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风雨连绵急骤,有马车穿过城门进入蓟县,沿着街道,路过一户户或是开着门、或是熄了灯的人家、店铺,偶尔超过几个身穿蓑衣疾走的行人,朝着静谧萧瑟的城池深处而去。

    不久之后,马车在赵府门外的街道上停了停,有人自车窗内探出头来。

    与此同时,府内有老迈的门房察觉动静,开门探出灯笼张望了几眼,微光中只看到车窗的帘子被放下,随后马车再次启动,门房有些紧张地追出大门,看着马车拐进小巷去往后门的方向,又望望大门两侧挤得雨棚有些拥挤的马车、牛车,然后神色有些疑惑地又张望了一眼小巷的方向,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进门拴上门栓,叮嘱了一位年轻人从门缝里看住大门外的境况,随后穿过长廊、门洞,朝着在厅堂外等候的管家耳语几句。

    此时厅堂内有丝竹声清亮无比地传过来,轻快的调子俨然已经接近尾声,就在管家招呼人去往后院的过程中,厅堂内有人影站起,先是与乐师耳语几句,走到中央又朝那群刚刚舞毕的舞姬窃窃私语一番,随后一拍手掌,停息的丝竹声再次响起,舞姬曼妙的身躯围着那中年男子缓缓放开了身体舞动长袖、莲步轻快,歌声穿透雨幕飘荡,却是透着一股哀怨凄楚。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

    这首《四月》是迁谪诗,正好对应赵该从别驾被贬成治中的处境,在场的都是赵该宴请的好友,原本彼此间便是开上几句玩笑也无所谓,但这诗毕竟触到赵该的痛处,有些不合时宜,此时唱起,众人也知道那男子是抛砖引玉准备让大家说真心话了,便也有位年长者直接打断,驱散乐师舞姬之后,骂上几句那男子的粗心大意。

    那男子却是不以为意,手里拿着只碗喝上一口酒,扫视一圈,笑容洒然地说道:“齐某岂会不知隔墙有耳?便是要让人知道我等不服!那刘季匡何德何能?纵使有些才气名声,又怎能与公容兄相提并论?退一步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此人一来,便让公容兄让出别驾之位,屈居在他之下,连半点考验都不用,凭什么啊!”

    管家进门朝赵该耳语几句,赵该点头挥手驱散了管家,却是没有多余的反应,有人朝那男子摇头叹气道:“这几日我见你闷闷不乐,收到公容兄今夜的请柬,便猜到你会站出来闲言碎语……徒做小人呐。就凭他刘季匡是汉室宗亲,主公又怎会不器重?”

    “齐某便是小人又如何?他要真是旷世奇才,齐某自然也心悦诚服,可如此一来,此人还能不闻名天下?如今我等遇到,才知道他刘季匡的名讳,那便说明才能也不过是寻常人嘛。既然是寻常人,主公岂能说换就换掉公容兄?别驾之位,哪里是那么好坐的!”

    名叫齐周齐叔南的中年人说着有些鄙夷地望向那唉声叹气之人,“汉室宗亲多的是了,你昔日见过主公任人唯亲,不辨是非了吗?别驾啊,他的一举一动,可是握着你我的生死,这等多事之时,怎好让他坐在这等位置上指手画脚。”

    “你这话可是暴露了私心!诛心之言啊!”

    又有人插嘴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叹道:“不过说到私心,他刘政的姓名,可是与已故渔阳太守刘府君一模一样。昔日主公自幽州刺史之位回迁朝堂,表荐刘府君在渔阳当太守,何曾想张举、丘力居造反杀了刘府君,主公此次会委以重任,许是听到他刘政的姓名心中感念,自觉有愧于刘府君,又念在与这刘政也算远亲,便试上一试。他日想明白了,再看这位刘政没什么能力,便也回心转意了。嗯,某断定主公声色犬马,便是怕我等不同意罢了,不必介怀。”

    “回心转意……届时可是来不及了啊。”

    齐周摇了摇头,坐了回去,众人闻言会意,也是表情恹恹,齐周沾了点酒水,在案几上划了几道,沉声道:“诸公岂不知近两日他刘季匡所作所为?虽说主公将内政交于公容兄打理,可眼下鲜于辅不在,兵权可是全交由他刘季匡做主了。魏曹掾操持武官任命一事,平日主公又不打仗,内里动些手脚,大家谁不知道?不过便是一点小过失,他倒好,刚来没几天便盯着此事了,还朝主公告了魏曹掾一状,惹得魏曹掾都气出病来,这不是摆明了要拿我等立威?”

    他顿了顿,语调突然怪异起来,“这第二嘛,听说那新任辽东太守近来可与刘季匡走的极近,刘季匡随同子干公而来,为的什么你们不知情啊!若让他与咱们的荀府君沆瀣一气,幽州一乱……”

    “啪”的一声,众人惊了一惊,就见齐周双手拍在了一起,装腔作势地“哈”了一声,“咱们就皆大欢喜了!”

