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骑兵如长龙奔飞。

    当分为五列的四百余枚弓箭朝着后方疾驰而去,轲比能在猎猎风中朝着身边的苴罗侯、琐奴大声叫喊、比划着手势,号角声响起、又响起、再响起,左右前后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大多属于乌桓追兵——让轲比能懊恼地怒吼出来,随后长枪一挥,朝着关羽他们前冲的方向跟了上去。

    苴罗侯吹号角吹得脸色涨红、青筋暴起,一边纵马跟上轲比能,一边还在吹着,但事实上马颠得疯狂,他又吹得上气不接下气,号角发出的更多的就是断断续续又小声的“呜呜”声了,可能也就他自己听到,但他还是在吹,想着自己的号声能够扰乱敌人发号施令的号角声,心中还有些得意。

    不过,这美好的错觉没保持多久,他就被射过来的早已无力的箭矢擦到了手臂,闻着令人作恶的腐朽腥味,也不知道这骨箭反复利用多少次了,他愤怒地一把扔了号角,提着环首刀望向北方的时候,狰狞的脸色还没保持多久,就急忙来了个镫里藏身。

    密密麻麻的箭矢落下,有人、马倒地,稀稀落落的,不是很多。

    刘正等人射过去的箭矢终究是离得太远——其实原本也没想过射中人,这样的距离射箭,多半就是震慑对方前阵人马用的,一旦敌方前队被震慑的速度降低,后方的骑兵追赶,在这样穷追猛赶的时刻,反应不及,总会有后浪推前浪以至于人仰马翻的情况出现,这情况当然是出现了,还有被箭矢绊到马蹄、刺中马腿倒下去的,只是运气这么背的人并不多。

    另一方面,对方其余人马也迅速予以还击,关羽张飞一众人虽然在冲向对方左翼的时候还保持着朝南方前进、斜向纵马的趋势,箭矢的威力尚且弱到几乎影响不到他们,但越是掉转方向靠近对方的左翼——也就是对方阻断东方的人马,箭矢的威力还是大了一些,有人、马直接被射倒,也有被射中了箭运气好的,马只是吃痛晃了一下,又或是人被射中了没有内甲防护的要害,倒在马上稳住了身形,然后予以还击。

    其中值得一提的,荀攸原本的位置处于两个队伍的正中间,当轲比能朝着关羽等人的方向追过去的时候,他驾的马车差点被这群如龙似虎的鲜卑骑兵直接给冲垮。

    这些人自恃骑术精湛,虽说也是真的每个人都能避让马车,但他的两匹马受了惊,在那些鲜卑骑兵都绕过去后,控制不住地朝着南方直冲,也让他有些可惜地望望身后,恨不能留在这里观看,在看到朱明带着十余人一脸懊恼地纵马追过来后,听着车轮嘎吱嘎吱声逐渐清晰起来,抬头望了眼越发黑下来的天空,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既然如此,要不去西南的代县吃点什么?

    想是这样想,心头其实也紧张到了极点。

    他以往一直被荀表冠以“擅于用奇”的名头,说他剑走偏锋、不按常理,总之就是不走寻常路的个性,但他一向信奉兵者诡道,也知道自己就是思路比荀表要来的开阔一些、变化多一些,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乱来。

    有些想法根深蒂固,当然不是那么好转变的,但以往大体上就是纸上谈兵罢了,也不怕有风险,听到荀表的数落,多半时候也当做对方对自己的不同寻常所做的褒奖,未必没有沾沾自喜的时候,如同这一次确确实实地用计筹谋,刘正又确确实实地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还是头一遭,会紧张当然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第一次亲临战场,紧张其实已经到了极点,感觉整个人都在发颤,比傍晚那种激动的战栗,多了一些发自内心的恐惧,感觉身体也极度虚弱。

    人命关天,他又不是冷血动物,尤其是与刘正等人相处久了,大家都对他极好,他当然也是有感情的,何况刘正还是他的姑父,他也不想因为自己让荀采守了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也承认当初谋害难楼有点神经质了。

    双方无冤无仇,自己却直接打算排除潜在的危险,如今成功了,还不着痕迹,当然也算老谋深算,连他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但事实上这次意外也就是他惹出来的,尽管只要度过厄难,好处众多。

    而且想来其实一开始暴露的可能也很大,好在成功了,也好在那些伪装人贩的人其实也经过概念性的灌输,用德然经常说的,也就是“洗脑”——每日里给人听听各种各样的事迹,让人知道这个时代的水深火热,知道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激发同情心和热爱大汉的情怀,知道自己责无旁贷……

