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喊声威胁声求饶声遥遥坠在身后的农庄附近,不时有人被赶着朝城门过去,马匹来来回回奔跑,骑手欢呼嘲笑训骂,黄昌偶尔回头,骑马慢行,一旁单经正与两个跟上来同行的白马义从交流着。

    “被吓的……那先锋倒地,以为中了埋伏……他们便慌了。”

    “就是埋伏啊。哈哈,只不过是一个人埋伏罢了。有个硬骨头倒是说,他们渠帅的马只是动了一下,他有个同伙狡辩,被他当着咱们的面杀了……嘿,这帮人着实是乌合之众,除了互相埋怨攻讦,还说什么卜己若在,农庄便攻下来了……竟然一直想着靠别人,不成器啊。”

    “能攻下来才怪,被那张益德一吼都能吓死一个。酒囊饭袋也似……不过马失前蹄变成这般笑料,也是那帮人运势到了。”

    “其实多找几个人探探情况,也不是不能破这番虚实……被人喊死了,呵。”

    单经跟着笑了笑,随后疑惑道:“话说……卜己是谁?”

    “谁知道啊,这帮蛾贼咱们又不熟,丘力居、素利、连和、轲比能那些乌桓鲜卑的单于首领我倒是认识……”

    “应当挺厉害的。三十六方渠帅手下兵马成千上万,能被推出来去各地当渠帅统御这些人,总有几分武力。”

    “是厉害,可这么一说,我可私下里听涿县人吹嘘,此次黄巾之乱刘公子头功,他还八个人……啧,天天听人说这件事情,我如今听到‘八’就犯恶心。那刘公子不是天下无敌了?”

    “至少这份悍勇,无人能及……不过说是一千人,才出现两百余人……你们回去戒备吧。我与黄昌兄先快马过去与主公碰面。那边有人过来没?还好吧?”

    “我等出手,能出什么问题?已经定了。那便告辞……唉,兄弟,卜己是哪边的渠帅啊?听说过没?长得什么样子?”

    一名白马义从刚要走,突然望到黄昌,便也问了起来。

    黄昌捏紧了缰绳,干笑道:“某家也不太清楚,许是酒囊饭袋,不是临阵退缩了吗?”

    “哈哈,此言有理。原本还想抓个渠帅让某家也加官进爵一番,看来没希望了。不过你家主公可是蛾贼的心腹大患,你竟然连这点准备都没有……呃,玩笑。先走了。”

    两名白马义从远去,拦住那人的另一人窸窸窣窣地还在开口,“你不要命了?看看刘公子和他兄弟,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今夜单枪匹马面对百来人还敢冲杀。他的手下兄弟,肯定也有胆识……”

    “士孙兄提醒的是……咦?等等,怕什么,咱们头上可是主公……”

    声音远去,逐渐听不清晰,单经拍马凑过去,干笑道:“一帮糙汉子,黄昌兄切莫见怪。”

    “无妨的。”

    “黄昌兄,你家主公可是大胜,怎么某家反倒看你一路兴致不高,可是担忧……”

    “我等先行一步吧,已经拖延一段时间,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驾!”

    马匹疾奔,单经愣了愣,总觉得对方在埋怨自己拖延时间,心忖倒是没料到刘公子麾下有如此忠心之人,便也笑着拍马向前。

    没过多久,两人到了庄府,一路上单经与白马义从打着招呼,便也大概知道这边的蛾贼在白马义从出现之后就溃散了。

    据说绕道的那些人原本不信邪地试过冲到庄府挟持人质,被滚木陷阱折了几个人后,有人逃跑,便也跟着溃散了,如今被抓的大多求饶、含冤,逃跑的也被下了马的白马义从漫山遍野地追赶着抱头鼠窜,听上去还真是一群不入流的乌合之众。

    两人到得庄府门口,此时公孙瓒卢植正与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聊着天,那人除了脸是干净的,其他人地方污秽一片,倒也看不出有重伤虚弱的迹象,单经方才也听说了此人堵在道口,单枪匹马杀了三十余人,杀得贼人都一时胆寒,这时看对方谈笑风生,有些佩服,随后凑过去打过招呼,与公孙瓒说明了公孙越那边的情况。

    “既然咒骂我,那应当便是黄邵了。”

    公孙瓒方才抓到几个俘虏,刘正也打听了情况,这时皱了皱眉,“卜己没有出现,伯珪兄,你还得慎重对待。”

    “许是真的想调虎离山。”

    卢植也凝眉颔首。

    此时三人已经将能想到的都捋了一遍,公孙瓒身为郡守,知悉贼人作乱,郡府自然也有重兵把守,这时也不紧张,却也望了眼黄昌,笑道:“德然,为兄以为,还有可能是细作内奸作乱。或许那卜己,便是在你这些兄弟当中!”

    黄昌一愣,望望左右,随即下跪抱拳道:“主公明鉴,黄某绝非……贼人!”

    目光之中刘正的脸色突然变了变,黄昌望着那模样便也声音抖了抖,随后便见刘正阴沉着脸大步上前,卸掉自己腰间的环首刀,冷声道:“我没说过吗?面见我伯珪兄还敢佩刀?你莫不是嫌死的不够快!”

