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草原上马蹄声凌乱而急促地朝着北面退去,后方有人不时追赶,东方遥遥的呼喊声似乎也近了一些,但直到所有骑兵都离去,还是没有人追过来。

    随后不久,那些大部分跑步追赶的人逐渐停了下来、返回战场,有零星的马蹄声也自北面回来,有人靠近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主公,走了,都走了……”

    刘正急促的声音随之响起,“快,清点人数,确定重伤走不动的兄弟的位置。大家找找,倒下的还有没有活着的……郭宵,郭宵!郭……咳,闻人昌,你……姓郭的你白痴啊!睡你娘!吓死我……闻人昌,派个兄弟过去东边通知,让人过来运送尸体,再问一下谁负责这件事情……怎么就冒充起白马义从了……速度快!”

    借着夜色,人群忙成一团,报数的报数,检查战场的检查战场,但不久之后,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哭声喊声响起来,还有哀嚎着但求一死的,不过那些声音都不重,大概是怕敌人派人去而复返后听了去,以至于牵连了在场的袍泽,所以竭力忍着。

    这样的声音倒也不止是用幽州话说的,也有用胡语的,轲比能让苴罗侯随同关羽张飞带人过去安抚、劝慰,善后各种事宜,走到刘正身边,“还运什么,我们得走了,如若不然,等蹋顿反应过来,咱们都得死。”

    轲比能已经察觉到东面的不对劲,又有刘正指明东面的人是在冒充,这时便也压着内心对刘正的敬畏,语调极其严肃。

    此时一侧有人在点数,他借着声音又粗略看了一下忙忙碌碌的黑影,如今能够真正站稳的,加起来只怕也不超过三百人,其中还不乏轻伤亦或重伤勉强支撑的,马匹就更是稀少——不过值得一提的,三百人中,有大半是刘正的人,其余倒地存活的,多半也是刘正的人,他心中想着之前对方一众人在步战中的精妙配合,敬畏之余,对于诸多首领、大帅的身死心疼不已,口中说道:“依照我的意思,重伤的暂时也别管了……这时候,你不会妇人之仁吧?”

    “咔!”的一声,铠甲被卸下来,哗啦啦一片水声——这当然不可能是水声,于是轲比能心头更是一震,直到刘正闷哼出声,才怪异地感觉心里舒服了一些。

    “我知道……那边不出意外是备了人过来打扫战场的。你力气还有多吗?休息的时候让大家尽力挽救一下袍泽,帮帮忙总可以吧。不差这点时间的。”

    身旁的刘正喘着粗气,轲比能能够想象对方这时应该也已经是筋疲力尽,就是不知道负伤重不重,回想着刚刚那些乌桓人的呼声,心中有些好奇刘正怎么杀的置鞬落罗,就听刘正沉默片刻,说道:“啧,这次弄巧成拙了……公达本来想的是让东边的人用大批物资让他们乱起来,然后我们趁机逃跑的……这次是真正暴露了。”

    “你设计杀的难楼?”方才杀伐之中,不乏有人喊着为难楼报仇,轲比能想了想,心中突然警觉起来,“为什么?”

    “几年前就知道颁下要谋幽州,蹋顿又和颁下交好,你觉得呢?公达又觉得我在这边有危险,便这么做了。我们不是要南下么,他顺带着瓦解一下乌桓的势力。呵,跟你直言不讳了……哦,对了,咱们都同生共死了,算同盟了吗?”

    这番话可未必没有敲打、震慑自己的意图啊,至少轲比能在这番坦言之中愈发觉得有压力了,于是迟疑了一下,不答反问,“那我们呢?那荀公达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不是跟你要人了吗?不过还有一点没跟你说,我要你那一万人,可能要过去打公孙度。同意吗?不同意此时便杀了你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有厚重的湿衣服“啪”地被摔在地上,长枪被拿了起来,听着东面有马蹄声去而复返,轲比能心中复杂,笑着说道:“杀了我,你可把北方所有你们口中的胡人都得罪狠了,而且我不一定会被你杀死,也不一定不能在死之前把你想要倾覆我鲜卑和乌桓的想法说出去,到时候,大汉北境可是会很难受的。还有,琐奴至今不归,你觉得他去……哪里了?”

    话语在刘正的手拍到腰眼后停滞了一下,轲比能竭力忍住痛疼,气息却还是乱了一些,就听刘正笑道:“琐奴不是死了啊?求救兵吗?我觉得他可能死路上了……哈,不跟你开玩笑了,刚刚你那话什么意思?要跟着我一起走?都求我护你了,你就这态度?”

    “不走去哪边?普富卢是乌桓人,虽然跟我亲近,我反倒信不了他这种遮遮掩掩的性子。”

    轲比能莞尔道:“只不过,你都设计瓦解蹋顿的势力了,还让蹋顿知道骑兵三宝?你不觉得你给我的骑兵三宝的价值已经少了很多吗?救我一命,咱们同盟的可能更大啊,你应该做的。”

    “你以为我在求你啊?”

