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个半月,一路东行,及至豫州汝南郡,随后又跟在朝廷军的尾巴后面北上,到得秋意浓厚乃至开始转寒的九月中旬,刘正一行人终于到了颍阴。

    这一路上,刺杀与诋毁不断,人数虽然没有减少很多,两百余人的心情却也说不上愉快。便是荀攸关羽等人与李成文丑等人熟络起来,最近半个月更是开始嘻嘻哈哈,每个人心头事实上偶尔都会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宛城之战,到底是让所有人都领略到了战争的残酷与权谋的黑暗。

    便是后来到的两百余人,看着京观筑起,感受到的也不是大汉军威震天,而是天地苍茫命如草芥的悲凉与沉重。

    不过,当进入汝南郡后,众人的心情其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好些时候,他们听到不知情的百姓谈论此事,口风已经变成了为朝廷军诛灭宛城蛾贼叫好,甚至零星听到有人说刘正提议屠城一事可谓明察秋毫、深谋远虑。

    联想到一路上接踵而来的各种刺杀事件,还有时不时地排挤诋毁,听到这些充满荒诞感的言论时,着实让众人感觉解脱一般,内心愉悦了好久。

    当然,底下人知道一些情况,却也未必清楚整个事情的始末,有时候笑着谈论此事也并不是说有了一丝明悟,多半却是觉得东家的名声开始变好,起码刺杀与诋毁的事情终于可以消停一些,想到刘正在幽州的美名,更是觉得苦尽甘来,未来说不定能捞些好处。

    而荀攸关羽张飞等人,也算历经磨难了,那些口风变化可能存在的因素也猜到一些,除了为苦尽甘来、人云亦云而高兴之外,多半时候,却是为了暖场,让整个相处气氛愉悦起来。

    因为自打苏醒以后,刘正的话就变少了,笑容也开始有点牵强,每每笑起来,都只是嘴角一咧,脸庞之僵硬让旁人完全没有说话的兴致。

    众人知道他的情况,内心自然担忧无比,但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到其他的办法,想着也只有通过时间来磨平这一切了。

    说起来,之所以东行再北上,而不是从东北方向直接去颍川,也是为了完成刘正夺情起复的使命。

    宛城城破之前那几天,波才彭脱率军自豫州一带挥军救援,随后得知宛城城陷,为了吃下宛城剩下的黄巾军,乃至孤注一掷再一次占领宛城,其实又行进了几天,与朝廷军打了几场硬仗。

    但广宗被破,张角三兄弟被杀时,黄巾军内部人心早就涣散,张曼成部曲攻占宛城坚持了将近四个月,在黄巾军内部也说得上圭臬般的存在,在那样的情况下,余下的黄巾军心中也有个念想,觉得朝廷军并非锐不可当,众人仿照张曼成,也未必不能拖垮大汉重开太平盛世。

    然而宛城被屠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黄巾军人心崩溃,开始出现大规模逃逸现象,而后皇甫嵩回到军中坐镇,几场硬仗打得十分激进、不计后果,及至朱儁与卢植也率领部曲同时会军围剿,便是波才在黄巾军内部素有“神将”的名号,也遏制不住大势已去,连连败退。

    随后在九月十日那天凌晨,波才彭脱军被完全击溃,波才被杀,彭脱失踪,余下不少裨将首领也是死的死,逃的逃。

    整个黄巾之乱,到得此时,算是彻底结束。

    其中倒也有消息称,彭脱被张曼成所救,但黄巾贼大势已去,余下的化为散沙只要州郡出马就可以解决,任凭他张曼成只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朝廷军便也班师回朝,准备论功行赏。

    其中当然没刘正什么事情,众人之所以这么做,也不过是按照形式走一遍。

    荀攸倒也知道宛城的事情传出去,刘正的名声在士人之中绝对不会好听,就算完成夺情起复,算得上一个孝子,也终究会被人看轻。

    只是现在朝廷那边对于刘正的功绩具体怎么处理、评价还没有消息下来,有些事情实际上也难说不能变通,这时候就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先把礼节做足了再说。

    随后到得九月十六这一天,刘正等人终于到了荀府门口。

    两边通过书信,此前又有人通报,荀衢早已带着几名家仆候在门口,只是其中没有任何荀氏重要人士参与,即便是荀表荀棐回来,一个重伤方愈一个荣誉加身,嫡系中其他七房的人却也一个都没有出现,连礼节都免了,事不关己一般。

    走下马车看到这冷冷清清的一幕,荀攸对荀衢行过礼,又将刘正等人介绍给荀衢,察觉到荀衢有些敷衍了事地回礼之后,荀攸心中了然,随后颇为难受地摸着结痂发痒的屁股、后背,望望门内,苦笑道:“叔父,分家分成这样……咱们这是鸠占鹊巢了?”