    “黄某……”

    “哎,德然哪里话。壮士快快请起。”

    见刘正变色,公孙瓒笑着扶起黄昌,心下倒是有些无奈。

    他这两个月对刘正虽然还有敌意,却也听过不少刘纬台公孙范对刘正的赞赏,何况一众护卫在此也得卢植李彦的教导,又有公孙续多有维护,私下里便也觉得不该因为刘备就对刘正这么提防。

    这时也就是顺口说上一句玩笑话,竟然引得刘正颇为见外的敲打手下,说出身份有别的话来,想起春分那天赵昕等人与刘正的间隙,公孙瓒也心中一叹。

    只不过这事当时他还真的不好解释,对方毕竟是赵忠的心腹,出门在外,还是幽州到处在传十常侍流言蜚语的敏感时期,若是有个闪失,他也百口莫辩,当时便也只能让刘正这边吃点亏。

    那天刘正嘲讽他,他生气过,不过有公孙续在一侧维护自家“德然叔父”,他后来便也释怀,还托公孙越朝卢植刘正说过苦衷,倒是没有袒露赵昕的身份,找的皇家护卫不容得罪的托辞,字里行间也有让刘正注意分寸,别让赵昕回去之后借着昔日左丰之死再倒打一耙的意思。

    原本还以为这事已经翻过去,今日对方找人来求助的时候也是言辞恳切,说是顾念旧情,没想到一句玩笑倒是让人含沙射影见了外。

    这时望望卢植,见卢植也颇为诧异,公孙瓒思绪一转,也知道敏感时期这玩笑算是戳中刘正缺少心腹的软肋,要不然也不需要单枪匹马在此卖命了。

    于是拍了拍黄昌的肩膀,却也准备将玩笑话说到底,“一时玩笑。壮士切莫当真。自然,若是德然真是阴刻之人,你大可过来投靠于我。哈哈,毕竟我与他是同窗,此番经历又是患难与共,便是同气连枝都说得过去,这机会你可一定要把握啊……天色不早,为防有变,老师、德然,我便先行一……”

    山道上突然一匹快马上来,望到公孙瓒,大吼道:“主公,有贼人攻打郡府与诸位大人的府邸宅院!连刘校尉的几个作坊都遭贼人火烧,田郡丞一众家兵分身乏术,如今北门被贼人攻陷!还请主公与王郡尉前去支援!”

    “文常,快去通知王郡尉!单经,去通知元正……他就在山上,让他们去通知子度子界领兵过来!我先行一步!”

    公孙瓒脸色微沉,却也临危不乱,朝着卢植刘正划拉着一拱手,扭头就走,刘正心中古怪,觉得公孙瓒这张乌鸦嘴简直神了,迟疑了一下,“伯珪兄,要不我也随你……”

    “你不是受了内伤吗?先养着吧。些许贼人,为兄还能应付不了?不过你那些人先借我用一用!”

    公孙瓒笑着翻身上马,扭头大叫大喊几声,随即带着几名上马的白马义从快马离去。

    黄昌怔怔无语,却也明白这些事情绝不是黄邵的主意,再一想方才卢植所说的“调虎离山”,也料到有人利用黄邵的事情在浑水摸鱼,他正想着,余光中,突然看到刘正目光灼灼地望过来,心中顿时一凛,才要抱拳,刘正突然笑着搂住他,朝着卢植喊道:“老师,我与黄昌兄弟去聊一会儿,你先去休息吧。”

    “你……”

    卢植一怔,想起方才公孙瓒的一番戏言,望望黄昌的背影,挤眉弄眼了几下。

    老人这番姿态颇为有趣,刘正便也吐了吐舌头摇摇头,随后搂住黄昌自小道走向桃园。

    两人走到阴影处,见刘正脚步不停,黄昌有些疑惑,“主公找黄某可是……”

    话语戛然而止,身体随着刀刃刺破衣服抵在后背的肌肉上突然一僵,他扭过头,幽暗中刘正的目光有些冷意,“卜己,刘某有什么这么吸引你?值得你隐忍不发,便是连同父异母的兄弟与以往共事的袍泽死了都无所谓?”

    冷汗,徒然间就自后背噙了出来。

    ……

    哐哐哐……

    黑暗中脚步声不断,有人踩着松动了的木制台阶、地板在门外跑动,肆无忌惮,完全无法听懂的话语自门缝里钻进来,急促而紧迫,偶尔还有几声破口大骂。

    更远一些,喊声也在遥遥响起,虽说比之门外的蛮夷方言算是汉人的语言,但幽州方言也没学过,只能听出那几声大喊中惊慌、好奇、幸灾乐祸……什么情绪都有,同样吵得人不得安宁。

    陈镇有些烦躁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掩住耳朵好半晌,远远近近的声音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甚至隔壁还有人在激烈争吵,房间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差,那声音近乎就在耳边响起,话语一句都听不懂,嗡嗡嗡的,如同蝇飞猪叫一般难听。

