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次阳这匹夫!什么被胁迫!什么吓得忘记提醒!他一定是故意的!朕不只要贬他!还要杀他,朕一定要杀了他!崔廷尉!你给朕严查!一定要给朕找出他的罪状,没有也要找!”

    黄昏一过,夜幕降临,正值黄黑交替之际,尚有昏星出现在西方,明亮异常,侍中庐的方向,咆哮声近乎响彻整个南宫,随后在几声“陛下息怒”的劝慰声中,那声音仍旧歇斯底里地怒吼道:“王越老匹夫,朕待他这么好!还赐他中兴剑!他竟然敢将朕的剑弄丢了!他竟然还敢砍断赵常侍的右臂!赵常侍犯了什么错!赵常侍若是挺不过去……朕一定要把王越老匹夫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来人!凡是与王越有关者,统统夷灭九族!”

    “陛下息怒,王京师……”

    “陛下息怒,老臣以为……”

    “邓太尉!你给朕回去养病!朕不想看见你!伯献公,朕知你忠烈,但你要是再敢劝朕,朕连你……”

    “陛下,奴婢惶恐,奴婢也与王越有过来往……”

    “张常侍哪里话,你快快请起……朕便是心疼你!朕是心疼你们啊!邓太尉,伯献公,还有你们,你们都起来!快起来……”

    说到最后,又是一阵大喝,“都给朕起来!若王越老匹夫今日要杀的是你们,你们是不要也要朕不要发怒!不要生气!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当朕是什么了!朕的话都不管用了吗!”

    “陛下恕罪,臣以为……”

    “住口!通通住口!”

    “陛下,陛下啊……”

    叽叽喳喳,声音很多很杂,但最重的无疑还是圣上的怒吼声,竟然隔着上千步都能听得这么清晰。

    官任貂蝉的少女走在去往长秋宫的路上,猜测着那些说话的大臣的名字。

    崔廷尉,崔烈……

    伯献公,是特进杨赐……

    张司空,张温……

    张常侍、大将军也在,还有谁呢……

    哦,这个是谏议大夫刘陶的声音,还有光禄大夫朱儁,侍中荀爽……

    荀叔卿,刘氏……

    脑子里掠过一道凭空猜想的儒将轮廓,还有那些自邹家姐姐口中说起的诗词,以及诸如“师父好厉害好厉害呢,据说英俊潇洒,高大威武,智勇双全……”之类天花乱坠般的说辞,少女掌着灯微微垂头向前,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倒也自大咧咧的邹姐姐偶尔失言之中推断出来,只怕那刘公子之前对自己装神弄鬼的一套也对邹姐姐用了,而邹姐姐不想嫁给刘公子,便也蛊惑自己对刘公子芳心暗许,也好往后不会对她别有用心……

    前方二位姐妹还有几个中大人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她握紧了灯杆,想着那些乱七八糟有些光怪陆离的事情,又想起那天刘公子挥枪的动作,便也微微挥了挥,灯笼摇晃,烛火微弱到差点熄灭,她便急忙脚步一顿,逐渐长开有些精致的脸庞却是羞得更红了。

    随后,便听到侍中庐那边又遥遥传来大吼声:“荀侍中,朕听人说那黑山贼中有荀氏中人……便是听说!听说便够了!朕需要证据吗!朕的虎贲将军,朕的亲卫,竟然杀朕的赵常侍!你们这些人都包庇袁次阳老匹夫!那就都有嫌疑!朕想杀荀侍中便杀他……分家!分家!你们别以为分家便能解除连罪之责!党锢的时候也说分家的不用受到牵连!如今还说分家!好,既然说到分家!那个刘正怎么说!既然分了家,便是我汉室宗亲都无用了,何况他早已是个庶民!他也有嫌疑!他与卢子干那个老匹夫,都有嫌疑!还安能辨他是雄雌,还刘氏!莫不是想要女风?朕便成全了他!”

