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老夫军中别部司马张超张子并奉命带了亲卫家兵百余人前往涅阳张家聚,逃回来的只有二十四人。老夫猜测可能有人逃逸,派人到处寻找、抓捕,合计也只有二十九人回来。那原本的二十四人,包括子并身边亲卫百夫长在内,一开始笃定刘公子勾结张曼成谋害张子并。抓回来的五名逃兵,两人说不知道,没看清,另外三人则说事出突然,并未听说刘公子在场。”

    雨水洒落在天地间,朱儁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接着雨水,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的杀戮场面,在喧闹中嗓音洪亮,却似乎没有任何感情,“此后老夫结合刘公子麾下供词、涅阳令供词、涅阳诸多百姓供词,发现过程有所出入,彻查此案。才发现八名士卒妄图明哲保身,那百夫长与其他十五名士卒受军中数位将军贿赂,联合串供,妄图欺瞒老夫陷害刘公子……此事诸位天使在宛城县衙内也已经知晓原委。既然如今那二十九名士卒供认不讳,君贡,违反军纪,欺上瞒下,将他们斩首示众吧。”

    朱儁甩甩手,雨水溅到身后站立的郭炎,他瞥了一眼,回头继续目视前方。

    郭炎面无表情地擦掉脸上的水渍,放下手后拳头在袖子里捏得发颤。

    那名叫诸葛珪字君贡的幕僚领命下去,朱儁挥了挥手,陆烁带着师宜官与一名年轻人过来,朱儁望向师宜官,看着师宜官一脸坦然的笑容,淡漠道:“此后村落有关张子并身死殒命的前因后果,结合师宜官供词,已经全部推断出来。别部司马张超张子并之死,乃师宜官身边蛾贼将领孙夏所为,张子并尸首被葬在张家聚后山,也已挖出带回……你叫儁乂是吧?”

    最后一句是对那年轻人说的,那年轻人闻言身躯一震,目光自远处杀戮场面中收回,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有些局促道:“是,是的,中郎将。某家张郃字儁乂,乃别部司马远亲,此次随别部司马来此讨、讨贼……”

    “嗯,老夫知晓。子并之死,老夫深感痛心,不过如今天使与诸位将军都在,老夫也只能说,此事归根结底是子并行事冲动,也是蛾贼猖狂,与刘公子无关。此次你带着子并尸首回去,记得向族中耆老言明,莫让刘公子受此冤屈。”

    “某、某家知晓。”

    张郃望望刘正,见刘正并不关心此事,望着宛城出神,忍不住也跟着又望了眼城墙下。

    他想起这两日听到的流言中,那夜朱中郎将下令“一个不留”就与此人有关,再比较今天的杀戮,猜测着也与此人有关,心中微微有些气愤。

    “还有,你记得以子并能用的最高规格厚葬,有关家中遗孀抚恤也一并打点好,记得,一定要落实到遗孀身上。再告诉张家诸位族人,他日老夫会亲自前往祭奠……差不多了,刘公子是生是死已与你无关,你先下去吧,等京观筑成后就回去河间。”

    见那年轻人局促点头,被陆烁带了下去,朱儁沉默片刻,望了眼刘正。

    刘正呆望着远处。

    渐渐稀落的雨水中,天地间的哭喊声似乎更重了一些。

    远处城墙下的血水蔓延开来,四五百米的距离,地面又是一片泥泞,但视野之中竟然也能看到一片红色逐渐朝着这边蔓延过来。

    他呼吸粗重,看着远处一个个黑点带着一抹红意滚落在地,又被一些士卒拎向远处,胃部一阵汹涌翻腾。

    朱儁摆了摆手,有士卒抬着两箱竹简放到皇甫嵩面前。

    郭炎、高伏看着皇甫嵩蹲下身翻阅竹简,微微咽了口唾沫,偶尔目光闪烁间,瞥上一眼一旁目不转睛观看杀戮的师宜官,随后朱儁的解释倒是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那夜子并死时,已经确认刘德然在涅阳杀敌救人,你拿的那卷便是那夜张家聚与涅阳城的整个经过,大致没有出入。那箱竹简中其余的部分,是此后刘公子在涅阳诸多官吏眼前书写下证明自己未反的证据。宛城攻陷之后,老夫在县衙之内又找到蛾贼此前在村落中骗到手的刘公子墨宝,其中内容虽说稍有差异,但只是个别几个字而已,其余字迹、符号也大体上能够对上。至于另外一箱,便是传到南阳各城衙门的反书。其实也就两卷,内容都大同小异,但也让义真你看个明白。”

    “你先说说结果如何?”