    赵该沉默了良久,这时插嘴道:“三来,主公诸事不问,有些事情赵某做不了主,那刘季匡却也识时务,政务一事并不多管,做事可谓滴水不漏。然则此时尚有那荀府君的一切事务全能自理,连官员委任与武将指派,都能自行做主……这要一年半载之后,便是攻不下辽东,等他的人熬了资历,要去哪里?还不是要分配到各郡各县去,乃至分配到你我身边,更有甚者,顶替了你我,到时有刘别驾在,这可是我消彼涨……我等往后的日子,难咯。”

    这番话倒是看得长远,但赵该是这么多人中身份最高的,也是除了鲜于辅外最得刘虞器重的人,按照正常的流程,这种包含着激将口吻的话应该是由旁人来说,然后群策群力,促成赵该挺身而出面见刘虞,去争取自己这些人的最大利益,此时赵该一说,等若提前堵住了众人打算进言的嘴,不少人听了顿时皱眉不已。

    刘政加上荀彧不过两个人,算上卢植也才三个人,但便是这三人才到此地十天半个月的,就让他们这些人中职位最高的赵该感觉到了威胁与颓势,说出这种丧气话来,这就表明这三人带给赵该的压力确实很大,甚至暗示着刘虞那边很大程度上对这三个人的偏袒,也预示着自己这些人的日子在未来绝对不好过了。

    众人沉默良久,表情都有些难看,那一开始呵斥齐周的年长儒士开口道:“说起荀文若,他近来实则挺安分的……老夫却是以为,他留在此处,是在等一个时机。”

    此人名叫程绪,字伯端,与齐周一样,也是刘虞的从事,年近五十已经须发斑白,在幽州颇有名声,算是此时在场之人身份地位仅次于赵该的人物,他一说话,众人若有所思,也在这时,齐周突然微不可查地与赵该交流了一个眼神。

    “伯端公是说……刘德然?”

    说话的是刘虞的幕僚之一,与程绪向来走的很近,那人一开口,齐周眉头便是一挑,“莫非他刘德然身着血衣率领轲比能等人前来喊冤,便是那个时机?所为何事?”

    程绪望了眼凝眉沉思的赵该,颔首道:“老夫近来多方打听,将各地流言整合之后,发现这些事情并非没有关联。那些前往右北平的百姓,可以确定便是黑山贼与黄巾贼了。此二贼,素来与刘正有些来往。而辽东太守荀文若也与刘正有关。还有公孙瓒南下之事……时机着实凑巧啊。”

    他微微顿了顿,在众人沉思之中,又道:“此外,乌桓围剿刘正之事,老夫倒是还听说了一件事情。上谷那边,难楼死了。”

    有人惊呼,“此话当真?!”

    “嗯,上谷乌桓部落为了稳定民心才瞒而不报,此事来自我的一位远亲,他住在宁县,知晓此事便快马加鞭过来支会我,怕那边起了战事,影响了他的活计,想叫我想想办法挽救他的家业。我看他那神色,此事应当是千真万确了,做不得假。”

    程绪颔首,沉吟道:“再者,此后难楼那些手下便南下围攻刘正、轲比能的部曲,其实那天还围剿了蹋顿,只是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蹋顿幸免于难。但其中也发生了一件事情,雊瞀县中有人假借灭贼之名,前往救援刘正,冒充的还是公孙瓒的名头。如若不然,只怕刘正也已经死了。这时机着实太巧了……若老夫所料不差,雊瞀那些人是提前知道乌桓人南下便是找刘正报复的,便是说,难楼的死,便是刘正的设计。要不然绝不会如此巧合,还将总领三部的蹋顿都牵连进去。”

    众人顿时都忍不住发言,嘈杂一片,齐周神色一凛,瞪向程绪,大声道:“挑起战事,利用血衣激起民愤,乃至于联合黑山军与黄巾军驻扎右北平,又调开公孙瓒……他刘德然这是要……”

    齐周没有再说下去,表情却目眦欲裂,程绪摇摇头,“这个老夫便不知晓了。”随后又垂着眼睑皱眉道:“不过叔南如此一说,二贼这么多人来右北平,倒像是假途灭虢之计……呵呵,一时妄测,便是以公容的一番丧气话更往前推测一番,当不得真。”

    “还当不得真!他刘德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都这等时候了,再当不得真,难道当真要等我等的船倾覆了,再去当真?!”

    齐周拍案而起,朝赵该目光灼灼地拱手道:“公容兄,此时可容不得我等说什么丧气话了!他刘德然挑起事端,引狼入室,分明有觊觎幽州之心!主公或许早已察觉端倪,他一向勤政,怎会在这等时候疏于政务?便是提醒我等他迫于无奈,屈服贼人之手,要我等拔刀相助,以此破局啊!”

    “这……未免太草率了吧?”