    长枪向前一挥,带起风啸,轲比能望着这一幕,突然愈发感觉轻松自在,笑了笑,“先躲过这劫再说吧。蹋顿要是追上来……”

    “主公!”

    那去而复返的骑兵回来还是一匹马,但背后还坐着一个人,那骑手跳下马,将背后的人扶了下来,黑暗中可以感觉到那被扶下的大汉左袖空空荡荡的。

    “赵某罪该万死,未能完成先生指派的任务……”

    来的大汉说着便跪了下来,“此前小轩他们回去,我们就开始准备物资了,可雊瞀令突然颁发了告示,说是宁县那边有大批乌桓人南下,意图不明,于是便直接封了城门,我等的人被堵在里面了,物资运不出来,我等还是自告奋勇,说是有心赶过来杀敌,煽动民意求了不少时间才带着一些空车出来的。”

    “没说我的身份?花钱也出不来?”

    刘正的语调听上去有些严肃,轲比能望了眼东方,听声音能感觉到有不少马拉着农用板车过来,零零总总的身影,似乎也有两三百人和对应数量的马匹。

    “说了虎贲中郎将的事情,但那雊瞀令坚决不派兵查探,也不许物资出来,说是怕给乌桓人抢了,还责骂主公领了董卓的任命……花钱自然也没用了。赵某怕耽误时间,便带着能带的人都来了,还派人通知其他地方的兄弟赶过来,只是……伤药带不出来多少,就身上藏了一些,这里的兄弟们……”

    那人带着点哭腔,可以看出来是真的动了感情,轲比能感受着对方的情真意切,倒也猜得出来,那雊瞀令只怕骂了更难听的,但这事便是雊瞀令为难刘正,倒也是刘正拿着虎贲中郎将的名头招摇撞骗,惹了那等“正义之士”。

    他心中觉得好笑,只觉得雊瞀令替受了无妄之灾的自己报了仇,随即就听刘正说道:“给我查!无仇无怨的,我就不信他能做到县令的位置,这么不识大体!不派兵打探还唱起反调来了。这仇记着,给我盯死他!死了多少兄弟,我让他给我连本带利还回来!跟我他娘的玩心计!真以为我心慈手软!”

    轲比能清醒过来,神色一肃,随后朝身后望了望,“我们先走吧?想好去哪里了吗?这次蹋顿他们这么多人,等反应过来是被公孙瓒的名头吓破了胆,他们只怕会恼羞成怒,到时候就有更多人追过来了……涿县,如果走得急,应该能到,你也可以派人提前过来接应,只是,你有这么多人对抗愤怒的蹋顿他们?”

    “去什么涿县!去蓟县城!去喊冤!狗娘养的蹋顿,这种时候一点霸气都没有,我怎么都觉得他也是想着弄死我,顺带着还能推卸责任……你能叫多少人?我南下之前陪他好好玩玩!逼急了让他们滚出幽州跟着素利吃土去!”

    “什么?风大,我听不清……嘶,别乱打!受伤了的。好好好,老实说吧,兔死狗烹……除非你让刘使君一起帮我攻打鲜卑东部,等解决了这件事情,我顺便帮你打公孙度,如何?”

    “成交!”

    “那便走吧!不用问我有多少人了,我让琐奴过去将能叫的人都叫上了,莫护跋闻讯也绝对会带大部分人赶过来。这仇若是不报,大祭也不用搞了。”

    “不问我能不能通融你的事情能不能成了?还有,刘使君那边可不见得会同意你的人……”

    听着刘正问起,轲比能理所当然地笑道:“不是你叫我别管迁徙的事情吗?这事你还做不成了?”

    “不错嘛!孺子可教……云长,益德!好了没?穿了内甲的肯定是咱们的人,直接摸一摸啊……娘的,受伤的……兄弟,忍一忍!大家来送药了……忍不住的,旁边的兄弟试试能不能打晕,别寻死觅活的了……大家都活着!刘某照顾你们一辈子!赵犊,让大家帮忙,不管死活,能运回去的都运回去,其余人,警戒的警戒,上马的上马,先给伤重的处理伤口,我们争取回……邹叔?!”

    “啊呀,你怎么……这里危险……行,我也不搞特殊了,赵犊,你帮忙带人照顾着点这几位老丈和婶婶,别让我交代不了。快快快……苴罗侯,你也跟我们这些兄弟交接一下,把能带的人先带上逃命了,咳,风真大,眼睛都睁不开了……云长,你和益德指挥吧……我伤势不重,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我先走一步了,放心,会等你们的,青云速度不快,也快不了……青云!青云!”