    皇甫嵩翻阅着竹简,扫了眼草棚。

    此时在草棚下的,除却朱儁的人,也只有四位天使,以及师宜官和刘正,所有人的表情都能一览无余。

    察觉到刘正和师宜官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城墙下的场景,仿佛置身事外的样子,皇甫嵩微微挑眉,总觉得两人此时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像是不在乎结局,又像是已经知道结局的样子。

    他若有所思,继续望向其他人。

    荀爽的眼神偶尔望向城墙下,表情有些不适,吴遂却面不改色地垂着头,至于郭炎和高伏,全程关注着眼前,注意到他的目光时,还微微眨眼回应,像是使着眼色,但若深究,那眼色倒也不着痕迹,让人无法捉摸到底是在单纯地眨眼,还是真的暗示着什么。

    皇甫嵩扫了一圈之后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竹简,朱儁转过身,看着刘备追上卢节过来,答道:“四位天使帮着老夫一同对比过,已经看出来这些反书是……”

    “朱中郎将言过其实了吧?郭某此前便一直在说自己眼拙,也没什么学识,可真的没有看出来笔法真伪。”

    郭炎急忙解释道,因为那尖嗓子的缘故,这语调听起来便有些阴阳怪气。

    当然,他本来就是在阴阳怪气地说话。

    说起来,这两日郭炎被囚困在县衙内,天天受朱儁的气,还不能得知宛城动向,也不能有任何行动,早就心有不满。

    刚刚朱儁那一下有意无意的举动,他也怕出声反抗之后又被落了个下马威,但这时事关正经事,当着皇甫嵩的面,郭炎便也忍不住替自己辩护。

    毕竟皇甫嵩一向宽厚仁义识大体,绝不会任由朱儁对他一个天使屈打成招。

    何况他是黄门,代天子巡视,真要被惹急了,也不是不能在陛下面前告朱儁一状。如今朱儁不识大体,皇甫嵩不管是出于明哲保身,还是真对圣上忠心不二,也必然会对朱儁产生制衡。

    权术嘛,郭炎自认自己还是看透一些的。

    最重要的是,他心中还惦记着被朱儁扣押的那些反书,那些反书毕竟事关重大,牵扯之人更是各个让他惹不起,即便师宜官在他们面前承认所有反书都是伪造,他也不敢牵扯到刘正的事情中,以免又被朱儁下套,在接下来必定会追究的那些反书中栽了跟头。

    但朱儁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这时停顿之后,看着刘备卢节进了草棚,笑问道:“卢中郎将人呢?”

    卢节有些不安地答道:“我爹尚在准备……二位中郎将先处理此事便可。”

    与此同时,刘备向在场的人行了一礼,站到刘正身后。

    这一幕自然引起众人一番猜测,除了刘正像是没有发现一般继续目视前方,连师宜官都回过头望了眼刘备,笑道:“大耳朵……还真大啊!呵,我听说过你,刘备刘玄德对吧?卢子干的学生,与刘辟对战中素有奇谋。后生可畏啊……刘辟好歹有黄邵、何曼辅佐,那两人也算多智之人,没想到五万大军都败在你的手里,还沦落到被彭脱贬责,来接应老夫逃命的地步。嗯,比起德然小友,你也不差了。”

    刘备斜了眼他,微微皱眉,随后扭头望向城墙下的血流成河,心绪激荡。

    “呵,刘家兄弟着实无趣。”

    师宜官偏了偏头,绕过一名士卒的脸看向刘正,笑道:“德然小友,老夫弥留之际,你不说上几句?”

    “既然卢中郎将没到,稍后再将结果交给他也一样。我等继续。”

    朱儁说着,望了眼毫无反应的刘正,随后看也不看脸色阴沉的郭炎,向皇甫嵩阐述道:“这些反书是假,是有人临摹,至于何人,已经不用怀疑了。师宜官的府邸内尚有真迹,一番对比,找出共同点并不难。何况荀侍中也解释了那些断章符号的真正用途,师宜官终究东施效颦,留下不少破绽。如今他自己也承认了……”

    声音轻了下来,朱儁望向城墙下突然蔓延过来的骚乱,眉头皱了皱。

    “诸位官爷!我等是无辜的啊!我等真的是无辜的啊!你们万不可听信谗言,让我等蒙冤……”

    “刘德然,老子发誓,一定杀了你这丧尽天良之……”

    “刘德然,你蛊惑我家渠帅,你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啊啊啊啊啊——!”

