大院。

    “男的全杀女的分给众位头领!”刘文魁大声命令。身后刚刚当了官的家丁们恶狼般冲进院子把女眷们横着抱了出来。流民乞丐、还有普通百姓红着眼睛踹破屋门把钢刀举向手无寸铁的同族。

    哭喊声中雪夜显得如此漫长。大街小巷暴行生在每个角落。珠宝、玉器、金银细软大户人家不知积累了几代几年的财物一夜间易主。平日高高在上横征暴敛的色目官吏、蒙古富豪被起义者从被窝里拖出来押到街头用砖头打死。平素与百姓无半点积怨的店铺掌柜、地主、商号老板也纷纷被揪出反应及时的赶紧宣布向汉王效忠散尽家财求一时平安。反应不及时的转眼成了刀下冤魂。

    天亮的时候大善人刘文忠亲手在城头升起一面血染的红旗。旗面上写了个斗大的“汉”字昭示着刘氏兄弟高贵的血脉。随后刘文忠封二弟为大将军三弟为国相几个最早追随起事杀人立功的衙役为骤骑开始了争夺天下的历程。

    附近杆子、流匪闻讯纷纷向徐州靠拢。在红袄军分舵主李子明的帮助下汉国打下了彭城、沛县定陶、单父很快成了两淮最大一股起义势力。

    “乱世来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两淮群雄蜂拥而起汉、唐、周、楚无数旗号在四战之地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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