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吧。”

    小巷幽静,语调微沉,刘备望了巷外半晌,转身进门,却并没有坐回凉席,而是站在阳光底下,负手望着那棵巨大的桑树。

    张达过去收拾着席子与桌案,李定去拿那双麻布鞋时,刘备有些失神的脸上浮起一个笑容:“都放着吧,给我拿套针线来,你们也把吃的搬过来,过来坐。”

    “这鞋……”李定一愣,张达与候在一侧的甄豫也不由望向刘备,神色愕然。

    “他都说留个念想了。留着吧。”

    “主公还真是念情。”张达有些感动,却也劝道:“不过,张某以为此事不妥。那刘正昔日如此不知好歹,今日留鞋让主公你缝补,可未必没有讥讽你如同女流之辈那般……”

    “做你的事情。”李定使了个眼色,望向刘备的神色却也有些敬佩,就听刘备笑了笑,“阿达,我让你凡事考虑,可没让你无端生起恶念。缝个鞋子罢了,以往也不是没为彼此做过,若是真的有心讥讽,也不至于拿此事做文章。事情太小了,此地就你我四人,能引起的动静也不大,只会平白让人觉得他有失风度。记着这些话。去搬东西吧。”

    张达颔首,若有所悟地走向一侧的储物室,甄豫与李定进门去张罗零食、冰块,李定出来时,刘备还站在阳光底下望着那桑树,额头有些汗水也不擦拭,“李伯,方才怎么了?”

    李定摆放着跪垫的位置,皱眉道:“小老儿方才看了看,刘公子那面相实非富贵之相。尤其以他下巴上的那颗痣最是特殊,位于左侧,那位置就在妨仆与穷困两者之间,可谓二者兼得,不曾想他的日子……”

    “你也会看相了?”刘备笑了笑,“才跟刘良认识多久,这么快学会了?”

    他从甄豫手中接过针线,颔首道:“我方才一时兴起,试了试,兴许……德然还真是命不太好。”

    “刘涿郡也会看相?”

    甄豫一脸惊异,刘备肃然道:“便是拿你家小妹做的尝试。我说将你家小妹送给他了,他不要,此事看似是他性子使然,可刘良说你家小妹异日‘贵不可言’,他错过了,便说明他没那个命不是?哈哈……”

    说到最后,刘备自己都哈哈大笑起来,甄豫脸色一滞,张达忍俊不禁道:“主公又拿国宁兄的小妹说事,若刘伯知道,定是又要生气了。你便是不拿这等事情当回事……哈哈,你看甄公子的脸色!”

    李定大概是对于命运这种东西看得很重,肃容劝道:“主公,老话说的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那你们告诉我,什么叫贵不可言?”刘备嗤笑起来,走到甄豫背后,将甄豫按到凉席上坐下,那张脸明明满是汗水,低头望着甄豫,却不显狼狈,笑容中颇有威严,“甄公子,你家小妹异日便要成为袁府君的儿媳,这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她贵不可言……我若没记错的话,方士口中的‘贵不可言’,只有皇亲国戚才称得上。他袁家之中若出了个女子成为外戚,尚且能说袁家贵不可言,你们家小妹与袁家定亲却贵不可言……莫非袁府君要造反?还是你们甄家……有反意?准备蛊惑袁府君于酸枣挟势造反?”

    “这……”甄豫脸色一滞,干笑道:“刘涿郡说笑,甄家是贤良之后……”

    “没错,王莽也是贤良之后。”刘备脸上笑意微敛,但语调中尚有玩笑之意,他低头凑到甄豫的左脸,语速缓缓道:“你甄氏兼并土地,广布眼线,乃冀州一大豪族。如今袁府君接应鲜于辅路过中山,与你甄家来往密切,还定了亲,可谓令得甄家如虎添翼。你耐不住三年之孝,只守孝二十七月便出门受袁府君之命随我过来,可是欲磨炼一番以成大事?刘某可否以为,你甄家见幽州纷乱,妄图在青州大事不成后,再谋幽州,先将幽州收入囊中?”

    “刘涿郡,此话可说不得啊!我中山到处都是二十七月守孝而出之人,再……再者,你我早两年便认识了,还不知道我甄家乃是忠君爱国之人,怎么可能有异心?”

    “可你们没答应帮我振兴汉室啊。汉室宗亲不如贤臣之后……是,我是出身不够,但我重入宗庙,手握中兴剑,受灵帝所托,尚有封王的可能,他袁府君可以吗?你们甄家……”刘备按在甄豫肩膀上的双手重重拍了拍,“未免过分了吧?”

