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斗不过成精了的老狐狸,油滑又有点小聪明的陶昊熬了半个月的夜,还请了快两百块钱的客,也只让他老爹答应一个月加一百块钱生活费,没答应他想要的每个月加三百。要不是他老爹把他当宝贝,那一百块钱都莫想,没看到别人去袁州读师专、医专,一个月就百把几十块钱生活费?

    不错了,得见好就收。要是真惹毛了老爹,挨打还不至于,但每个月只给一百二是做得出来的。

    以前读高中时,怕调皮捣蛋的陶昊耍发了性,陶老板可是让小红带着崽女在县里守着他,还不给他一毛钱零花,要用么钱都要通过小红。现在看来,陶老板做得很对,否则以陶昊那性子没个人管着,莫讲能挤进大学的门,搞不好连高中都读不完。

    可以多拿一百块钱生活费,陶昊也不再当夜游神,每日在店里帮着老陶张罗生意,但收钱结账的事又归小红了。知子莫如父,以前陶昊在柜上拿些饮料钱、玩耍的钱,陶老板就当是给他的零花钱。现在要是再让他再经手钱,搞不好每个月百把几十块钱的零用钱,能被这伢子搞成几百上千。

    “陶老板,你就是信不过我,我是那样的人吗?”

    带着他去给熊书记敬完酒的陶老板笑呵呵的,把宝贝儿子的埋怨当成空气。

    可惜了,早晓得这样,以前就应该多拿些,端着酒杯跟在老爹后面的陶昊,遗憾地看了眼柜台里的红姐。那个位置自高考后就是他的,每日经手三四千块钱,随便搞点就是一二百,够他在袁州潇洒蛮久咧。

    父子俩敬完乡政府的领导们,再去敬七站八所的领导,领导们也给面子,每人都包个红包给陶昊当茶钱。等这伢子的升学酒散了,陶昊收到的红包成了他老爹的,这个不用他老爹讲,他也会主动上交。

    人情是把锯,拉来又扯去。这些人情红包今日接,明日人家有喜事就要送回去,还得再加一点。在农村里,不要讲陶昊还是个伢子,就是换成他红姐和姐夫,没成家之前接到这种红包都要上交给爹娘,等到要去送人情时再问爹娘要。

    不过,陶小红是特例,她屋里兄弟姊妹多,爹娘根本养不活七八个崽女,几次都想把她送人。要不是那时候大家都崽女多又苦,这妹子早就不姓陶了。陶小红十二岁时,陶老板带着还在襁褓里的陶昊从深城回来了。当时很伤心的陶老板在老屋里祭奠老娘、老爹,这黄皮寡瘦的细妹子跟一帮细伢子守在门口,细伢子们想捡没响完的鞭子,她想捡他扔的烟头回去给她公公抽,结果让这个与整个陶家都不亲近的满叔看中了。

    五十块钱在当时很多,可以买一百多斤早米,掺上薯丝够一家人吃两个月。陶老板给了他没出三服的堂哥五十块钱,十二岁的陶小红就跟着她满叔走了,去了县里帮着带陶昊,从此吃上了白米饭、大肥肉,把她的几个哥哥姐姐都妒忌得要死。

    把八个雅间里的客人送走,在大厅里吃饭的司机们也所剩无几,办个升学酒就一些单位上的人来捧场,连陶家本姓的亲属都不来凑热闹,可见陶老板那兵马桥头面人物的头衔,也不过是他自封的。或者说是陶老板以前的名声太好,好到他都五十几岁了,街坊和邻舍还在念着他的好。

    “陶老板,我讲得对吧?”

    大好日子里,陶大老板也没生气儿子揭旧伤疤,反而感慨道:“昊昊,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爹爹无愧于心。”

    这倒也是,陶昊小时候也让人取笑是婊子崽,大他十二岁的红红因为这事,还经常跟院子里的伢子、妹子打架,几次都成了他老爹跟人吵架、抡拳头。换成他是他老爹,想他有钱后跟街坊邻舍搞关系,那是想都莫想。就是他那些小学、初中、高中同学里,陶昊也没有一个朋友,每日都是同学吃冷开水,他把三块钱一瓶的可口可乐当水吃,还经常吃一半扔一半。

    扯远了,送走了客人,饿得肚皮贴背心的陶昊坐到桌边就开吃,连给师兄们敬杯酒都懒得动。这些都是自己人,跟他们客气个屁。

    与有荣焉的师兄们也不介意,这伢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要是跟你笑眯眯的,马屁事滚滚而来,那就是把你当外人;要是对你爱理不搭,那才是把你当自己人。把你当自己人了,那就是真对你好,大师兄结婚时,这伢子才读初一,居然敢背着师傅偷200块钱给小红妆嫁咧。

    要是不信,看看他如何对师傅就行。高兴时叫爹爹,不高兴时叫陶老板,再不高兴就呕气,十日半个月都不叫一声。

    “昊昊,过几日就要去读大学了,出了师的几个师兄给你凑了个茶钱红包。莫嫌少,拿着!”

    这红包可不薄,正狼吞虎咽的陶昊抬起头来,看了看脸上笑开了花的大师兄兼姐夫,又看了看刚没收他红包的陶老板,没好气道:“你们这不是便宜陶老板?”

    “打乱讲,这又不是人情红包,你以为我们不送你茶钱,有了喜事师傅就不送礼?”

    “真的?”