    远处有马蹄声不时一重一轻地过来,随后不久,轲比能就看着刘正走过去卸了马铠,跳上青云的后背,口中嘀嘀咕咕着“青云,你加把劲啊,得再留几个儿子啊……要不然这么下去,我怕你得被我弄残了,我就没逞心如意的马了……疼吗……不疼吧?我也不疼……哈哈……嘶。”,几声马嘶声中,一人一马朝着东方过去,不久之后,有鼾声遥遥传过来,便是离得远了,也很重……

    ……

    天光微亮,有骑兵在战场附近一闪而过,到得天光大亮,便出现了四五千骑兵奔赴到战场附近。

    此时阳光橙红,天空中出现了一层薄薄的云气,棉絮一般阻隔了阳光,天气不算燥热,草原上还刮起了大风,却依旧吹不散浓厚的血腥味,也吹不散众人内心的烦闷。

    触目所及,尸体横陈,血水已经凝固发黑,但不少地方只剩下草木被压过的痕迹,上面有血液沿着痕迹凝固,随后突然就断了,只有再远处的几处地方黑色的血滴痕迹比较多,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滴落到地上的,此后朝着东方歪歪扭扭地延展过去。

    领头的几人跳下马来,望着这一幕脸色很是难看,有人啐骂几声,当先的一名大汉左右环顾一圈,皱眉朝着某处位置走去,一面说道:“寇娄敦,你带人清点一下死了多少族人,每一个都给我认出来。再找找那些死掉的马的马蹄上有没有东西……”

    来的是蹋顿,说完之后,径直走到一具尸体面前。

    只见那具尸体被长枪捅穿了胸腹,此时后完全靠枪尖与脑袋支撑着背部的微微离地,地上的鲜血已经凝固,尸体僵硬,那人一张脸上也都是血迹,保持着惊愕怨毒的表情,死不瞑目。

    蹋顿望着那人的表情,抬手握了握直挺挺地扎在那人身上的枪杆。

    有血噙出来,枪杆很重,拔不出来,甚至一动不动,可以感觉到除了扎在尸体上,枪尖也陷进了草地松软的土地里。

    他回想着这一击的威力,用力将尸体扶了起来,枪尖前方寸的痕迹表明已经完全陷进草地,随后又找到了附近保持着倾轧过的痕迹——那是置鞬落罗昨夜临死之前站着的地方,说明那一飞枪之下,置鞬落罗受击是踉跄着后退的,此后被钉在了地上。

    他咽了口唾沫,循着痕迹又看过去,找到了昨夜刘正大概突破的那个突破口,感觉着与置鞬落罗的距离,还有附近倒地的十余名死者以及两三匹马,随后又走了不久,找到刘正最开始的时候射杀的那百余人所倒的位置。

    看着人马倒地的惨状,他面无表情地望了许久,寇娄敦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昨夜……合计大概死了一千五百余人。呃,就只是置鞬落罗和他几个麾下大帅的人马……刘正与轲比能的人,这里只有七十来具,五十多具还是轲比能的人,不过拖曳的痕迹不少,粗略估计,他们死了……三百多……”

    感受着寇娄敦的语调有些怪异,蹋顿负在背后的手捏了捏,面无表情道:“马蹄铁呢?”

    “找到不少,还有马鞍,高桥马鞍也有不少……对了,我们发现他们板车运送的痕迹了,要不要追?如果他们是运回涿县,追的上的。”

    寇娄敦说着,也有几个首领大帅已经走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针对刘正等人的恶行说着,随后倒也有人愤怒道:“大人,这件事情我等一定得报仇!此后那帮人,绝对是刘正的人,他们提前预知了这样的事情,那边说明置鞬落罗说的不错!一定是刘正的人杀的难楼!”

    蹋顿没有说话,置鞬落罗知不知情,他不知道,但他很大程度上觉得置鞬落罗就是在给自己树敌,也在给那帮人埋一个杀刘正的种子,只是这件事情既然有了后手,倒也像是刘正提前安排的了……

    嗯,他其实是知道的,昨夜白马义从的声音一起,他便猜到了,自己肯定被人摆了一道,而此后昨夜有人打探,没有公孙瓒的人过来,那便只能说明刘正的人一直在北边的动向,一打听到北边来人,便也提前做了准备……

    只是……这件事情到了最后,倒也有些说不清楚了,如果当真是刘正的人,不至于让自己的人陷入苦战才对。难道是公孙瓒?还是……刘正自信到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最后暴露公孙瓒……还是暴露了啊?

    他一边想,一边回到置鞬落罗的尸体边上,又望向一脸心有余悸的寇娄敦,沉默片刻,走向马匹道:“通知下去,让逃回去的那些人给我过来。再派人通知蒲头、步度根……还有普富卢,说我有要事相谈。此外,素利与弥加、厥机那帮人也给我招呼一声,寇娄敦,你亲自去一趟,顺便去辽西把人都给我叫过来……”

    声音顿了顿,徒然间冷冽起来,“一路上碰到汉民,都给我杀了……一个不留!给我屯兵到蓟县附近去!”

    “大人?!”

    寇娄敦有些紧张,就见蹋顿回过头来,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随后突然笑起来,“怕什么?分分合合的,还能怎么样?杀些人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那么好欺负,打得过弄死他们,打不过大不了最后再投降嘛。他们还能拿我们怎么样?以前不都这么玩的吗?”

    风愈发烈了,天上棉絮一般的云在风中卷动翻滚,有阳光刺破白云照下来,在远山之巅的上空呈现出瑰丽的光幕,如纱帘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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