    他当然也参与过其中的实际操作,说实话,太恐怖了,潜移默化地将一群人变成了他们这些主导者想要成为的人,而且平日里根本看不出来多少,但当事情遇到的时候,这些人会变得热血,变得自认为当仁不让。

    这样的事情,其实平日里也不是没有概念,就好比太平道,好比五斗米教,乃至于……普世的三纲五常,黄老、周孔之学,种种种种。

    不论是导人向善,还是从中利用,本质上却也是一种灌输概念的过程,当一个人在这种概念性的东西灌输后,塑造成了灌输这个概念的人想要成为的人,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深究的。

    只要是好事就好,他会成为信奉周孔之学、信奉礼义廉耻的人,也并非没有周孔之学、兵法之学诸如此类的影响,但实际看到,体会着其中的原理慢慢付诸于现实的时候,那就是另外一种体验了。

    真的很可怕,即便是在导人向善,但偶尔也会怀疑自己灌输的东西对错与否,就怕辜负了这些人,那种精神压力有时候竟然让他也有些怀疑自己做的对不对,拟定的价值观又是不是正确的——还是那句话,他也是有感情的,怕毁了对方的一生。

    但上位者嘛,一定是要坚定本心的,尤其是这等离乱之时,就是如今想想,还对那几个死在宁县的人有些愧疚,连收尸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样想过之后,就更对身后喧闹起来的战场有些恐惧。

    九百余人对近万人,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便是精锐之师,会有多少人死,乃至全军覆没,结果真的让他难以预料。

    而与此同时,在体验过这种人浪如潮水般涌来的景象,昔日刘正八人胆敢自不量力地冲向五万人的场面,便是诸多巧合,想来也觉得震撼无比,而且……

    也给了他无比的信心。

    因为刘正等人的悍勇,也因为,能做的都做了。

    按照自己的推想,那些人在难楼死之后会分裂,以至于出现好几拨立场不同的人,当那些人过来的时候,遇到蹋顿,当然也不是没有谈的需要……也的确停下来了。

    然后是让那近万人看到自己这些人的有恃无恐,让人发觉到自己这些人的精锐,从而忌惮迟疑——叫人去吃饭,就是出于这样一个想法,对方或是愤怒或是惊愕的反应,也证明的确是关注到了自己这些人的精神面貌,至于效果如何,还得在事后真正得知追兵的数量之后才能知道。

    当然,那些过去吃饭的人,其实也有吸引一些人关注辎重粮草的目的,也是为了一旦开战,能够用辎重粮草拖延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减少追赶的压力。

    选在第一时间派人去吃饭,就是为了给那些人思考的时间,给人足够多的时间去想要不要在追赶的时候投机取巧,去先行一步抢夺粮草提前占下这个便宜,这方面同样需要战后才能知晓效果。

    然后还有赶在蹋顿反应不及之前撤退,让蹋顿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

    方方面面的,能考虑的都考虑了,便是少一个人,也是少一分意外和危险,余下的,当然还是看真正的战斗了。

    夜风拂面,荀攸稳着缰绳,从身后的那些响动中推演着战场上的变化。

    这时候,关羽等人朝着东方突破,肯定与人已经兵戎相见。东方是雊瞀的方向,那些人为了不让雊瞀令的人知悉,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拦,此时的战况一定很激烈。

    德然一个人分出去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箭壶里的箭矢,想来也在边退边射中逐渐消耗。德然的箭术实在骇人,如果都射完,便是不可能每发必中射杀三百余人,也定然能射杀对方不少人。

    更遑论擒贼先擒王,他的铠甲这么引人注意,箭法这么刁钻,一定会有人追他,之后的过程,就看青云的体力能保持多久,德然又能不能在万军从中真的取敌将首级,又或者……安然逃走。

    这方面倒是有些担心,他忍住不去想那些可能有的意外,想着青云的年纪才七八岁,正当巅峰,德然身为重骑兵,单枪匹马冲入敌阵,也能给对方首领非比寻常的压迫感,再加上对方这么多人,难说一定都是一起的,只要有人被云长益德杀破了胆,露怯逃走,再之后,就一定很有趣了。

    不过……倒也有些担心轲比能拖后腿啊,还有蹋顿。

    蹋顿要是脑子一热,真的接受事实,纵容这些乌桓人杀死轲比能与自己这些人怎么办?

