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黑虎带来的这个消息确乎颇为惊人。大同府的知府马士英竟然要巡行全府各县打前站的马弁已经离此只有二十多里了。众驿卒一片混乱有的骑马去唤梁仲前来迎接有的忙着收拾房间一时间把个枪峰驿闹得好似菜市场一般。桓震这才明白为何并没有那封所谓的公文。并不是驿卒出了事也不是公文丢失而是马士英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自己到各县去巡查因此根本没有出什么公文。只是那个“羽书仓皇犹以斗蟋蟀为戏”的蟋蟀相公马士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亲自巡行的事情?那就只有鬼才知道了。然而目前最严重的问题还不是研究马士英为何会突然跑来“视察”而是要设法在他“视察”到灵丘之前让蒋秉采得以完成捕杀蝗虫的工作。桓震脑中飞转动:马士英的前站既然离此不远那么他本人想来也快要到了。从枪峰岭驿站出可以去的地方只是蔚州三县:灵丘、广灵和广昌。广昌在灵丘西南打不得主意;现下只能希望马士英先去广灵自己便可以从中捣乱阻滞他的行程给蒋秉采多争取些时间了。为今之计先要探听出马士英的下站目标究竟是哪里。

    桓震是那种一旦打定了主意便马上付诸实践的人所以他立刻吩咐傅鼎臣去寻范大托他跟马士英的前站旗牌打听一下他们的行程。毕竟同是吃皇粮的该当比较容易说得上话才是。直到下午旗牌官方才来到。焦急等待了四五个时辰的桓震等来了他最最不希望听到的消息:马士英根本没打算去广灵和广昌蔚州三县之中他只选了一个灵丘县去巡查。从这里到灵丘就算他辎车繁重至多三天也就到了。连同已经过去的两天总共是五天。五天的时间要完成灭蝗任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广灵、广昌的蝗虫还在源源不断地飞入灵丘县境。一时间桓震只觉得有些绝望了。蒋秉采啊蒋秉采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啊!他在心中默念道。

    傅鼎臣突然道:“我有法子。”桓震又惊又喜急道:“甚么法子快说快说!”傅鼎臣迟疑片刻又道:“还是作罢的好。”桓震大不耐烦催促道:“有话便说吞吞吐吐的教人好不焦躁!”傅鼎臣咬了咬牙道:“也罢。只是如此一来我二人都免不了干犯国法轻则挨上一顿板子赶出门去重则杖一百徒三年也是意料中事。”桓震不料竟有如此严重张大了口答不上话。傅鼎臣续道:“不知百里兄以为灵丘一县的百姓可能值得这一顿板子、三年徒刑?”桓震原本还稍有犹疑被他这么一激之下顿时胸中起了一股英雄之气昂然道:“大丈夫自当如此!青竹你有甚么良策自管说出来罢。桓某必定尽力而为不敢有所推诿。”傅鼎臣呵呵一笑道:“佩服佩服。”说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与桓震咬了一番耳朵只听得桓震连连点头不已。末了桓震问道:“咱们如此行事难道不怕给傅老先生招惹麻烦么?”傅鼎臣笑道:“若是此等麻烦家父正乐得招惹。”桓震便不再说甚么了。

    那马士英直到次日晌午方才来到。桓震照着昨日与傅鼎臣商议好了的觑准知府仪仗的空挡猛然间窜了出去直挺挺的跪在轿子前面大声喊叫“冤枉!”说起来这还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次下跪没成想竟是跪马士英这个标准版的奸臣实在叫他心中十足郁闷万分不爽。心情不好脸色自然十分难看乍一瞧上去那气色倒还当真颇像个拦轿喊冤的。

    马士英正在下轿听到了他这一声“冤枉”便吩咐旗牌前来问他因何扰乱府驾。那旗牌却是昨日预先打点好了的全照着桓震编好的一通说辞上复了马士英只道是广灵县过四郎死而复生其情可疑知县非但不加过问反欲诬陷平人等等。傅鼎臣所料半点不差那马士英性子贪婪听了果然心中大喜暗暗庆幸抓住了一个掯诈属官大把捞钱的良机当即便吩咐下去教不去灵丘了改向广灵而去。

    马士英的行程甚为缓慢傅桓二人跟在马士英轿后直走到次日过午方才来到了洗马庄。在傅鼎臣本意并不想让马士英真的去调查这桩无头公案。他也知道这位马大老爷是个头大无脑除却斗蟋蟀再无所长的庸官假如当真给他升堂问起案来比那曾芳的一个“不理”还要牵连更多无辜之人。他也是料定了马士英必定借此机会勒索曾芳一笔故此前去喊冤告状就是要将马士英在广灵稽留个把半月说不定这一来便不去灵丘了也未可知。岂知马士英一到洗马庄便雷厉风行的吩咐手下马快往广灵县衙中调二十名差役、三副刑具听用。桓震心中微觉不妙欲待觅机与傅鼎臣商议却总是碍着马士英的手下全无机会开口。洗马庄距离县城只有二十里的路程派去的马快转眼便回又多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差役手中各持锁链听得马士英一声吆喝不由分说一齐动手便给桓傅二人套上了刑具。桓震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傅鼎臣叫道:“大人何故锁拿我等?”马士英也不理睬只吩咐广灵差役将二人押下中好生看守。

