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蔽空,大纛猎猎,兵戈在正午温润白玉般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自沮阳城头望过去,远处偌大的营地里便是这样一幅兵戈森森、营阵正规的画面。

    人在其内跑动,或是结阵,或是簇拥在一起,看似杂乱,实则井然有序,每当那些如同蚁群一般的人潮离开一处地方,望着那些人手中多出来的器物轮廓,亦或自倾塌的营帐内显露出来的大物件,都会让城头上的人不时响起几声急促的呼吸声,也有人啧啧称奇,亦或痛骂几声。

    “床弩、炮车……张都尉,公孙瓒那个贱民!这是要带着这帮家伙攻城啊!”

    “看,那些兵手中的东西……那是不是弩?弓渊处,那是黄的吧?”

    “黄间?!公孙瓒哪里来的这种东西!”

    “娘的,这鸟厮怎么突然就这么富了……不过,他不是疯了吧?不是打乌桓吗?床弩、炮车这东西攻城尚可,能打骑……真来打我们……嚯!”

    一声惊呼后,呼声如浪,望着远处营地内几个似乎是用作仓库的大帐中一辆辆大车运着一排排拒马到营地的四面八方,众人一阵错愕,随后议论纷纷,不外乎确定了公孙瓒真的有心据寨而守,跟那帮乌桓骑兵打攻防战。

    “府君……”有人喊了一声,随后那些围在城墙的校尉功曹全都迎了上去。

    尾敦摆手示意众人随意,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城头,望着远处一早上天翻地覆的营地,望着营地内篝火阵阵,无数罐子在上面烘烤,脸色倒也不由沉了沉。

    “府君且看,那些人手中当是弓弩无疑,弓渊涂黄,必然是黄间……”一旁都尉张瓒凑过来,抬着手指指着营地来来回回地比划着,“还有那些床弩,亦是涂抹黄间,若非效仿军制,绝不会如此。”

    “军制大黄弩,多少石?”

    “黄间素来为虎贲、羽林军所用,通常在十石,能射四百二十步……至于那床弩,少说有二十石之力,二里之内中者必死,城墙都得被射出一个洞来。”张瓒语调有些沉重,“若他当真仿造虎贲军择优而制,那便有四十石之力……府君,我等也不过能射一百六十步的四石弩……”

    “知道了。”尾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原本放在城垛上的手却负到身后,左手狠狠捏了几下右手,语调平稳,“那些瓶瓶罐罐,应当是在烧油了……这两日雨停了,倒是便宜了他。”他望向营地东面尚无人际的原野,草木枯黄,“燃火烧军,打乱阵脚……”

    话语突然戛然而止,望着营地内腾腾而起的几阵烟灰,尾敦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几下,听着有人带着疑惑的口气喊着“石灰”,望望石灰的烟雾轨迹延伸到分散在营地各处的马群边上,解释道:“那刘德然防疫之策,子干公与张郡丞提过,据说这两年在各处医馆推广,也有些效果……真假且不论,黑山军与刘正交好的传闻如今已经证实,会带着这些东西防疫亦算人之常情。”

    “可此时拿出石灰……”

    “昔日荆州零陵太守杨琁杨机平,以石灰布飞马阵大破零陵贼,此事此后还被故荆州刺史赵凯牵扯出一桩是非来,闹的挺大,尾某昔日在朝堂,恰好听说过……对了,他那兄长便是拒绝尚桓帝主的杨乔杨尚平,那位不慕荣华、绝食而死的会稽名士……一家上下皆是忠烈之士啊。”

    尾敦顿了顿,“哦,机平公还是在袁绍之前的渤海太守,昔日颇受张太尉欣赏,还……唉,如今机平公已死,开了三公在外先例的张太尉如今也不知在雒阳如何了,不提也罢。”

    他摇摇头,众人从杨氏兄弟和张温联想到如今的大汉境况,各自敛容,神色肃然。

    “那这一仗……”张瓒听着营地鼓声阵阵,大概是在提前预演着战阵,抱拳道:“府君,公孙瓒绝非良人,便是围城至今未起兵戈,其虎狼之心也绝非不可预料。乌桓久居幽州,本已被教化,如今公孙瓒与刘正二人激起他们的凶性……瓒以为,我等待得他们两败俱伤,再出去收拾残局,也好正使君威名,肃清幽州不轨之心,以安万民。”

    尾敦挑了挑眉,回应了一声:“嗯……”那声音托着长音,听来有几分不确定。

    说起来,其实自昨夜回到城中,尾敦除了向众人传出去乌桓大军在王松配合下攻过来的消息,并没有透露出参与此战的意图来,甚至和张逸、张瓒,他都没再商量过任何关乎出兵的事宜。