    赵该神色微微僵硬,望向其余人。

    那与程绪走的很近的幕僚急忙站起,附和道:“叔南兄所言非虚!我等身为主公佐臣,自当为主公排忧解难,而今主公一反常态,我等既然知晓端倪,岂能安之若素,放任主公为贼人牵制,乃至于幽州任由这等竖子胡作非为!还请公容兄莫要颓丧,这等时候,还得你找个机会与鲜于银从事仔细筹谋,若真到他刘正联合鲜卑来此发难,万事休矣!”

    “可万一……他便是与公孙瓒一个想法,想南下之前震慑胡人。请黑山军……”

    赵该望向程绪,“哦”了一声,“请黑山贼与黄巾贼驻守右北平,也是为了预防公孙瓒兵力一走,辽东与乌桓联合起来兵变,那我等不是错怪了好人?”

    这声“哦”听得程绪微微眨了眨眼,齐周恨声道:“那也是他起了战事,可有主公同意、我等谋划?他一意孤行,名不正言不顺,那便是乱州之贼!乱国之贼!昔日他犯下的错事还少吗?至今不见悔改。主公不便管教,我等身为人臣,自当尽忠,此次便好好做一回人师,让这竖子安分下来!”

    他说着,拱手扫了一圈,“诸公,事不宜迟,还得诸位先去支会族人一声,待得齐某与公容兄谋划一番,来人联合鲜于银从事,我等便集合所能集结之人,同心戮力,为主公定了幽州乱局!”

    “此事……未免草率,叔南再仔细思虑思虑,老夫得到的消息,也难说都是对的啊。老夫以为,还得再去整合一番,也好让大家都慎重……”

    程绪站了起来,拱手说着,齐周打断道:“伯端公不必再说了,此事便这么定了!齐某早就受够了这等窝囊日子,如今眼看祸起萧墙,怎能袖手旁观?再者,借着此事,我等也能将卢子干、刘季匡、荀文若一同连根拔起,到时候,我等的气运,方能又一次掌握在我等自己手里。诸公难道不想看到那等局面吗?”

    齐周一说,众人便也恍然大悟,事关自身利益,便也纷纷应承下来,随后不久,赵该将众人送走,返回厅堂时,齐周已经不在,通向后院的长廊附近倒是有交谈声夹杂着雨水声传来。

    赵该急忙走过去,便见到昏暗中三道人影站在屋檐下,无人挑灯,自周围微弱的火光中,可以看到除了齐周之外,另外两道人影是一男一女的装扮。

    那男子的声音随着接近,夹杂在哗啦啦的雨水声中,听来有些低沉,“程伯端素来胆小如鼠,许是不想伤及程家根本,也并非一定是被乌桓策反……但此人太过保守,刘使君不可重用啊……要不然,便是杀了此人,只怕也会气坏身体,损了威名。不值当。”

    与此同时,那女子已经迎了过来,“兄长,妾身替你算了一卦,谦卦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是大吉之兆。”

    “为兄自然是君子,也素来抱守中庸,谦以待人。只是近来暴雨而已,河水哪里可能泛滥?我又不出门,何至于涉水而行,还要求个大吉大利?”

    赵该莞尔一笑,随后站到那男子身旁,望向夜幕中远方天际的微橙光亮,负手沉默片刻,“你让家妹找的卦象?”

    “兄长,妾身哪里会在你的事情上敷衍了事嘛。”

    柔柔弱弱的嗔怪声中,赵该忍俊不禁,齐周与那男子便也笑起来,片刻后,那男子突然语调肃然道:“再过几天,差不多快到了……赵治中想好站哪边了吗?”

    “不是中庸吗?我听家妹的。”

    赵该的声音敛了笑意,听上去也有些肃然,那男子笑了笑,随后望向南方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猜,刘使君如今在想什么?”

    没人回答,一阵沉默,到得赵该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齐周,他叹了口气,语调复杂,“叔南,何谓君子?是君王之子,还是应当远庖厨?”

    “霸道和仁道?不矛盾啊。君王之子,自当为君王考虑,心怀仁德,也并非不能为君王考虑。你这话的意思,可是说君王不仁啊,委实大逆不道。”

    齐周拍了拍赵该的臂膀,率先走向前厅,一边走一边说道:“重要的是谦谦,是大河大江之势如这漫天风雨而来,你我自岿然不动,还能守住忠义之名。”

    风雨似乎稍稍平息了下来,那声音离得远了也颇为清晰,赵该仰头望天,又问道:“那你猜,主公在想什么?”

    有笑声飘过来,“你当真以为他在问主公在想什么?他问的实则是我们以为的主公的想法,换而言之,便是我等自己的想法……嘿,我选君子,便是君子另外还有的一个意思!公容兄,可否容愚弟借上一间厢房,再让个舞姬喊我君子?哈哈哈……”

    “想再娶你直说,我定然给你做媒。其他的,看你这正人君子的本事,赵某可做不到强人所难的事情来。”

    “呃……”

    脚步一停,齐周自屋檐微光下转过身来,身姿卓越翩然,随后说着什么,于是赵该望着后院的方向,微微笑出声来,扭身快步过去,笑道:“不醉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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