    少女掌着灯迈着小碎步进入长秋宫,心中有些慌乱,帮着几位中大人一同点灯的同时,竖起耳朵倾听着。

    “张常侍,你别哭,你一哭,朕便心疼!你不用替他们求情……朕知道,朕全都知道!有朕在,便不会让他们再害你!朕是天子!朕才是天子!你们要贤君,那去找啊!你们谋逆啊!来啊——!”

    “陛下息怒……”

    “朕一定要杀人!一定要杀!赵城门,你将城外那帮贼人都给朕杀了!通通杀了!来多少,杀多少!”

    “陛下息怒,那都是我大汉百姓……”

    “陛下,奴婢以为,其中还有黑山贼,黑山贼如今势大,万万不可……”

    “黑山贼又怎样!让他们来!让他们来啊!朕不是有他们这帮贤臣吗!他们如果没用,那是朕的责任吗……你们还不都给朕滚下去!你们这帮乱臣贼子!统统都给朕滚——!”

    “陛下……”

    “陛下……”

    一片求情声中,有人中气十足地大喝道:“陛下!臣启奏,当务之急,还请陛下诛杀十常侍,平息民愤,往后当……”

    “刘陶匹夫!欺朕太甚!欺朕太甚!啊——!”

    一声长啸,随后响起一阵慌乱声,内卧之中突然有个清丽的声音传出来,“郭常侍,你替孤去看看陛下。若有什么事情,今夜……便让他过来孤这长秋宫小坐吧。”

    看着接替赵忠暂代大长秋的中常侍郭胜应声自内卧退出来,少女与旁人一同作了个福,想着陛下的情况,没多久,便见一名风华绝代的女子自内卧出来,二十五六的年纪,肤白若雪,妩媚动人,便是挪步坐到卧榻上的动作,都充满了少妇的风韵。

    “点了灯,你们去帮孤选些上好的沉香,再将太医找来……”

    那贵为皇后的女子一桩桩一件件地将事情安排下去,侧躺在卧榻上沉默了片刻,随后开了口,神色慵懒间眉黛自有威仪,“有些话,你们切记不要乱说……尤其是去董太后那里。今夜那边若是来了人,都给孤推出去。貂蝉,老规矩,那几件衣物帮孤备好,还有陛下的衣物……嗯,再顺道通知下去,今夜的汤水多洒些茵墀香。”

    “诺。”

    少女应命出去,心中倒也有些胆怯慌张。

    听说近来北宫那边动土要造什么馆,若是成了,北宫所有的嫔妃宫女都能在夏日里游泳,听来实惠,但若是游泳,便是连开裆裤只怕都穿不得了,更别提穿得如同她们这些南宫宫女这般体面了……

    而且陛下若是过来,其实在长秋宫中看上了谁,也会偷偷找人带去北宫,此前便有一些宫女因此封了嫔妃贵人之流,虽说不常过来,而且也不常挑人,但她最近开始长开来了,连皇后偶尔都会失神看她,若是让陛下看见……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少女倒也知道自己小题大做,北宫中都有上千女子了,陛下哪里还有空临幸,偶尔倒也听人说起,陛下在长秋宫挑人,便是觉得背着皇后偷人颇感刺激,但想来这几日龙颜大怒,应该不会有兴致。

    不过,听说陛下偶尔是会以女人排解心中积郁……

    她想来觉得恶心和惶恐,尤其听邹姐姐说多了雒阳外的风光,自打那夜邹姐姐在梦境中的皇宫内大喊大叫,随后机缘巧合开了她的门,她也出宫看过,便更是不想被束缚在这皇宫内院之中了。

    而且……

    大英雄大才子,虽说听闻那“诗好”两字,是陛下盛怒之下赏赐的,可区区庶民,能得陛下接连挂在嘴边,实力也非同小可了呢。

    她倒也有心见上一面,此外……当初对方问了王允的去向,如今自己按照邹姐姐的说法正式开始了解那些朝堂大臣的职务与权力,倒也听说过豫州刺史王允的名字呢,总要……告诉刘公子的。