    这一下刑具加身两人全都没了主意只得乖乖地由着一班差役推推搡搡地进了广灵。桓震原以为是要将自己二人押到监狱中去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通知雪心给自己送些应用衣物不想走了一程竟然在一座仓库模样的建筑物前面停了下来。傅鼎臣低声道:“这是广灵的常平仓。”原来明代末叶地方官时常在仓羁押一些轻罪人犯干证久而久之仓便被看作是一种正式牢狱。在仓中系押的人犯虽然不必受那深牢黑狱之苦但明代徭役之中库仓乃是最重的役明人记载“均徭莫大乎仓库。又惟粮多是任重其大也”。是“役之苦莫若斗级过有主守之苦有监临之苦有查盘之苦”就是说在仓中服役的库子受上官层层盘剥监临查盘桩桩都需上下打点。以此之故应役者往往破家。万一粮食损耗赔补责任也都压在库子身上。正因为如此得此役者往往想方设法避趋实在避无可避的便百端敛财。他们的生财之道有两个一个是交粮的农民一个便是暂押仓中的人犯。有时人犯无钱应付需索竟然便死在仓中。至于究竟是怎么死的向来便无人知道。

    这两人便是被押进了这样的一个地方。一进仓门一股**粮食的气味迎面而来中人欲呕。傅鼎臣还好桓震却须用力闭住呼吸才能控制自己不吐出来。押送的差役之中一个领模样的人叫道:“老秃子快些出来给你送肥羊来啦。”过了许久一个秃头库子才磨磨蹭蹭地踱了出来上下扫了桓傅二人几眼轻描淡写的道:“暂且锁在后边罢。”两人身不由己被推到了后进一间独门小室之中。桓震进得房门只觉四下里一片黑暗血腥气味扑鼻而来。过得片刻眼睛才适应了黑暗凝神看时只见一张条凳上捆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体他心念一动猛然间想到:“这是一个人!”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两人在黑房之中待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竟不见有人前来。这一个多时辰之中那条凳上捆着的人也不曾动得一动。桓震左等右等渐渐焦躁起来深为后悔。

    正在自怨自艾之际突然眼前一亮房门霍然打开一道光自外射了进来照得桓震眼前一花。只听一人道:“二位犯了甚么事情啊?”却是方才那秃头库子。傅鼎臣甚是乖觉忙道:“也没甚么只是一桩案子要我二人做个干证倒劳烦老哥了。”说着伸肘在桓震腰间一捅压低声音道:“要钱!”桓震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大约便是一间刑讯房这库子将自己二人押在这里不闻不问多半是要给自己吃一个下马威尔后便好掯诈钱财。他虽然本心并不愿意吃这种无名之亏但在人屋檐下哪得不低头自己二人的身家性命都还握在对方手中又能如何?当下一面心中暗自恶心一面做出一副谄献嘴脸来道:“正是。咱们这里有些微孝敬不成甚意只是略表咱哥儿两个之心。还请老哥开了锁链好叫小的自取。”那库子笑道:“乖孩儿!”走过来三两下便将两人的枷锁开了去。桓震活动一下手脚伸手到怀中去摸荷包不想却摸了一个空这才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银钱早在刘黑虎拦路的时候已经被抢去了不由得心中大声叫苦。傅鼎臣见他迟迟不抽出手来早料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当下笑道:“这位大哥咱们兄弟手头有些儿不便。这样罢请你大哥取我头上这根簪子到延龄堂傅之谟那里定有重酬。”那库子满脸不情愿伸手拔了簪子骂骂咧咧地去了。傅鼎臣笑道:“这样一来家父便知道我二人告过了状了。”桓震恍然大悟不由得十分佩服。

    其实傅鼎臣这一着也是险棋。倘若傅之谟并不在家又或者马士英到了县衙见过曾芳之后即刻命人去提傅之谟那么他的计划便要落空。但他的运气实在很好马士英见了曾芳竟然绝口不提此事只是叫了几个歌伎花天酒地起来。傅之谟正在坐堂应诊见那秃头库子持簪而来只说桓傅二人押在仓中略略寻思便明白儿子定是拦府驾告状了。但此事本来与儿子无干他干么要去告这无名之状?左右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了。当下取些银钱付过库子便打点要去拜曾芳。在傅鼎臣本意是要父亲得知讯息之后远远避开。岂知傅之谟这书呆子非但不避居然还自投罗网。傅鼎臣甚么都算了进去只是忘记了自己父亲的秉性难移。