    “刘涿郡……”甄豫呐呐开口,脸色徒然间红一块白一块的,略显憔悴局促,就听耳畔突然传来大笑声,随后肩膀被重重拍了几下,“你们看,以谶语而论,有理有据不是吗?”

    张达方才还有些认真起来,看着刘备一脸笑意,笑得前仰后合,李定有些为难地望了眼刘备,朝甄豫干笑道:“甄公子莫非没听阿达方才所言,我家主公,不信命的。”

    “呵、呵呵,刘涿郡果然异于常人,志向高远……”甄豫吹捧了一句,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刘备笑了笑,招手示意李定张达坐下,随着众人跪坐,他随意地盘膝坐到凉席上,熟练地穿针引线,捧着那双破旧但还算干净的麻布鞋开始缝补起来,口中笑道:“刘某只信事在人为……自然,若实在不可为了,那也只能信命了。哈哈。”

    甄豫脸色愈发苍白,望着刘备缝补布鞋的模样,心中觉得怪异,脸上却也陪笑几声,好在刘备似乎放过了他,“所以甄公子家小妹的事情,我是不信的,也相信甄家与袁府君不会造反。至于德然之事,李伯这不是胡言乱语嘛。昔日跟着他的几个人,被故安百姓奉为神将,便是死了,还有人祭拜,乃至立了牌位……这叫妨仆?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便是年纪轻轻便成了土,那也是受人膜拜。他日流传下去,涿郡墓园少不得成为神鬼之地,他们那些人也是流芳百世、受人敬仰了,哪里有妨仆?”

    “还有穷困……乱七八糟。你看他养了多少人了。啧,便是这麻布鞋,都是苎……嘶,这厮过分了,这是黄润啊,不比我这衣裤面料差……”

    刘备沉默片刻,突然笑出声来,“这鸟厮,念想还给我留了几个,着实奸诈之辈。”

    “哦?”张达凑过来,一脸好奇,刘备望望同样疑惑的李定与甄豫,“黄润乃蜀中特产,简宪和经营荆州,与蜀中富商尚有来往。这是其一,叫我连带着想宪和。念想嘛,便是不要去见了。其二嘛,简宪和曾与我说过,叫我招揽孙公祐,如今孙公祐就在此地。可我昔日也说了,我绝不会去碰孙公祐……他这是提醒我别下手呢。嘿,这鸟厮倒是好手段,两只鞋子,给我来这一招。”

    “主公未免……想多了吧?”张达怔了怔,“许是……”

    “我爱怎么想怎么想。你记着这句。这句才是你最应该牢记的。”刘备说着又望了眼甄豫,看得甄豫脸色一滞。

    “何况我家德然,岂是易与之辈?”刘备一边说一边咬断线,继续缝另一个小破洞,“此番来往,到底是什么都没问出来。甄公子,此次我等许是要空手而归了。幽州局势,尽在他们的掌握中。”

    “刘涿郡方才与刘正都如此了,还没拉拢到刘正吗?”

    甄豫脸色跟着凝重起来,“可提了袁府君有意招揽?”

    “刘某替府君办事,可曾有过差错?”

    刘备望过去,甄豫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感觉到尴尬了,这时急忙施礼,苦笑道:“刘涿郡,甄某年少无知,你便多加海涵。往后……嗯,此番回去,甄某定然让二弟跟着你多加学习,你我二家,也定然会有不少合作,或许……”

    甄豫望着刘备的年近三十的面容,咬了咬牙,“我其余三位妹妹……”

    “甄公子何出此言?袁府君让你跟着我,便是要你历练一番,我说你那是真的在提点你。哪里有生气过?想想自己错在哪里,往后便会更加注意了。察言观色这一点上,与令尊相比,甄公子可着实差远了。”

    刘备摇着头,目光明亮,随即一笑,“不过甄公子也不必气馁,时间真的能解决很多问题。你看昔日我恨不得德然断子绝孙,今日两人一坐,还不是和和气气的?只是我的话不起作用,那便说明他还是有本事的……哈哈,经历这么多场战斗,还保留了生儿育女的本事。”

    他望向李定,一脸坚定道:“对,这不是命,便是他的本事!万人敌……啧啧。”

    张达颔首赞同:“他两兄弟着实看不出深浅。若非听过名声,那张飞这般年纪,还有那等俊秀之相,张某还真猜不到此人有万人敌的本事。”

    “昔日此人在涿郡内早就名声远播了……”刘备顿了顿,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沉默片刻,笑容微涩道:“还是年轻气盛,昔日若久留一些时日,再努努力,事情或许……呵,不提此事,方才在德然口中探出一些事情,你们这便按我说的去做吧。阿达,你去见一趟子德与元放,让他二人在程伯端那里……”

    风一吹,桑树沙沙作响,树下甄豫张达不时点头,随后便出门匆匆而去,刘备补好了鞋子,放到一侧,躺下来望着头顶的桑树,李伯望了望院门,“主公为何出言寻衅甄国宁,他若心中有气,岂不弄巧成拙?还有,之后他有心合作,又为何推拒?”