    或许,刘公子还是旁人口中英俊的“刘郎”呢……

    红着脸汇合几名宫女一同领了衣物,随后又去嘱咐了一声汤水的事情,倒也有长辈打趣,说她脸红准是因为今晚值夜又要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东西了,少女与其他宫女倒也羞得无地自容,回到长秋宫时,太医出去,一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已经到了,身着华服,正躺在卧榻上。

    此时何皇后靠坐着,如葱手指按摩着那男子的额头,贵为一国之君的男子便也枕在何皇后的腿上,闭着眼吸着布满房间的名贵沉香气味,神色有些疲累,还有掩不住的怒意,“他们以为朕蠢……朕什么都知道,朕什么都知道的……蹇硕杀了黑山贼的一个头领,看似想要挑个好的重头再来,却也会让动了心思的黑山贼不再信任几位中常侍了。若那些中常侍真被逼死一个,他便有可能借着朕的恩宠上位……”

    “王越想杀赵常侍,除了为百姓,也是想让朕怀疑……让朕怀疑身边的人可能都心怀不轨,从而心中露怯,答应了那些黑山贼诛杀中常侍的想法。袁次阳忠心的很,朕知道的……袁家能得此名声,又哪里可能不忠心。外面真的有百姓,可能还有很多百姓,黑山贼多半可能,也是来请命的……”

    少女放好衣物,又随同其他赶过来的宫女帮着往浴桶里添水,加茵墀香的汤水,余光中,圣上的眼角带着泪花,“你知道朕怎么察觉的吗?送上来的竹简写着州牧……这是朝堂内部的事情,一帮百姓怎么可能知道?准是赵城门他们动的心思……蹇黄门会办事,可底下人未必对他忠心啊。还有刘陶那匹夫……仗着汉室宗亲,天天让朕生气,就不能老实一点。”

    少女微微心有不忍,未曾想陛下竟然想得如此开明,但视野之中,陛下的右手已经化为咸猪手,攀上了自家皇后的腿轻拍着,她急忙回过头,非礼勿视,看其他几位宫女也微微红脸垂头、神色艳羡,倒也颇为无奈。

    毕竟这位可是天下第一的男子,入了宫的,听多了关乎陛下九五之尊的言论,甚至还有一些“拼一拼乌鸦变凤凰”的流言,真正能有几个人挡得住那份诱惑呢?

    她们却是忘了啊,何皇后杀了陛下最宠的王美人呢。

    那边皇后一直没有说话,想来是几个月没有被临幸,听着有些敏感地呼吸急了一些,皇帝还在开口,语调恹恹,“他们这帮人的心思,朕哪里看不穿?可是十常侍就没有好人了嘛?世家宗族就没有坏人了吗?便是汉室宗亲,此次黄巾之乱,自宛城中递过来的,还有反书……说是张曼成手下,有一个是汉室宗亲。这叫朕如何信他们?朕只有制衡!而且,朕也要享乐啊!是他们告诉朕,这天下是朕的,如今回过头,一个个说的就变成这天下是他们的一般。那王越老匹夫,竟然还敢将朕的剑送人,朕却只能跟一帮大臣说丢了,连讨要都怕被那张燕丢了面子。”

    “朕生气!很生气!可是朕该信谁?虎贲将军,天下第一剑客,就这么死了,他还培养了一帮亲卫……又有多少人跟他沾亲带故。敢杀朕宠信的赵常侍,便是说也有可能杀朕?十常侍,是他们让朕过上这样的日子啊,朕怎么可能辜负他们,他们讨好朕,朕便是知道不好,可是朕欢喜啊。而那帮士人、宗亲,天天讨朕厌烦,他们要是说好好听一点,与十常侍相辅相成,朕何至于如此?他们剿灭黄巾,朕便不记得这些恩情了吗?可这江山是朕的!为什么朕便不能为所欲为!什么主意都要让他们驳回!”

