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车辕上,荀棐与曹操聊了许久,这时看着草棚中刘正跪下,急忙皱眉站起。

    望着刘正抬头开口,曹操瞠目结舌道:“这泪……”

    “仲辅,怎么了?”

    车厢内,荀表出声询问。

    “大哥……”

    荀棐擦着脸上的雨水,震惊道:“和乃抱其璞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我看到真的了!”

    “什么真……你说什么?和氏璧?玉玺?圣上亲临?!”

    荀表的声音在车厢内急促而快速,曹操苦笑道:“是血泪……若非亲眼所见,曹某也绝不会相信后者。卞和泣玉,不哭双脚俱断,哭天下无人信他……这是情到深处,致使悲痛欲绝啊。”

    “救他!曹都尉!救他!你一定有办法!”

    喧嚣不止,还有人在远处朝荀棐喊着什么,荀棐置若罔闻,突然双手搭上曹操的肩膀,一脸激动道:“你我已经打了一个多月的交道了!荀某清楚,你与荀某亲善,绝非荀某射声校尉的职位!”

    曹操脸色一凝,向不远处的曹仁摆手示意去招待那个喊话的人,随后讪笑道:“仲辅兄,你为五营射声校尉,曹某乃羽林骑都尉,原本便要打……”

    “曹都尉!明人不说暗话!这五营之中校尉裨将还少吗?为什么你一个羽林骑都尉,唯独与刚上任一月有余的荀某亲善!”

    荀棐晃了晃曹操的肩膀,一脸坚决道:“刘公子书写的诗文真假我不知道,但荀某知道刘公子绝非无情无义之人!何况他有功之身!凭你的人脉与关系,绝对能够救他!”

    “你怎么不去求卢中郎将?曹某此次南下,是奉圣上旨意,辅佐皇甫中郎……”

    “荀某不信你猜不到卢中郎将的想法!他既然不动,荀某便给他一个台阶,让他下场!可事关重大,荀某只怕自己的份量不够……孟德兄!刘公子是忠是奸,明眼人一看便能知晓!你既然有心匡扶汉室,怎能任凭几位中郎将如此折磨忠良!”

    见曹操置若罔闻,表情惋惜地望着草棚方向,荀棐咬牙迫切道:“荀某有个兄弟,世人都说他有王佐之才!他娶了阉党唐衡之女,身份与你相差无几,匡扶汉室的心意也与你一般无二!”

    曹操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垂目笑了笑,“荀彧荀文若,曹某早有耳闻……”

    “不止有他!只要你帮刘公子度过难关,我荀家上下,荀某都能帮你引荐!便是荀某认识的士人,荀某也能帮你牵桥搭线!你若等不及……志才!戏志才!”

    荀棐环顾着大喊,曹操搭上荀棐的手握了握,“仲辅……操比你年长几岁,便如此叫你了。你先稍安勿躁,我且问你,为何一定要帮他?操不想听那些大义之言,只要你一句心里话。”

    荀棐突然表情一滞,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一旁荀表从车厢里探出头来,望着远处草棚内仿佛静止一般的场景,捂着肩膀上的伤口,神色凝重地坦言道:“因为刘公子将成我家妹婿……家父便是不说,仲辅与我都能猜到这一点。况且,我等疼惜家妹,刘公子既然并非大奸大恶,我等也乐意成全此事。”

    结痂的伤口疼痛发痒,荀表眉头紧皱,“曹都尉,荀某若是此前没记错仲辅所说的你家中境况,贵夫人刘氏应当是汉室宗亲吧?不去说贵夫人家道中落还是嫡系旁系,也不管她只是你的妾侍,她至少为你生了两个儿子!还是长子与次子!刘公子若是脱困,汉室宗亲必将受益得势,你也未必不能在此得到一些便宜。”

    曹操抿了抿嘴,“妹婿的事情,曹某信了。至于……”

    荀棐望向草棚中刘正已经趴在地上的身影,急切道:“孟德兄,荀某只要你尽一份力!不管此事成与不成,我必说服志才做你幕僚!他日你到了颍川,荀某也能帮你一把!这条路便在那里,孟德兄,依你的能力,难不成还怕届时会无功而返?!”

    曹操定睛望着刘正,心跳怦然,随后苦笑道:“说实话,操也不知为何,第一眼见到刘公子,便颇有好感。其实,你便是不说,操私下里也会去向朱中郎将求情……”

    “朱中郎将?你是说皇甫中郎将早对刘公子……”

    荀棐一脸惊喜,曹操抬手打断,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随后朝后招了招手,“元让!拿我印绶来!”