    回头再说那库子得了好处回转来果然对傅桓二人客气起来将两人从那黑屋中请了出来茶水款待。桓震一面喝茶一面对了傅鼎臣大叹制度黑暗。

    这个时候马士英与曾芳的联谊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马士英一手揽着一个歌伎另一手擎着酒杯不住向那歌伎口中灌酒。那歌伎饮了酒却不咽下噙在口中又嘴对嘴地喂给马士英喝了。曾芳在一旁呵呵大笑道:“府尊真是风流表率!”马士英也是一番大笑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道:“哪里比得过曾兄!”曾芳一惊细细端详马士英脸色觉他并无他意这才笑着应了一句“不敢”。马士英突然将酒杯向桌上一顿作色道:“曾兄连寡妇也不放过那可比敝府风流多了!”曾芳突然之间被他说出心中最隐秘之事不由吓得两腿软双手颤抖端不稳酒杯啪地一声跌在桌上酒水横流沾得他袍子上到处都是。他也顾不得收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道:“下官知错下官知错了!还求恩府宽宏大量放下官一马下官感激不尽!”马士英心中暗笑心想你既破胆我要诈索钱财便更加容易了。板起了一张脸孔冷冷的道:“贵县犯的乃是国家之法并非我马氏之法。士英虽然想保贵县无奈国法无情实在保不得!”曾芳吓得目瞪口呆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嗦嗦抖裤裆间竟已湿了。

    原来这位曾大老爷与那过四郎的娘子吴氏早有私情。那过四郎原是商帮时时要出门的吴氏生得美貌床第之间的功夫又是极佳不费甚么力气便将一个曾县令弄得神魂颠倒欲仙欲死。两人每日尽享鱼水之欢只苦得一个过四郎碍眼。终于有一日两个人正在欢好过四郎突然回家正撞了个着。曾芳连忙离去四郎碍着县主威势却不敢声张待过娘子也不敢稍慢。按曾芳之意便要长久如此下去。左右那过四郎一个孱头也作不起反来。奈何吴氏却是蛇蝎心肠嫌四郎碍事定要设法除了。曾芳却不愿为她背这杀人的罪名何况人死之后必要检验定讞到时万一败露自己的前程性命都要搭上。只得想了个折中办法过家原有一个地窖两人便将四郎手脚筋俱挑断了下在地窖之中日逐饮食供应也只是保其不死而已。后来吴氏便去四处放风道是四郎已经死在外路曾芳更替她请了个节妇的旌表从此二人往来甚欢再无挂碍。哪知那日桓震求宿敲门甚急吴氏正在地窖给四郎送水闻声匆匆出来叫骂竟忘记了关上窖口。那过四郎脚筋本已挑断不知怎么竟然爬了出来大声求救被桓震听见这才有了后文。傅之谟前来报冤之时曾芳委实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强自镇定连哄带吓送走了两人之后愈想愈是心有余悸从此再没去寻吴氏快活。哪成想今日知府突然驾到竟如亲眼见的一般一下击中要害叫他怎么不怕?其实马士英也只不过是听了桓震讲述约略猜到曾芳与那吴氏之间定有隐情却没想到有这许多不料一诈之下曾芳竟然竹筒倒豆般的尽数供招。

    马士英摆足了威风想想也是时候用些软功了。当即将瘫软在地的曾芳搀了起来正色道:“照大明律官府与平人妻子通奸共谋杀害亲夫这是个甚么罪名贵县想必清楚罢?”曾芳结结巴巴地道:“杖……杖一百流……流三千里。”马士英笑道:“贵县不光***场上本事甚好律例也是十分精通。”曾芳更加无地自容却听马士英又道:“现下这事既然已经败露贵县想必也有法子堵住那傅桓二人的嘴了?不然即便二人不再上告于贵县的官声也是有碍到明年考评之时本府可不知道要怎么写了。”曾芳福至心灵连忙身子一缩又跪了下来一把抱住马士英的大腿泣道:“恩府救我恩府救我!”涕泪交流沾得马士英前襟上斑斑点点。

    马士英心中虽觉厌恶却并不推开他。故意沉吟片刻这才道:“本府倒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得贵县之厄。只是……”曾芳甚是知趣连忙道:“恩府若能设法敉平此事便是下官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下官毕生不忘。”马士英哈哈大笑道:“好好!本府现下是愈来愈喜欢你啦这可也不能不把你留下了。”曾芳大喜连忙站了起来请教马士英的良策。

    想这马士英乃是后来南明一个大大有名的奸臣他出的点子还能有甚么好点子了?傅鼎臣只道他秉性贪婪之外并无其他是以出此计策但桓震却是知道后来马士英与阮大铖朋比为奸排挤史可法的种种行径居然也一时糊涂赞同了傅鼎臣的计划以至于后来惹出一场大事桓傅二人也从此卷入乱世做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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