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深一点的时候,接近满月的明月高悬。

    方翁陪同小白、黄叙坐在大石头上,给两个孩子扇着蒲扇驱热,目光望着远处火光明亮的空地,看着八道人影聚拢在一起窸窸窣窣讨论着什么,眉头紧锁,总觉得刘正的那声啐骂代表着一些更加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小白和黄叙一人一边枕在方翁的膝盖上,两人听着方翁讲故事,小白却有一些瞌睡,此时竭力睁大眼睛,企图看清楚远处刘正等人的表情。

    黄叙心跳得极快,暗自担心。自打父亲回来之后,就只从刘先生房里出来时匆匆与自己说了一句,要是以往,父亲早就抱着自己去睡了,眼下这番境地,明显代表着有极其严重的事情让父亲乱了分寸。

    空地上一片沉寂,只有卢节的话语声有些沉重。

    关羽手持火把,张机、公孙越提着灯笼,火光下,八个人脸色全部凝重无比。

    “整件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若说德然真与谁有深仇大恨,便是左丰背后的阉党,还有蛾贼和那位陈公子了……陈公子应当不可能,这些小矛盾,不至于如此,何况满仓提前走了,与那位陈公子也遇不到一块去。”

    卢节说到这里,望了眼刘正,心中倒是还想到了一个人物。

    他忍不住望向北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但想来那位大人物就算心有芥蒂,直接一道旨意就可以了,让满仓过来骗走笔墨陷害刘正,手段太过不入流,决计不应该是那位大人物的手段。

    “问题满仓是张忠的人,张忠就是外戚,与我等士人便是有些间隙,也应该相见如宾才对……更何况,听子度所言,满仓五人与尔等相谈甚欢,他拿了竹简便如此作为,怎么也不合常理。张忠位高权重,不至于惦记刘公子,两边根本毫无交集。”

    荀攸眉头紧皱,排除张忠涉及此事的可能。

    一旁黄忠倒是内心复杂,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对方的经历竟然如此不凡。

    八人破黄巾数万,射杀黄门,两桩事情拿出来,哪一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后者更是得到圣上低头不再追究……怪不得那天夜里自己阻拦,这些人都是情绪激动的样子,依照对方的能力与功绩,对于大汉还真是不可或缺的人才。

    “他们会不会真变成了蛾贼?我毕竟说了那些话,他或许被人策反了?”

    刘正站在下风口,离了众人远一些,猜测着说了一句,想起与满仓所说的话,心中还是有些愤懑:“可害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等的身份,他们又不知道多少,子度这边也让手下人不要乱说了……即便知道,也应该直接派人过来杀我才是。”

    “不是变成蛾贼……许是原本就是蛾贼也有可能。”

    张机皱眉道:“若说起来,自打他们入住,附近的盗匪就没再来过。宛城如今是南阳蛾贼的阵地,许多盗匪都在这次蛾贼造反之时与蛾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满仓五人若真是蛾贼,进来这里疗伤,那些盗匪不来找麻烦,也说得过去。”

    “那便是说,他们也是蛾贼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说不定便是首领之流……可是,理由呢?”

    张飞沉声道:“这帮鸟厮若真是蛾贼,为何要陷我大哥于不义?非亲非故,难不成是看中我大哥了,给我大哥找些麻烦,好让他们出手相救,逼良为娼?”

    这句话出口,张飞自己倒是沉默了下来,众人都不是蠢人,闻言各个若有所思。

    刘正苦笑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我就说了那些有关太平道收拢信徒的事情,他就凭着这些话要招揽我?”

    他顿了顿,突然惊异道:“莫非是要拿我做个尝试?试试我能不能凭着此事招收人马,安抚可能出现的投靠者?若成功了,他们便也以此为手段收拢民心?”