    ……

    雨水停了下来,远处的喧嚣、杀戮还在继续,草棚内却是寂静了很久。

    所有人看着刘正虚弱地趴在地上,脸上流淌着血泪,都愣在原地,脑子里空白一片。

    也不知道是谁打了个喷嚏,朱儁回过神来,急忙颤声喊道:“快、快扶起德然贤侄!”

    两名士卒急忙架起刘正,刘正耷拉着脑袋,仍旧语调虚弱地道:“草民罪不至死……”

    “何苦啊……何苦如此!你若早说这番话,朱某哪里会让你受这些皮肉之苦!”

    朱儁颤巍巍地抬手,擦拭着刘正的血泪,心中悲恸。

    他预料了很多情况,也设想了很多应对的措施,但唯独没有想到这辈子竟然会看到有人泣血……

    在卢植到了的情况下,他原本就只想让刘正吃点苦头,但这时看着刘正这番屈服的场面,一向坚定的意志竟然有些后悔。

    但也在这时,皇甫嵩却叹气道:“德然贤侄啊,到了此时,你还要争功……若非子干与老夫背后指点,你怎可能被选中去与张曼成沟通?又如何能够在夹缝里存活至今?”

    刘正目光恍惚地看了眼皇甫嵩。

    众人齐齐一愣,刘备却突然捏紧了剑柄,五指用力到发白。

    皇甫嵩朝着众人作揖行礼,一脸正色道:“诸位,实不相瞒,此番计定宛城,乃老夫与卢中郎将一力促成。德然贤侄以为你们在此,便急功近利,着实……”

    “不可能!”

    郭炎突然拂袖大喊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吗!急功好利的是你才对!皇甫义真!郭某代表的可是圣上!到得如今,你还在诓骗我等,妄图揽功诿过,莫非真的不将圣上放在眼里了!”

    他义正言辞,这一刻毫无一丝畏惧,一张脸也近乎扭曲起来。

    这一刹那,郭炎想到很多。

    不去管刘正所说真假,事情的结果就在眼前,白的黑的,只要逻辑通顺,上报上去是什么,那在上面那些人看来,就一定会是什么。

    在皇甫嵩卢植两人都承认的情况下,朱儁也必然会同意这个说法,那么就算是皇帝,在三个中郎将抗贼大捷的情况下都不可能去质疑,去翻案。

    这不仅没有好处,可能引起的坏处可以说是一大堆。

    如果光是刘正一个人的功劳,便是受到嘉奖得势,郭炎自认自己都不会放在眼里,更不用说是中常侍了。何况刘正还要守孝,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这样的功劳便是再大,郭炎敢保证几位中常侍也能趋利避害,做出最充分的准备。

    可现在三位中郎将都掺和进来,并要瓜分这些最重要的功劳,这就意味着这三人一定会加官进爵,而一旦他们三人上位,郭炎能够想象到会对宦官一派造成多大的伤害。

    “郭黄门不信?”

    皇甫嵩瞥了眼郭炎,一向和光同尘的脸这一刻只是稍稍绷起来,配合着那身材便有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老夫为陛下南征北战,从未在军功一事上动过手脚,也从未受人质疑。那都是老夫应得的!至于如今,你凭空臆测,老夫不怪你。不如你问问德然贤侄,当时在场的,只有子干老夫与德然贤侄三人。”

    “嗯……的确是左中郎将命草民前去……”

    刘正有些淡漠地笑了笑,嘴角微勾间有些嘲弄。

    师宜官皱眉望着他眼眶中还在流淌的血泪,目光闪烁不已。

    “刘德然!你可知晓,这番功劳,足以让你重夺亭侯之位!”

    郭炎眼眸杀意凛冽,“你蛊惑朱中郎将屠城,急公好义,光是这两样,便能让你名声扫地。那两首诗文,更是有谋逆之意!郭某惜才,只要你坦言经过,郭某定然让陛下不计较你的那些过错。而你那番名声,郭某也一定帮你矫正。郭某可提醒你啊,切莫让小人利用!一无所……”

    “多谢郭黄门提醒。刘某一错再错,如今却不想再……”

    “诸位,高某提议,此事改日再审如何?我等……”

    高伏突然打断道,一直低着头的吴遂疑惑地抬头道:“廷尉正,此案既然已经有了结果,为何还要再审?”