    荀衢哭笑不得道:“你是鸠,我等可不是。”

    他走过去帮着荀祈将荀表扶下马车,望了眼与荀攸一样动作的刘正,又扫视一圈,却也不邀请刘正众人进门,扶过荀表走向府门,朝荀棐笑道:“仲辅,久别重逢,你可着实让为兄大吃一惊。此次斩杀张角,可谓光宗耀祖。族中可是少有将帅之才,未曾想竟然出了你这么个异类。”

    荀棐笑着谦虚几句,还想邀请刘正等人进去,就听荀衢“哦”了一声,“你们来的时候,为兄已经去通知曹都尉了,他在此地等候已久,说是一定要见上你们……还真是来的快,你们聊。我等便先进去了。”

    远处马蹄声传来,刘正望过去,怔了怔。

    荀表也望了一眼,随后扫了眼刘正,朝荀棐、荀攸使了个眼色,与荀衢荀祈父子交谈着走进府门。

    荀攸目送着荀衢几人进门,瞥了眼刘正,暗自苦笑。

    荀棐挥手朝着一马当先的曹操大笑道:“你这厮倒是来的快,怎么不先回去论功行赏?志才,这厮待你如何?若是有什么不顺的,你便直说,荀某替你做主。”

    那天为了刘正,两人有过一番交心之言,随后共同请辞,虽说此后将戏志才托付给曹操就没有任何交集,但那份共患难的情义荀棐记在心里,这时说话便随意了一些,也算给曹操一个态度。

    曹操快马过来,却也会意,跳下马时大笑起来,“论功行赏哪里有你这边重要!”

    他凝望刘正,作揖笑道:“曹操曹孟德,见过刘公子与荀公子。二位伤势如何?曹某准备了一些草药与药方用以滋补,还望二位笑纳……哦,这位是戏志才,此二人嘛,异姓兄弟夏侯惇字元让,这小子我从弟,曹仁字子孝。”

    一行人跳下马来,身材魁梧模样宽厚的夏侯惇抱着两个木箱与长相青涩灵动的曹仁,气质儒雅的戏志才说笑着过来。

    三人笑着行过礼,神色好奇地打量着刘正等人,戏志才还与荀棐、荀攸说笑几句,气氛颇为融洽。

    曹操这番话里抬举戏志才的心思明显,便被代荀攸笑纳木箱的荀棐调侃几句,一脸豁达地承认之后,自夏侯惇手中拿过木箱递给刘正。

    刘正也没客气,接过之后递给张飞,朝四人还礼笑道:“曹都尉费心,喊我德然便好……久闻大名,那日曹都尉鼎力相助,着实让刘某受宠若惊,已然念着他日报恩的事情,未曾想曹都尉至今还记挂刘某,刘某他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客套话加真心话说了几句,望着曹操夏侯惇四人的模样,刘正心中也生出几分唏嘘。

    没想到与曹操的见面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也没想到自己以往凭空设想了一大堆,甚至将曹操当做假想敌来对待,结果对方与自己素未谋面,竟然也会为自己的事情出力。

    虽说从荀棐此前转述的那番话中,刘正已经知道曹操会这么做,除了荀棐的那些条件,一定也有好感度在其中作祟,但这时感受到对方那份真性情中透露出来的亲善,刘正还是感觉颇有传奇色彩,后世褒贬不一的传奇人物,竟然就这么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而且……

    那天竟然没有看错,这长相真的很次。

    个子有些矮小,面黄肌瘦,有着岁月留下的沉稳和一丝人到中年的痕迹,皮肤黝黑粗糙,俨然是连月征战导致的,要不是那身份放在那里,曹操给刘正的感观完全不显眼,刘正甚至想起前世经常看到的一段修饰语——这家伙放在人堆里,绝对没人找得到。

    普通、平凡,不如夏侯惇魁梧,也不如曹仁俊朗,甚至没有戏志才的那份儒雅,他比不少人都要不显眼,却在三国历史中留下蔚为辉煌的一笔,刘正真的很难想象这样的身世和相貌,竟然能够排除万难,位极人臣、乃至以虎狼之势号令天下。

    也在刘正有些发愣的同时,曹操见刘正没有介绍一番,扫向关羽,笑道:“哈哈,既然如此,曹某恭敬不如从命,便直呼德然名讳了……这位便是关羽关云长吧?曹某这一月有余,在军中可没少听说云长兄两次进入帅帐磕得头破血流。能在朱中郎将面前如此,云长兄忠肝义胆,刘公子能得你与益德兄这二位兄弟,曹某着实羡慕啊。”