    然后又想到刘正安放霸王枪的铁扣其实是斜着的,虽然有布包裹增加摩擦力,还是可能会打滑,安放的位置也不好,就在一侧,长枪这么长,射箭的时候掉转方向也会有影响……往后得改啊。

    胡思乱想中,马匹渐渐停了下来,大概是跑累了,荀攸也不催赶,拉开帘子看了一眼里面,此时小毓被宋氏捂住了嘴,水汪汪的眼睛不断眨巴着,看到自己后呜呜叫着。

    染涟的双手捧着宋氏的另一只手,脸色极其紧张,抿着嘴看着自己,却也懂事的没有多问,只有宋氏在昏暗的马车内绷着脸,看到自己的时候,那张脸仍旧有着褪不去的凝重和威严。

    这个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女人,想必跟着子干公经历许多,表情显得有些从容不迫:“此事来得蹊跷,公达可有解法?如若不然,不若让朱统领敢去雊瞀亦或代县求援军。我身上尚有老爷的信物,他带着,诸位县令定会信他的。”

    荀攸有些佩服宋氏的心境,听着朱明等人凑过来的马蹄声,望着马车内的两个女人,随即想起了傍晚时分那两个相貌不错气质却差了一些的女子,笑容淡淡地说道:“夫人放心。荀某尚有安排。我等与刘使君终究有些间隙,为今之计,还得自力更生,方能显得我等不是那么没用……嗯,以防万一,我等这便去代县求援。”吃什么好呢?代郡好像有名气的也就是毛织品啊,东西一般……

    宋氏微微皱眉,却是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荀攸又安慰几句,放下车帘,望着昏暗中不断回头看北面的朱明等人,笑了笑,拉着缰绳喊了声“驾”。

    马车继续前进,带着诸多脚步显得不情不愿的马匹进入西南方的夜色之中。

    ……

    马蹄声不绝,马嘶声、喊杀声、兵戈相撞声、惨叫声……种种声音在草原上交织冗杂,震天动地。

    夜黑得太快,及至此时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了,人与人乱战在一起,原本倒也能从衣着上判断出敌我双方,到后来轲比能手下那些衣着不一的队伍穿插进来,却也只知道与自己方向相同的就是袍泽、前方逆行而来的就是敌人,然后拿着武器纵马冲锋、挥砍,可能有些战绩,也可能被砍翻在地。

    鲜血流了一地,已经不知道是哪一方更多了,当一帮人在几番对射之后与对方这群乌桓人冲撞在一起,此后更多的乌桓人从北面包夹过来,关羽很不幸地被撞下了马。

    好在马镫没换,在剧烈冲撞、跌倒的过程中,他特意用了力,木制的马镫断裂开来,也让他能够扑到空地上,不至于被马压折腿,但这一摔还是磕得鼻青脸肿的,内甲和刀柄压到手肘,又或是滚动的过程中手肘碰到了石头,还是被马蹄踩了一脚……也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了,反正左臂经脉很不幸地发麻起来,使不上力——可能骨折了也说不定,他也不知道,也来不及追溯原因,只知道左手稍稍提力稳住青龙偃月刀,右手带着全身的力气竭力挥砍着路过的人与马。

    这时候,他甚至辨别不出过来的哪个是敌人哪个是友军了,不少人都在冲锋的过程中被撞了下来,有一些甚至也在胡乱挥砍,这个结果有点让他烦躁,尤其是附近几个脸熟的袍泽平日里训练有素,他也很看好,这时候明明身边就是战友,竟然不相互依靠,而是凭着狠劲胡乱杀人,怎么都让人很失望,看着那些人倒下去,就更是气恼了。

    不过他也没空顾及,偶尔路过,能帮帮一下,更多时候,还是在留意战场内外的动向。刚刚摔下来的瞬间,他看到闻人昌郭宵等人很幸运地带领着队伍凿了进去,张飞与他一样在队伍边缘冲锋,却是很幸运地没有与迎面而来的骑兵撞在一起,也单枪匹马地见缝插针杀了进去,此时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凿穿这些人,还是也被困在了战圈中,这方面他有些担心,却也不怕张飞有事……三弟这厮野惯了,人多起来,只会让他更能发挥,何况闻人昌等人也在,都是老人了,能照应的。

    此时还是大哥那边,还有公达那边让人心忧。

    大哥是一个人,公达那边虽然有十几个人,但马车的速度也就那样了,有人追的话,也可能被追上……

    双手下意识地挥着,鲜血激溅出来,踢开人影往西方寻找刘正的路途中,关羽有些走神地想着,然后后背被砍了一刀,饶是有内甲,他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去,过程中奋力抬起右手挥刀向后,鲜血喷得后脑勺湿漉漉的。

    有人过来,关羽稳住身形的过程中收回手臂挥刀过去,就看到那人反应迅速地猛地避让开来,随后一刀砍飞一个追杀的乌桓人,骂骂咧咧道:“娘的,红脸的你过分了啊,杀的是我的小舅子!”

    他看清楚人,是苴罗侯,回味着那句话,随即丹凤眼一睁,瞪过去“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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