    卢节目光复杂地瞥了眼刘正。

    他还是第一次听刘正说起太平道的事情,那些剖析有理有据,着实让他大开眼界。

    倒不是说他不能看出太平道蛊惑人心的手段,但还真没有这么透彻,这时知道刘正连信徒信服太平道的原理都给解析了出来,相比较而言,他知道刘正比他更懂人心。

    “还真有可能……”

    公孙越颔首道。

    “我等如今应当考虑如何解决才是。”

    关羽沉默许久,手中火把逐渐暗淡,他索性扔到一边草丛中,看着绿草噼里啪啦地燃烧,随后火把被微风吹灭,搓了搓手上的木屑,凝眉道:“我等猜来猜去,便是猜出了满仓五人的身份,也不过是确定多了一群敌人罢了。眼下大哥被陷入不义……解决的办法呢?方才汉升兄也说了,竹简自县衙传出来,县令那边应当是知情的,但却按兵不动,便说明那两卷反书中汉室宗亲的身份起了作用……可作用起了,不代表不会有更厉害的人来追究。谋反之罪,可没有秋后问斩的说法。”

    “云长所言极是,若有人急功近利,硬要过来找麻烦,如今德然可没带着宗谱,小人暗算,先斩后奏还真说不定。”

    卢节这一句出口,众人脸色都难看了一些,刘正想了想,望向荀攸,“我倒是能一走了之,可我若走了,米贼……”

    “刘公子,这番话便不要说了。眼下事急从权,你我更应该携手并进。”

    荀攸摇头正色道:“何况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见众人望过来,荀攸右手食指一抹唇上有些稀疏的八字胡,神色徒然间凌厉了一些,“眼下刘公子名声被毁,也不过几个方面的危害。一是朝堂,卢中郎将可能被人陷害,汉室宗亲可能遭圣上忌惮——那两道反书被人得到,定然会汇报上去,层层而上,圣上绝对会知道。到时,卢中郎将的敌人,被诋毁的汉室宗亲,找刘公子麻烦也是定然。”

    “二是涅阳县衙派人追究。这方面倒是问题不大,但那陈公子想来也是地头蛇,要过来寻些麻烦,亦或将事情闹大……虽说他爹,也就是陈贼曹按兵不动,足以看出涅阳县衙暂时还在观望,可陈公子不似会审时度势的人物,做些非常之举也有可能。自然,若真正考虑一番,县衙按兵不动,或许也是在上报,到时候牵扯出来的,便是正在宛城攻打蛾贼的秦太守、徐刺史与朱中郎将。这方面考虑的话,汉室宗亲之事闹大了未必不能让徐刺史众人分心,蛾贼也能得以喘息,满仓五人是蛾贼的可能性也很大。”

    “三便是米贼蛾贼之流。米贼是荀某三人带过来的,定然会来……蛾贼盗匪,若说一定会过来找麻烦,还言过其实。但我等大可以从他们会招揽刘公子你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他们可能会是友军……算了,这方面暂时不考虑,毕竟南阳蛾贼势大,若利用不好,反而让我等玩火自焚,还是保守一些。”

    荀攸连珠带炮说了一大堆,黄忠毕竟是外人,此时凝眉不语,关羽张飞公孙越似懂非懂,刘正凝眉思索着,卢节张机目光闪烁不已。

    荀攸望了一圈,伸出三个手指,“关乎朝堂,这等事情便预示着大难临头。我等必须要赶在朝堂与徐刺史他们有所动作之前先发制人。所以,卢大公子得去宛城一趟,事情闹大之前,必须让朱中郎将知悉内情。一来,朱中郎将也可以与徐刺史众人商议,安抚众人震慑宵小,以便于刘公子此事妥善处理,二来,朱中郎将与卢中郎将为多年好友,由他派人传达,卢中郎将也可以提前知道此事,应对阉党可能存在的从中作梗。”

    卢节望了眼刘正,颔首道:“也是,如今事急从权,我之武艺留在此处也并无大用,若前往宛城,还能凭借身份帮衬一番。”

    “卢大公子莫急,听我说完。”

    荀攸收起中指,正色道:“涅阳县衙与张家不管刘公子这件事情,我等便未必会被涅阳官吏落井下石,但无人援助,大公子若此时前往宛城,必然需要有人在旁照应,我等有米贼外患,兵马越分越少,也是一害。”

    “我随子章兄前去!”