    嘴上这么讲,眼睛却看向他老爹,见正笑跟弥勒佛样的老爹连连点头,陶昊一把抓过厚实的红包揣进自己牛仔裤兜里,提醒道:“姐夫,人家送茶钱是每次去学堂里报道都送的。”

    “晓得晓得,送六次嘛”。

    “要的要的,以后等艳艳考上了大学,我加倍来送。”

    忠厚的大师兄大乐,笑道:“要是艳艳考得上大学,那就是我们毛家祖坟冒烟喽。”

    大学有多难考?旁的不讲,起码小学、初中要考全乡第一!

    其他师兄也大乐,附和道:“还是青的烟咧”。

    “打乱讲,我们艳艳几聪明,还以为是你们这帮木脑壳?艳艳,是不?”

    正啃鸡腿啃得小脸花花的艳艳立即举手,牛皮哄哄道:“对,我最聪明了,昊昊叔叔讲的!他最厉害了,比你们这些木脑壳加起来都厉害!”

    一干师兄大笑,这妹子以后聪明不聪明还不晓,反正这牛皮是接到了昊昊的脚。

    陶老板也大笑,愧疚了快二十年,今天他觉得对得起亡妻、也对得起老爹老娘。不管他陶四清以前如何不堪,但送出了一个正牌子大学生,以后还能当国家干部咧。

    “来,这杯酒大家吃了!”

    师傅一端杯,徒弟当然要干了,十几个师兄弟连忙起身,恭敬地与坐着的师傅干了。

    一口干掉了杯里的酒,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老陶大笑,趁着酒兴道:“细毛,要讲起来,你是大徒弟又是我堂女婿,但那个堂女婿当不真的。”

    一大圆桌的师兄弟立即不作声了,师傅年轻的时候名声不好,有了钱也照样不好,而且是非常不好、更不好。可是,旁人闲话听不得,将心比己,把自己放在师傅小时的处境,又如何能怪得了师傅有钱后太绝情?

    “还有你们这一帮,那些亲戚名声都当不得真,能当真的也就是你们是我徒弟,我是你们师傅!”

    把手伸向酒瓶的老陶不让坐旁边已独立开店的徒弟帮,自顾自地倒了杯酒,示意其他还留在店里的徒弟也自己满上,破天荒地站起来端着杯子道:“昊昊考上了大学,以后肯定是不可能回兵马桥工作。我呢,上半世年糊涂,下半世年才算活明白,才晓得对不住爹娘对不住老婆。

    所以呢,这后半世年我要守着爹爹姆妈跟我那可怜老婆。昊昊以后在外头工作,这伢子人聪明,也不要我操么心了,最多是给他以后买屋、结婚、生崽留些钱。”

    一干急忙站起来的师兄弟松了口气,师傅这样站起来,他们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事,原来是为了以后养老的事啊。

    这有什么?别人家的师傅徒弟仅是师傅徒弟,自己师傅可是把大家当子侄看,教的时候尽心教,出了师就给工钱,吃用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有亏待过大家半分?不要讲留在店里的师兄弟,就是出去开店、打工的师兄弟,都有义务给象爹样待大家的师傅养老。待徒弟崽仔这样好的师傅,找遍整个同古、平江、黄石,可还找得到另一个?

    “上个星期我寻了乡上的熊书记和孙乡长,准备把街尾巴上那块地买下来。买下来搞么?

    做屋,还跟这边样,一楼开店、二楼以上住人,那些屋就是做给你们住的。师傅不要你们的钱,但也不是白送你们的。你们要是想自己开店,师傅借本钱给你们,你们就自己把店开起来;觉得没本事支应的,那就好好跟师傅搞,吃碗安稳饭。等师傅死了,店面都给昊昊,算是我还他姆妈的情;那屋就送你们了,当成是我们师徒之间的一个念想。”

    十几个徒弟崽仔全懵了,自己在师傅店里吃得比其他店里好,住的也比其他店里好,师傅还送大家一套屋?讲是等师傅过世再给,还不照样是给?

    奸,真奸!

    比起这些没见过世面又没读什么书的师兄们来说,一边扒饭、一边暗暗撇嘴的陶昊无疑更有见识。

    白老鬼都想来兵马桥开门做生意,兵马桥就肯定会更繁华,生意也会越来越好,好到只要开个店就能赚钱。按现在的行情,一套屋撑死也就两三万块钱,还是几十年后才兑现的两三万块钱就把这些师兄全捆死了,以后想出去开店都怕让人讲闲事。

    可是,自诩聪明的陶昊也忘了一件事,两三万块钱相对于他来讲,不过是他老爹的九牛一毛,但对于这些农村里爬出来的师兄们来说,那就是一笔要拼命攒几年的巨款。除去钱还有感情,这些师兄弟哪个屋里不是兄弟姐妹一大帮,爹娘养活他们就够劳累了,哪会有时间跟他们谈天讲地?更何况,有点野心或者说是有点志气的师兄早离开了,留下来的这些师兄都是想过安稳日子的。

    等师兄们喝得酩酊大醉,陶昊跟也喝得半醒的红姐如此说,坐在柜台里算钱的红姐脑壳里没那么多弯弯绕,但总觉得他讲得不对却无从反驳。话从没什么心眼的红姐嘴里又传了出去,来吃喜酒的一位已经自己开店的师兄回忆起当初学徒的日子里,师傅不但教自己手艺还教如何做人,如此替师傅解释、感激道:“毛崽、红红,我们碰到个好师傅。不讲别人,反正我对徒弟崽仔是做不到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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