    “要我娶他的妹妹?这事我是不在意,但我与袁本初的二子成了妯娌?你说笑呢?”

    李定一愣,随即忍俊不禁地拱手道歉,刘备摆手笑道:“寻衅嘛,也说不上,毕竟我还是有些实力的,对吧?就是他甄家底子太厚了。臻逸一死,甄家几个老太公掌权后更是只对袁本初看对了眼。我与荀文若、韩文节几边都向甄家屡败屡战,今日侥幸借着德然之手赶走了荀文若,那便是时候利用一番甄国宁,让甄家人知道我的手段了。”

    刘备笑容淡淡,一脸闲适:“你放心。袁本初并非善藏之人,若是被袁本初得知我的心思,他日必然有所展露。可我手握中兴剑,他又离不开我,于我也没什么影响,唯一有影响的,反倒是甄家随时可能被我报复。这想法,甄家那些老狐狸定然也会知道,绝不敢泄露半句,反而会亲自前来与我谈合作的事情。简而言之,钓这种大鱼,总要松一松线,来回折腾,才能一举成功。”

    李定恍然大悟,夸赞一句,随后望了眼那布鞋,疑惑道:“小老儿没见过黄润,可若是没猜错,这不是黄润吧?上面还有不少小孔,似是掉线了,便是破旧,总不可能这样的,这不像是做黄润布鞋之人该有的手艺。”

    “你可着实孤陋寡闻。这是刺绣,被人有意拆掉的……为了什么?为了显得不那么富有啊,李伯……这话,我能冲甄国宁说吗?”

    刘备望着头顶枝丫,脸色微微复杂地笑了笑,良久后,又开口道:“李伯,方才德然望了许久的树枝,你猜他在想什么?”

    “恕小老儿不懂人心,此事,可委实……”

    “你还真是不学无术。早几年就拿着堪舆之术到处骗人,若不是还有些武艺,可堪小用,少不得将你暴打一顿。此家必出贵人……呵,若是没实现,莫非是应在我的子孙?若不是应在我们这一脉身上,那便是应在德然身上?”

    刘备闭上眼,沉默片刻,如同梦呓一般地道:“我猜,他在想,树是会发叉的……这大树开枝散叶,分的树杈也越来越多了。直到两个枝条……叶子、果实,怎么也碰不到一起去……”

    “此言有理,碰不到一起去了。”

    李定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苦笑,随后端起瓷碗喝了几口梨汤,微风中,就听见刘备突然啐骂一声,“娘的,我爹好歹是嫡长子!我还曾为朝中重臣,他刘德然何德何能拒绝我一番好意,还对我勾肩搭背,轻蔑如斯……李伯,这么说,你懂了吧?”

    李定眸光一凛,却是回道:“小老儿不懂。”

    “他敢拒绝,便是此地大势已成,我等等若深入龙潭虎穴了。此地不宜久留……嗯,他日也暂且避让吧……对了,留着子德和左元放,让他们两带着几个不听话的人在这里胡闹。子德这人……跟那鸟厮一样不省心。元放嘛……心软了,试试他,若能回来,再留着用吧。”

    “喏。”

    李定应了一声,就听刘备长叹一声,“子德啊子德,卖妻求荣,自己的婆娘都不放过。身为次子,不稳住家中,一点不顾老师的心思,我怎么信你……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呀……咦,这句不错,记下来,到时候让人传下去看看。往后便以此句做事,顺带,将我的名声传出去吧……嗯,还是得做名士,也好去了酸枣,被人惦记。”

    话锋突然一转,又道:“李伯,我是不是废了?整日里没什么事情做,东想西想的,越来越念旧……不比以往有志气了。”

    “是稳重了。稳如泰山。”

    “泰山……”刘备念叨一句,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封禅?”

    李定愣了愣,就见刘备眨了眨眼睛,随后翻着白眼,咬了口桑果又倒了下去,“乱七八糟……嗯,既然无聊,找个婆娘生孩子得了。先开枝散叶,以免让人以为会绝后,便不再投靠我了。”

    树叶在地上打卷,汗水在额头微不可查地摇动几下,随后汇集到眼角,顺着眼角流到参了几根白丝的两鬓。

    他闭着眼睛,右手摩挲着席子将布鞋放到怀里,紧紧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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