    “陛下,妾与何家能帮你。”

    “能帮,是能帮……”

    少女加好水,低着头出了门外等候,那边皇帝沉默了好半晌,“可是朕这两天做梦,梦到宋皇后了,也梦到先帝了,先帝质问朕为什么要杀宋皇后……宋皇后也质问朕……然后,就出现了王美人的身影。皇后,你不若连朕也杀了吧……”

    “陛下……”

    皇后的声音慌张起来,随后便听得一声,“别动。”

    “朕不怪你。你便是朕自一帮采女中选出来的,朕既然看重了你,又怎么会怪你。只是……二皇子年幼,你不能再动了。给朕留个念想。”

    “陛、陛下……”

    那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慌张中带着一丝勾人的意味。

    “皇后,朕是天子,心意已决,便是不能杀人,也要拖他们几天。不让朕舒服,朕也不让他们舒服!顺带着,也让朕在你这长秋宫中养几天,避避风头,也好安安神,不会让人觉得哪里都有人杀朕。皇后……”

    “陛下……”

    房门一关,几位中大人退了出来,有位中大人摆了摆手,说着话,少女知道能回去,听着房内传来“杀了朕吧,朕不想当皇帝了……朕无人可信啊……”的大笑声,暗自松了一口气,便也作福离去,远远的,还能听到一声“噗通”入水声,随后皇后好听的声音尖叫起来,此后那声音在绕着长秋宫退去的时候,逐渐婉转而妩媚,最后似乎还多了一些慌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也不干她的事了……

    少女回到卧房,脸庞犹自热乎乎的。

    她跪坐到案几上,在一块方帕上按照记忆画着皇宫地图,如数家珍地罗列着南宫班次,心中焦灼起来,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婢子都十六了呢……

    心烦意乱地想着一些事情,少女红着脸将方帕扔进火盆里,熄了灯,宽衣解带,抱着被子缩到被窝,随后捂着心口,轻声呢喃,“木兰也练枪吗……嘻嘻。”

    待得少女睡去不久,雒阳城南的青楼雅舍里,便有几匹快马出城,朝着各方散去。

    ……

    也在当晚,偃师城内,看着视野尽头雒阳城灯火通明,名叫张燕的年轻人在得知王越身死之后沉默了好半晌,将中兴剑递给还颇为冷静的蔡怒,随后望了眼抱着童渊尸体面无表情,看起来哀默大过心死的赵云,“细作的事情,张某这几日等着朝堂消息,也会严查,蔡公子既然暴露了真实身份,还是提前离去为好。”

    “关乎雄付公的名声,我会让人打理好。你照顾好子龙兄弟。再帮我与刘公子带句话,张某已经被袁司徒赐字‘君安’,从今往后,便不是贼了。至于我黑山军,他日再遇,也不会是贼,让他收起教育张某的心思,张某可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子!”

    “来日还能见面?”

    蔡怒深笑。

    “要见。跟着卢尚书学学本事,与子龙兄弟也要多加亲近……此番是张某的错,张某没有顾好雄付公,往后自当恕罪。至于刘公子,还得看他这次能不能活了……雄付公……唉。平汉,你随蔡公子回去。”

    张燕嘱托了一声,平汉脸色迟疑,张燕负手站在高楼之上,仰望星空,稚嫩的脸上第一次不需要装,便出现几分威严与沉重,“去吧。这边我会打理好。杨凤他们在,又有罗市,我的性命无忧。至于细作,真要乱起来,你也没多少用。如今简先生既然帮我等安排了后路,我等也得承情,将蔡公子送回去。”

    “好。大哥保重……记得等我回来,将狼牙棒造好。”

    “一言为定!早去早回吧。这几日想来司隶会有变动,以防有变。”

    春风微冷,张燕换了个位置,伫立高楼半晌,眺望着几辆马车开出了偃师,朝着东面过去,想着也不知道哪一辆是,随后感受身旁空了下来,这才神色悲恸,流露出几分少年的气息,抬头望望满天星斗,轻声道:“老天爷,给点面子啊……大家活着都不容易。”

    ……

    也在几天后,刘正提心吊胆了两个多月,享受着外松内紧的“悠闲”日子,随着伤势的逐渐恢复,终于还是迎来了一场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危机。

    恩怨的暗潮早已涌动不止,又有外来的滔天杀意,或是蓄谋已久,或是临时起意,在骤然提前的群雄割据时代之前,迎面朝着庄府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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