    “来将军……劳烦你前去请出卢中郎将,让我等知晓事情始末,也好定夺此事。”

    荀爽突然道。

    郭炎脸色难看至极,脑子里一团乱麻。

    朱儁却也心中一突,深深地看了眼荀爽,摆手道:“放他过去。”

    士卒放手,来羽脱困便朝着大营方向跑过去。

    皇甫嵩望了一眼荀爽,随后提议道:“既然事情已经明了,诸位天使,可否让德然贤侄先去养伤休息?老夫以往只听说望帝啼鹃,卞和泣玉,未曾想有生之年竟然会看到如此一幕。德然贤侄虽说贪功好利,终究是汉室忠臣,也是平定蛾贼的大功臣,不如我等……”

    “且慢!”

    声音乍然而起,众人齐齐一怔,随即望向师宜官。

    朱儁凝眉还想训斥,却见师宜官站到刘正面前,擦拭着刘正脸色的血泪,正色道:“老夫改主意了!一群虚情假意的杂碎,一定要让这么一个年轻人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们说你们的,可老夫想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好人!还有不想说假话的人!”

    刘正缩了缩脑袋,模糊的视线里,见师宜官固执地伸过手来,闻言却也没有再抗拒。

    荀爽暗自捏紧了拳头,朱儁皇甫嵩也皱眉不已,郭炎眼眸一眯,心中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目光四下扫视,随后定格在不远处几名尾随他们过来的护卫脸上。

    “竹简的事情,老夫伪造了。”

    郭炎朱儁目光同时一寒,齐齐抬手,刀剑出鞘间双方士卒已经对上。

    朱儁怒目圆睁,郭炎却也瞪了过去,还想开口,便见皇甫嵩手握佩剑,眼眸扫向朱儁,突然眯了起来,大喝道:“放肆!谁敢再动,老夫灭他九族,不管你是何身份,是谁的人!别以为老夫不敢做!”

    那些士卒顿时收剑而立,朱儁表情一滞,却仍旧瞪着郭炎,郭炎吓得魂飞魄散,扫向皇甫嵩高大的身影,神色难看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呵,老实人发威果然非比寻常……尽管还是装的。”

    师宜官嘲讽一句,扭头道:“朱儁,老夫会帮你把老夫伪造的竹简都找出来。中常侍与你们的斗争老夫不管……老实说,老夫原本只想着找个熟悉的派系明哲保身。但你们……”

    他扭过头扫视一圈,瞪着朝他眼神威胁的郭炎,愤怒道:“过分了!”

    卢节怔住,刘备手中的剑柄早已发热沾满了汗水。

    “德然小友,老夫不算好人。”

    师宜官扭头拍了拍刘正的肩膀,目光迷离道:“这辈子,老夫凭着书法纵横官场,左右逢源,便是穷困潦倒时,只要一出手,这天下总有人买老夫的字迹,让老夫温饱有余……老夫享过福,也遭过罪,颜面尊严都丢过,最差的时候,也觉得这世道好不了了,但心中还是抱着希望的……”

    “可是,他们过分了啊!”

    师宜官指了指脚下,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流淌着殷红的血水。

    他咬着牙,神色厌恶,“党同伐异,其中凶险老夫知晓!但老夫总觉得有人还在顾念百姓!可他们这些人在这里说什么狗屁东西!为了你的事情斤斤计较,却没人在乎百姓死活!要是光有他们,这大汉……好不了了!”

    “放肆!”

    朱儁沉声道,师宜官扭头嗤笑起来,“放肆又如何?你咬我啊!朱儁,老匹夫!要是老夫不帮你找出老夫的伪证,你觉得想要对付十常侍,你能对付吗?”

    他扭头看着外面的喧闹,破口大骂道:“不止是你们!还有上面!那狗屁屠户当的大将军!那狗屁何皇后!那狗屁中常侍!那狗屁皇帝!通通他娘的一群杂碎!废物!”

    话语中草棚内喧闹起来,师宜官被按倒在地,有士卒压着他的脑袋在地面上,他侧着满脸泥泞、血水的脑袋,竭力望向刘正,努力张嘴大喊道:“德然小、小友……老夫……给你看看我大汉百姓的骨气!老夫在书法开拓上不如你,但这气节,你终究不如老夫……老夫先走一步!来日若九泉之下相逢,老夫要你告诉我,这天下已经太平!哈哈哈哈!”

    几声骂喝催促中,师宜官被押了下去,曹操与荀棐望着大笑不止的师宜官擦肩而过,神色震惊,见朱儁皇甫嵩望过来,两人猛地跪下,呈上手中印绶。

    “骑都尉曹操曹孟德……”

    “射声校尉荀棐荀仲辅……”

    “我等斗胆,请诸位大人饶恕刘公子!我等愿挂印而归,舍弃功勋,望诸位大人……”

    声音已经有些恍惚,浑身更是痛得筋疲力尽,刘正迷迷糊糊间听见荀棐和那矮个子说着什么,随后晃着脑袋,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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