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进了宽敞的毡帐幽幽暗暗,床榻内有人鼻息重得如同在轻微的打鼾一般,烛火晃动中,睡在床榻内侧的小卢毓嘴角的口水斑斑点点,粉嫩的脸蛋表情松弛,小脑袋亲昵地伏在刘正胸口,面朝着帐门,眼睛因为挤压微微开了一条缝,若不是两人一路过来没有反应,还以为是醒着的呢。

    “开始……”

    左慈刚开口,卢俭吓了一跳,猛然瞪过去,扭头又望了眼闭目一动不动的刘正,这才走到一侧从药瓶里将一枚香丸倒出来,随后蹑手蹑脚地将一只搁置一旁没有使用的香炉点了起来,等到烟气袅袅,卢俭将香炉放到床榻一侧,便招呼左慈扭身出了门。

    左慈往毡帐内望了一眼,又望望左右寂静的营地,笑道:“鄙人忽然觉得,要是一刀了结了他,还真是无人知晓。”

    “小毓在一旁,你敢胡来,我……”

    两人走在去往步氏毡帐的路上,刚到了转角,突然见到一道黑影蹑手蹑脚地朝着步氏的毡帐摸了过去。

    脚步一停,左慈目光一滞,莞尔道:“今夜好多人喝酒了。杜康还真不是个好人呐。造出这等邪物祸害世间男女。”

    见卢俭脸色明暗不一,左慈疑惑道:“不过去看看?”

    卢俭沉吟道:“你说,若有人欺负那贱人,我爹会不会介意?那骑兵三宝,于刘正而言是大事,可我爹于刘正而言也是大事。凡事忠孝为先,如此一来,轲比能与刘正想必再难联络,而我因此吃了亏,再闹上一闹,还怕刘正有脸进门……”

    “你当是谁?一个小小的首领、大帅,轲比能为了利,杀便杀了。又不是莫护跋、苴罗侯这等人物。”

    左慈抬脚向前,“别磨蹭了。他们还缺女人不成?都是做大事的人,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未免太小觑了他们。此人定然是宵小之辈。”

    卢俭迟疑了一下,也知道左慈所言不虚,急忙吹灭了油灯,跟上左慈看似脚步不快却越行越远的身影。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毡帐背后,就听见步氏一声惊呼戛然而止,随后响起一个男人嘶哑而急促的话语,那话语是胡语,卢俭二人没学会,也听不懂,但那语调中威胁的成分还是听得出来的。

    步氏似乎被捂住了嘴,“呜呜……”地小声叫着,那男人不断说话,依然小声而急促,偶尔还有阴狠的笑声传出来。

    搭建的简易床榻嘭嘭作响,“呜呜……”的声音不断响起,想来是步氏在挣扎,左慈望了眼卢俭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听着那男人的声音眉头皱起,随后就感觉到卢俭在他后背写起字来。

    “是莫护跋。”那四个字一连写了几遍,越写越有力,似乎有些激动,想到刚刚自己的话,左慈诧异地听了一下,确定真是莫护跋的声音后,只能放弃了出手的念头。

    “刺啦……”

    “啊……”

    有布匹撕碎,显然是衣服,随后步氏的叫声掩不住地发出来,又倏然消失,左慈望向卢俭,朝毡帐歪了歪头,到得第二次布匹撕碎声响起的时候,卢俭一拍他的后背,左慈双臂一卷衣袖,抬手一插毡布,随着双臂大张,他纵身一跃,整个人如同游鱼一般从破口中冲了进去。

    “岂有此理!”

    与此同时,卢俭大喊一声,气愤地朝着毡房门口冲了过去,“来人啊!来人!”

    远处有人听到声音,急忙持着火把冲了过来,黑暗的毡帐内,左慈在冲进毡帐滚地之后,却措手不及地连连后退。

    有火光在毡帐外接近,他模模糊糊看到一名男子手持弯刀朝着他劈砍,攻势凌厉。

    眼角余光中,床榻上坐着一道女人的身影,没有叫喊和惊慌,也没有任何动作,床榻一侧正耷拉着一块毡布,那毡布被撕成了好几节。

    望着这一幕,一些令人错愕的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逝,随后不断后退躲避的身体突然抵到毡帐,他反应不及,弯刀破开他的衣袖在手臂上割了一刀,那一瞬间,怒火几乎浇了油一般从胸腔之中甫一升起,就熊熊燃烧。

    火光在帐外更亮了一些,光亮中左慈咬牙望着弯刀闪烁着光泽拦腰而来,脚步荡起某种带有律动的步伐,快速而急迅,身形沿着毡帐转了几圈躲开弯刀的攻势。

    弯刀“噗”地撕裂毡布,没有收回,刀刃沿着毡布朝着左慈的身体穷追不舍,持续不断的“噗噗噗……”声音中,光亮从豁口照进来,人影脚步不停,在左慈踩在矮几上时,弯刀猛然一滑,宛如匹练。

    一缕发带飘扬,大把的黑发在滚动中洋洋洒洒地飘飞。

    左慈飞身滚动、单手撑地蹲身后,望着笑容盈盈的莫护跋,瞪圆了眼睛,“你故意的?”