    关羽谦虚几句,与张飞感谢曹操的出手相助,刘正却记忆上涌,这时望望荀攸关羽心中一突,急忙介绍关羽张飞李成公孙越四人岔开话题。

    他望望一旁的文丑,有心让对方得知自己对他的器重,呼唤道:“文丑,你也过来见一下曹都尉吧。”

    文丑正抱着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曹操一行人,设想着往后自己建功立业锦衣还乡的场面,这时愣愣地望向刘正,等到公孙越喊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行礼,脸色倒也激动而局促。

    这一路刘正虽说跟他聊过几句,却也只是普通的客套而已,偶尔神色在关羽和他之间来回也有些古怪,让他心里发毛。

    当然也不是那些奇奇怪怪类似龙阳之好的想法,只是文丑与李成如今还是这两百余人的首领,这一路他其实和公孙越等人也已经交过手,凭着赢多输少在众人面前威风更甚,那几天他心中没少得意,直到有一次和张飞交手,打个平手过后,他算是知道自己想要对付更加厉害的刘正关羽是不可能了,也收敛着没有发出挑战。

    而每次察觉刘正那样的眼神,文丑胡思乱想,总觉得刘正有让关羽出手教训他然后在两百余人面前立威的想法,其实最近也有些担心威严扫地。

    然而今日的场合终究不同。

    曹操是骑都尉,刘正这边一群白身能与对方结交已经是幸事了,在这样正式的场合下还将自己介绍给对方,这份心意文丑能够感受到。

    更何况他平时和颜良李成走得很近,但说到底也是颜良牵桥搭线,自从颜良留在宛城,这一路上很多时候他心中也有一种不合群的疏离感,这时确实颇为感动,而能与曹操这种官位不低的朝廷命官结交,就算只是见个面,更是让一向身份卑微的他颇感荣幸。

    一番行礼客套之后,荀棐笑着邀请道:“走,一路风尘,荀某……”

    “仲辅,曹某多嘴一句,你觉得以德然与曹某的名声,能进这个门吗?”

    曹操笑着打断,见荀棐瞪眼,假装视而不见,朝刘正笑道:“德然莫怪,你我之间,曹某便不说暗语了。此次曹某便是过来看看你,你既然无事,这便得回去面圣了……自然,擅离职守是要受罚的,曹某也是受卢中郎将之托,才能得以见你。”

    刘正愣了愣,与荀攸对视一眼。

    荀棐挑眉问道:“卢中郎将怎么说?”

    曹操回忆了一下,正色道:“卢中郎将只说,他日不管发生什么,让德然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不必担心,他就在身后。”

    刘正闻言心头一震,全身暖流涌动。

    见曹操没再说下去,荀棐一怔,“没了?这么矫情?”

    “情同父子,你莫非心生嫉妒了?”

    曹操调侃一句,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头肃容道:“不过,曹某听说,此次卢中郎将可能会放弃功勋,用来抵消为人师表做得不够的罪过……此事曹某在皇甫中郎将那里试探过,十有八九会变成真事……自然,德然也不必自责,卢中郎将胸藏兵甲,以退为进,此次或许是要将阉党一并扫除了。”

    荀棐意味深长地叹道:“卢中郎将大义啊。”

    刘正捏了捏拳头,神色动容。

    攻破广宗、荡平黄巾的功劳非比寻常,卢植说放下就放下,存的绝对是拉阉党下马的心思。

    但这份身先士卒的刚烈背后,也能看出卢植看重刘正的心思。

    放弃功劳,并坦诚作为老师的过错,便意味着卢植将刘正贪慕名利的恶名承担了下来,朝堂之上再想凭借这一点对刘正进行攻击是不可能了,而这一番行为,也会被有心人发现卢植对刘正的那份维护之意,往后难说不会有人顾念卢植的情分,出面维护刘正。

    最重要的是,刘正本身还有功劳在身,他日守孝结束论功行赏,有卢植帮他消弭恶名,受人诟病的可能性就要小很多,如果没有阉党干扰,能得到应有的奖励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刘正更是感觉到卢植对他的疼爱,而如果没有曹操的透露,刘正也只会觉得卢植的留言单纯是鼓励,如今再看,却分明能感觉到言外之意的决绝和厚重。

    如果卢植胜了,站在身后支持倒也不算意外,但如果他败了,便有可能粉身碎骨,那么这份支持鼓励,便是化作为精神,看似缥缈无力,却实实在在是为了在刘正心中点一盏明灯,让刘正不至于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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