    他猛地坐起来,深吸着气,床榻一旁的地板上随即传来一声安慰:“忍忍吧。蛮夷嘛,出门在外,还都是咱们汉人的地盘,来的绝对会是高手,高手的性子鲁莽一点也是应当的。说不定还有心惹上事端打一架,看着别人怕了,自己流落他乡的别扭也能小一些……而且他们有三十多人,你我招惹不起。”

    临近几间住着三十多名乌桓人,隔壁那间好像还是他们的头,平日里那帮人就持着弯刀招摇过市,甚至偶尔还会找娼妇上门,行事狂放不羁,陈镇觉得粗鄙,也多有不耐。

    这番话一如既往的是在提点,他也不是一次两次听了,往日还能心平气和地说上一句“父亲教训的是。”,这时心烦气躁,只觉得窝囊无比,随后便听得隔壁突然有瓷碗砸地破裂。

    陈镇吓了一跳,不忿道:“忍忍,忍忍……我们也是外乡人,我们来的难道不是高手?三十多人了不起?朴胡他们来的时候被人挑衅,又不是没打过三十个人!还不是把人都杀了!一帮乌桓罢了……无法无天的,信不信我拉拢一帮汉人跟他们拼命!”

    最后一句声音很重,隔壁随之轻了下来,黑暗中陈秀猛地抄刀站到门口,屏住呼吸,听着隔壁响起几声啐骂,随后有人呵斥,紧跟着有人开门,待得听着那些人脚步走远,他才松了一口气,扭头沉声道:“你知不知道对面气量小一些,你我便还可能死在这里!”

    他点了油灯,拿过案几跪坐到床榻上,环首刀往案几一磕,火光中脸色幽幽暗暗:“你别忘了,是你执意要来报仇。为父辛辛苦苦拉拢了朴胡他们,不能毁于一旦。这个节外生枝的念头往后不要有。为父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两人那日派人刺杀文任未遂,此后打听到简雍黄忠等人前去拜访张老太公,有些紧张,待得听说张老太公与简雍联合,甚至连文治与涅阳令都开始调查刺客刺杀文任一事,生怕被查出来,便也远遁他乡。

    他们在襄阳一带呆了一两个月,打听到益州汉中郡突然冒出一帮人打杀米贼,甚至追到了巴郡去找板楯蛮报仇,便也想起了昔日米贼与刘正的仇怨。

    陈镇气不过荣华富贵的日子被刘正毁于一旦,执意过去找米贼帮忙,只不过米贼此时对抗那些神秘人士也应接不暇,两人打听到此前有个名叫袁超的賨人活着回去,便也前往巴郡,有心挑唆賨人报复刘正。

    那袁超倒是没见到,听说那人与兄长袁约兄弟阋墙,正在抢夺权力,也无暇他顾,正当陈秀准备劝说陈镇放弃之时,陈镇打听到那賨人首领之一的朴胡有个小舅子死在涅阳那夜的偷袭中,朴胡的夫人对此事耿耿于怀,甚至于米贼中的两名首领张休、张鲁也颇为介意此事让賨人对他们起了间隙,而偏偏朴胡作为賨人首领之一,与张鲁亲如兄弟。

    这事出现转机,陈镇自然不肯罢休,陈秀一看儿子为了此事倒是尽心尽力,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此后就对朴胡费了番功夫。

    那次张鲁在南阳办坏了事情,朴胡因为张鲁的关系,少不得被米贼、賨人闲言碎语,自然生气,又有夫人被陈秀陈镇蛊惑,天天在身边吹耳边风,待得陈秀父子觉得差不多了上门拜访,便也一拍即合,应下此事。

    能让朴胡千里迢迢过来幽州,也是因为在南阳寻仇的时候,朴胡精心布局,反倒被将计就计的简雍阴了一次,那黄忠着实勇武,杀了朴胡不少人,朴胡吃了瘪,便叫了族人和简雍等人耗上了,随后在陈秀罗列了一大串杀了刘正的好处之后,决定北上干掉刘正。

    只不过这一路上,父子两除了引路,偶尔帮着朴胡的族人出面做点事情,亦或出谋划策一番,真的说不上有多重要,大体算是个可有可无的谋士翻译,一切还得看朴胡脸色行事。

    此时陈秀黑下脸,也是有些不耐烦自家儿子明明为了复仇颇具野心,也磨练出一番韧性,此刻却又被一己私欲乱了分寸。

    陈镇一向有些怕陈秀黑下脸来的样子,方才隔壁静下来,也让他有些胆怯,这时听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知道陈秀可能放弃他远遁,忙不迭地开始道歉。

    也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喊了一声。

    知道是朴胡,陈秀开了门,见朴胡手中还拿着蓑衣,显然是出去过,听着远处此起彼伏、有些热闹的喊声,陈秀问了一句,朴胡沉声道:“你们父子准备一下,今晚城里不太平,可能有机会,我们去看看。”

    陈秀一怔,陈镇急忙起身穿上衣服,脸色激动道:“终于有事做了!刘正匹夫,老子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他怎么死,由我决定。”

    朴胡凝眉望了眼陈镇。

    陈镇一怔,随即连声道歉,抄起一旁的剑时,右手狠狠捏了捏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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