    “田兄……”

    已然站在毡帐门口的卢俭一脸错愕,望望身后聚集起来的鲜卑人,又望着持续不断赶过来的人,有些错愕地紧了紧手中的水囊,朝着怀里藏去。

    毡帐内,莫护跋一脚踩在矮几上,将弯刀在裤腿上擦了擦,望着左慈笑道:“我还怕失手一刀砍死你,没想到阁下果然是个高手。出其不意竟然都没拿下你。”

    “阁下若想找我切磋,何必大动干戈?”

    左慈望了眼披散到肩头的长发,那长发有不少已经断了半截,左臂上也有一道血痕浸透衣袖,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越来越多,他望了眼坐在床沿的步氏,不知道是伤痛还是气愤,呼吸微微急促,“还是……你二人情投意合,鄙人这一插手,反倒惹得你二人心中不悦,妄图杀人灭口?”

    莫护跋饶有兴致道:“阁下以为我堪比宋玉,能得步夫人一眼瞧中?便是如此,那也要我有命享受啊。”

    他望向卢俭,“卢公子,你说是吧?令兄的武艺,在下今日可刚刚领教过,我可不想被一枪杀了。何至于此?”

    卢俭借了火,举着油灯进来,“阁下这是干……”

    “拦住他!”

    莫护跋弯刀一指,有人顿时将卢俭拦在门外。

    望着三名拦住他的鲜卑人,卢俭愣了愣,错愕道:“阁下什么意思?”

    “二公子莫非当真以为我借机引这位田医师交手?”

    莫护跋表情凝重:“为何我得知的消息,是此人胁迫你妄图谋害刘公子?”

    “谋……”

    卢俭欲言又止,望向左慈的目光微微闪烁起来,脸色瞬间惨白。

    这句话出口,思及莫护跋刚刚令自己猝不及防的偷袭,左慈心中的疑窦顿时解了,绷紧的脸瞬间松弛下来,缓缓站起,苦笑道:“好一个太公钓鱼……”

    “怎么回事?”

    卢植匆匆忙忙地冲进人群,两手还拉着身上的外套,望着远处刘正拿着一只香炉过来,又望向门内的步氏:“莲儿,你怎么样?”

    “子……干公,妾身没事。”

    步氏轻声回了一句,那一声“子干公”,让卢植、卢俭齐齐变色。

    “莲儿,到底……”

    卢植皱眉还要问话,就见步氏忽然从枕下拿出一把弯刀,他慌忙又唤了一声“莲儿”,步氏捋了一把长发到肩头,突然用力一挥。

    “子干公,妾身终究是……胡人……”

    挥手一扬,青丝在眼前飞舞,步氏目光含泪,“今日,便做回胡人吧……”

    乌桓与鲜卑一样,自古便有不管男女都髡发衣赭的习惯。当然,其实也并不是完全剃光头发,他们会保留头顶一绺长发,或是结成辫子,或是挽成发髻。而其中,女子若是嫁为人妇,也可以蓄发挽髻。

    只不过近几十年因为与汉民大量打交道的关系,倒也有很多胡人部落都不再继续保持这种风俗,譬如轲比能这些人,又譬如乌桓大部分被汉化的部落。

    卢植知道步氏所在部落并没有髡发的习惯,这就代表着步氏心中明显有心结,他急忙上前劝道:“莲儿,你休得胡言!为父在此,你若有什么委屈,只管跟为父说,为父替你做主。”

    他扭过头,瞪向卢俭,“逆子,到底怎么回事!”

    “老师,怎么了?”

    刘正托着香炉,与轲比能、关羽走进来,听得这么一句,也有些愣神,他可没让莫护跋挑破卢俭作祟的事情,怎么卢植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刘公子好算计。”

    左慈目光深深地望向刘正,疑惑道:“方才你没睡?”