    公孙越沉声道:“有我一人足矣,便是粉身碎骨,也定然会护送子章兄……”

    “子度切莫如此。”

    刘正摇摇头,“你若要去,不如刘某直接与兄长前往。刘某伤痛虽尚未痊愈,与兄长一同快马过去倒也不怕路上的麻烦。到时说明原委,或许朱中郎将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也会秉公办案,饶刘某一命。”

    见关羽张飞也同时毛遂自荐,荀攸又收起一根手指,举着小拇指笑了笑,“刘公子所说的不过是中策。你若一去,是可以让朱中郎将等人卸下忌惮,但村中人心一散,未必不会有意外发生。攸这里还有一条上策。”

    “哦?”

    刘正有些激动,卢节关羽等人也纷纷望向荀攸,荀攸举着小拇指指向涅阳城所在方向,目光凌厉道:“上策便是刘公子去涅阳城借兵,杀米贼,抗蛾贼,将南阳危难彻底平定下来,以证清白!”

    “这……”

    众人齐齐一怔,黄忠望向刘正目光闪烁,关羽皱眉不已道:“可涅阳县衙未必会接待大哥,有反书存在,说不定大哥此去便是自投罗网。”

    “云长所言极是。可反书已经存在了,刘公子名声岌岌可危,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发制人。刘公子大可前往县衙,与涅阳令坦白此事是遭人陷害,便说将计就计,找出贼人,算是将功补过。再者,米贼在侧终究也会令县令那些人心神不宁,刘公子大可以在县衙借兵,让县衙佐吏领着那名米贼前来,由我等当做诱饵,先平定了米贼之乱再说。届时有此功劳,涅阳这边必然也会为刘公子作证。”

    荀攸说到此处,捏拳道:“如今我等要快,其他一切不安定的因素,遇到了再考虑便好。眼下攸只能想出这些了。如何作为,还请刘公子定夺。”

    众人齐齐望向刘正,刘正低头思索片刻,随后扫视一圈,朝荀攸拱手道:“刘某此次孤身前往,路途凶险,村中安危,还请先生多加照顾。”

    “孤身?”

    关羽丹凤眼一睁,张飞急忙道:“大哥,某家随同你……”

    “不要再说了。你内伤未愈,此时不宜多动。安心留在此处。”

    刘正摇了摇头,望向关羽,“云长,你随同兄长前往宛城,切记不可冲动,路上好生照顾兄长。”

    他又朝荀攸公孙越拱了拱手:“如此,村庄之事,便交与先生和子度了。子度与益德你二人磋商,谁去品济公院落留守……”

    “黄某来吧。张兄院落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如今我等身陷囹囵,某家也逃不开去。”

    黄忠沉声道:“仲景,我儿便拜托你了。”

    刘正眉头一挑,面容欣喜,荀攸的脸色也微微舒展开来,随后朝称呼他为“先生”的刘正回礼道:“刘公子客气,你与我荀氏的缘分,攸至今还没问个明白。不论是如今你我同舟共济,还是你与我荀氏的纠葛,攸自当鼎力相助。还请刘公子要快,切莫让米贼有机可乘。某倒是无所谓,但我等三人此次过来完全是慈明祖父书信所致,我等若有个闪失,只怕慈明祖父与女荀姑母因为我等遭此横祸而心中愧疚……不是攸不顾公子性命,只是攸着实不知道……”

    “刘某明白,先生不必多言!”

    刘正脸色郑重,见关羽张飞还要劝说,目光灼灼地盯着黄忠,“我的武艺,你二人莫非不知?虽说尚有伤痛,可也恢复了七七八八,如今不敢出门,便是怕伤寒惹了事端而已。何况有荀先生良策,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你们放心,刘某还等着伤愈与汉升兄堂堂正正战一场!”

    黄忠神色微微动容,肃容抱拳道:“黄某静候公子挑战!”

    “呵,你必输无疑!”

    刘正大笑起来,拍着丧服走向住房,留下黄忠嘴角抽搐,随后便听公孙越笑道:“德然兄稳定军心的本事倒是高啊……不过我看也是,德然兄有千钧神力,要胜某人还真……”

    “子度,还请慎言。”

    荀攸苦笑一声,一旁黄忠冷笑起来,“黄某毕竟年长你们几轮,你也不过一合之将,少在那里逞口舌之快!你与我便比比这次杀敌……其余闲话,待得刘公子能胜了黄某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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