    “某家对天起誓,大汉必将消亡!尔等通通……”

    求饶、咒骂声不绝于耳,朱儁皇甫嵩各自朝着过来的将士使了个眼色,看着眼前涌过来的人潮却面不改色。

    事实上之前这样的骚乱也在城墙各处发生,但这边毕竟有三位中郎将在,又是临近杀人和筑京观的场所,早有重兵把守,此时却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让一些人冲得近了一些,随后那声音又被士卒驱赶了回去,震天的响声中,却依稀能够听清楚有人在诅咒刘正全家不得善终。

    目睹着人潮接近又退回去,还有杀戮在其间进行,刘正终于眼睛动了动,嘴角剧烈颤抖,随后“呕”地一声,吐了起来。

    此前心绪不宁,他早上其实也没吃过什么东西,一日两餐的情况下,这时又是傍晚了,在吐了一些胃酸之后,更多的也是干呕而已。

    骚乱过后,泪眼迷蒙的视野之中,被冲破的包围圈此时又慢慢拦起两道人墙,留出一条开阔道路足以看清楚城墙下还在继续的残忍杀戮,血水沿着那些脚印朝着这边蔓延过来愈发清晰,空气中倒也没有味道,但刘正就是感觉口鼻间弥漫着血腥味。

    耳畔有些嗡鸣,雨水声已经渐渐消沉下来,漫天的喧嚣中,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咒骂声仿佛每一条都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

    等到声音小了一些,朱儁瞥了眼刘正,“哦”了一声,漠然道:“老夫忘了说了,此前下发命令的时候,告诉宛城那些蛾贼了,屠城的事情由刘公子你提出来的……斩草除根,嗯,为了杜绝蛾贼,这建议着实……”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骤然而起,由轻变重。

    众人表情一变,就见刘正抖着身躯,有些歇斯底里地仰头笑起来。

    刘正望着朱儁,眼神轻蔑,慢慢抬起的脸却徒然间被甩了一个巴掌。

    他歪着脑袋,目视着身边架着他的士卒收回去的手,笑容仍旧不断,目光却冷冽起来。

    “放肆!”

    荀爽大喝一声,朱儁也眉头紧皱,脸色阴沉道:“来羽!”

    那士卒猛地甩开刘正,一脸气愤道:“中郎将,他这……”

    “众目睽睽,成何体统!”

    郭炎突然目光雪亮,朝着那士卒大喝道:“刘公子的案情还在受审,他便还是有功之身!你区区小卒,胆敢伤一名立有不世之功的骁将!是不想活了吗?!”

    “狗屁的不世之功!我只知道他蛊惑中郎将……”

    “来羽!”

    “中郎将!来某以为杀不得啊!宛城多少百姓啊!决计……”

    “你想死吗?你是谁的人!说!”

    “中郎将,末将不懂这些,末将只知道此人是非不分,妖言惑众,还对你如此怠慢,绝对……”

    “你他娘的究竟是谁的人!”

    朱儁大吼一声,抽剑瞪向还要挑唆的郭炎,整张脸都红润起来。

    郭炎随即敛容,身躯轻颤,一旁早有亲卫过来将那士卒按得跪倒在地。

    那士卒咬牙瞪向刘正:“朱中郎将!来某也知悉此獠与张曼成有私交,涅阳那次若是张曼成弄虚作假,张家聚中他与张曼成私谈又作何解释!来某不服!只要一个公道!”

    朱儁咆哮道:“押下去!押下去!”

    那士卒被人押了下去,却还在大吼,“来某不服!皇甫将军,来某想要一个……”

    “慢着。”

    望着刘正瘫软在另一名亲卫身上,还在状若疯狂地哼笑,皇甫嵩摆了摆手,心中微沉,那边朱儁见亲卫停了下来,红着眼大吼道:“老夫说押下去!”

    “公伟,此人所言非虚。此事原本便是要问的。”

    皇甫嵩收拢竹简,凝望着刘正沉声道。

    卢节刘备望着刘正此举,同时有些惊疑不定,却也不知道要不要开口,怎么开口。

    荀爽双手暗自搓了搓,沉声道:“刘公子如此狼狈,要不要先让他去休息一下,整顿思绪?毕竟事关重大,他若一时精神失常……”

    “荀侍中此言差矣。我等在廷尉寺可没少严刑逼供,刘公子如此模样,在高某看来,并未精神失常。”

    高伏摇摇头。

    吴遂颔首赞同,却也望向皇甫嵩,“只是皇甫将军方才一番作为终究过了。刘公子本就虚弱,此时……”

    “够了……”

    刘正突然敛容,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城墙下,似乎精疲力尽一般,虚弱道:“刘某何德何能,能令诸位如此重视……当务之急,不如先谈谈屠城的事情?敢问诸位,若你们今日也是宛城百姓,是否希望遭遇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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