    “身处异地,认床睡不着,而且小家伙压得我踹不过气来。”

    刘正点点头,将香炉放在左慈脚跟前,望望落泪的步氏,又望望没有趁机偷袭他的左慈,“表现不错。千万别动啊,外面都是我们的人。”

    左慈苦笑道:“放心,鄙人还想活命。”

    “识时务。我一定会留你性命。”

    刘正点点头,走向莫护跋,莫护跋低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刘正脸色微微复杂地望向步氏,“莫护跋大帅的话,你应当听清了……此事……决定了?”

    步氏颔首,目光迷蒙地望着卢俭,随后朝着卢植跪拜道:“子干公……”

    “莲儿,你……”

    “妾身能结识子干公,着实三生有幸,只是……妾身有罪,见……异思迁,有损妇德,实在难以配得上子德。今日既然莫护跋大帅青睐妾身,还请子干公……”

    “住口!”卢植脸色绷起,莫护跋嘴角突然抽了抽,望向步氏的眸光却有些钦佩。

    “请子干公与子德休了妾身……”

    “住口!”

    卢植声色俱厉,脸色在火光中有些憔悴,微微颤声道:“自从你进了我卢家大门,所作所为为父看得到,你不必妄自菲薄,平白污了自己清白……”

    他望向神色躲闪的卢俭,“为父并非老眼昏花,今日在此,若还看不通透,岂不是让人以为昔日那些官宦日子白过了。”

    刘正有些心疼,望望左右,朝莫护跋拱了拱手,“诸位,还请你们散了吧,既然牵扯到家事,让老师自己处理。这位田先生,便随我等……”

    “就这里谈!所有人都在!”

    一声大喝,让所有人惊了一下。

    就见卢俭突然走进毡帐,瞪向步氏,“卢某一身坦荡,无需你这等贱奴替我遮遮掩掩……”

    卢植猛然站起,“混账!”

    卢俭瞪向卢植,“她是贱奴!贱人!贱妇!对,她就是贱!你奈我何?!”

    刘正朝着轲比能与莫护跋使了个眼色,两人随即招呼着那些人下去,卢俭一见,怒喝道:“尔等贱民,统统给我回来看着!”

    “逆子!你说什么!”

    “你再给我说一遍!”

    “伪君子!若不是刘公子在,老子一刀宰了你!”

    群情激奋,步氏急忙拦住卢植,轲比能骂喝着那些手下一同离开,莫护跋却挥刀指着卢俭,怒喝一声,他也不走,就站在刘正身边,与过来的关羽一同警惕着左慈。

    卢植脸色苍白,身躯微颤,左慈却突然饶有兴致地望着卢俭。

    “刘公子,刘公子,刘你娘啊……”

    卢俭突然咆哮一声,那声音如同压抑了很久的野兽一般,咆哮声几乎响彻营地。

    他热泪盈眶,瞪向脸色灰败的卢植,“我忍了很久了!我真的忍了很……”

    “啪!”的一声,话语被打断,卢俭踉跄着后退几步,就见步氏收回手,冷着脸颤声道:“清醒一点,谁都在忍,不是你一个人觉得苦楚。”

    卢俭捂着脸,目光通红,“你,你……”

    他突然脸色狰狞地扑过去,“贱妇,你敢打……”

    “啪!”的一声,身形再次踉跄着跌了出去,卢俭坐在地上,就见步氏窈窕的身形站得笔直,手中持刀,以往柔弱的身形在微光中骤然有了几分英姿飒爽,“你我夫妻一年半载,子德可能忘了,妾身之前是耍弓舞刀的人。口舌或许不如子德了得,但手上功夫,你也走不了几遭。”

    卢俭瞪过去,声音委屈地大喊道:“爹,你看,你看她!忤逆丈夫,不守妇道,还与人私通,这等女人,你叫我……”

    “是我错了。”

    卢植喟然长叹道:“是为父的错……”

    他的身形微微佝偻,脸色也极其苍白,刘正眼看他身形晃晃悠悠,急忙过去一把扶住,“老师,是我的错……”

    “嗯,你也有错。莲儿也有错,我们都有错。”

    卢植点点头,另一只手抓住步氏的手腕,“走。莲儿,为父对不起你。你来。”

    “爹!我是你儿子!我才是你儿子啊!”

    卢俭突然喊道。

    “对。”

    卢植缓缓扭身,作揖九十度,眼眶含泪,嘴角却带着笑意,“所以,去吧。跟田先生去雒阳,去找你兄长,亦或去找玄德、伯珪。”

    卢俭怔住,就见卢植朝左慈又弯腰九十度,“一路干粮,田先生可有人接应?”

    左慈也愣了愣,急忙挥手跪拜,回礼道:“子干公,鄙人真名左慈左元放。道号乌角……一路上有人照应的,子干公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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