    会如此,一方面是蹋顿昨日知晓他出城会面公孙瓒,此后便缠着他不放,没时间召集众人开会商议,另一方面,正如公孙瓒对杨凤所言,尾敦其实至今也拿捏不准公孙瓒这人到底能不能信。

    他也是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决定之前,众人怎么劝都没用,此后琢磨了一夜,让张逸安抚住又跑过来的蹋顿,自己脱身来此看看,心中其实也不知道要不要出兵,还在犹豫。

    毕竟昔日公孙瓒的行迹实在是过分了,屡屡爬到刘虞的头上去作威作福,有关得到蓟侯的细枝末节,更是让尾敦颇为气恼。

    眼下正值汉室危机之时,刘虞作为汉室宗亲中最有威名与实权的一位,便是刘虞拒绝称制,只要他尚在,尚通统治幽州,至少可以给大汉保留一枚火种,让天下人知道还有一片土地是真正属于汉室国胄的领土,他日若雒阳再有意外,幽州或许也会成为大汉延续之地。

    然而公孙瓒不断动兵挑衅乌桓、鲜卑,动用兵戈,还挑衅刘虞,乃至于纵容手下劫掠百姓,又发展私兵、私铸武器,及至冒领蓟侯,这都是在动摇刘虞权威,破坏幽州根基的行迹,说的难听一些,甚至是在动摇大汉未来根基。

    尾敦是知道刘虞心慈手软、体恤百姓的,兴许他日忍无可忍,真会与公孙瓒兵戈相向,但他能够意料到,刘虞有很大可能会为了百姓只准兵卒杀公孙瓒部曲,而不许波及一名百姓及其住宅田地。而到时候,如果真要为了百姓束手束脚,能征善战的公孙瓒绝对不会错过时机,反而会用此来反制他们这些人,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

    当然,昨日那番谈话让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公孙瓒,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类似道理,尾敦也明白,老实说,他真的觉得这次是个机会,心中觉得借乌桓这把刀杀了公孙瓒,幽州绝对能好过不少。

    但另一方面,作为幽州少数能带兵打仗的人,也是直到刘虞装病的少数知情者之一,幽州陷入倾颓之势是尾敦可以预料到的。

    他倒也猜不出王松是不是在刘虞授意之下才兵行险着;也猜不出刘正与公孙瓒还有鲜卑中部是否还有后手;更不知道黄巾军在雊瞀、当城一带是真的在据城御敌,还是与代郡乌桓联合起来准备吃下这些自辽西过来的乌桓人——总而言之,他被围在沮阳,消息闭塞,这时候他谁都相信不了,只相信自己与沮阳少部分人。

    然而便是因为相信自己,他知道襄贲侯绶印的到来,绝对预示着蓟县有变,而蓟县的变故,便代表着幽州的变故。这其中,他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刘虞没死,要不然依照公孙瓒的个性,昨日更应该劝降才对。

    而刘虞没死,那么此时在他心目中,能够对于幽州这个局面力挽狂澜的,其实也就是公孙瓒,还有此时不在现场却隐隐主宰了整个幽州局面的刘正一党。

    退一步来说,公孙瓒是真的属于幽州少部分能打仗的人,他如果真的前往酸枣对抗董卓,手下骑兵或许能够与并州狼骑还有凉州铁骑打得旗鼓相当,大汉局势如此,便是公孙瓒带着一点异心,在那种诸多忠臣义士在场的情况下,尾敦也不相信公孙瓒能翻出天大的浪花来,到时候绝对也只能唯命是从地抗击董卓,挽救朝纲。

    也正如公孙瓒所言——

    “为了大汉……”

    尾敦暗自嘀咕一声,神色暗暗挣扎,耳畔突然响起一声惊呼,“来了!”

    他回过神来,顺着众人的目光朝着东城墙走过去,轰鸣声随着景象的呈现,已经在脑海里回响了起来。

    触目所及,铁骑自东面原野的地平线上铺天盖地地延伸开来,从左往右,一眼看不到边际,乌压压一片。

    大批量的骑兵在地平线出现不久,震天动地的喊声响了起来,那隐隐让城垛上的泥沙都微微震动的声响,如同天神挥舞着鼓槌,敲打进城头上每一个人的心中。

    号角声、呐喊声中,骑兵裹挟森冷的锋芒向前,如同浪潮一般不断朝着那片营地涌过去。

    两边接近,更接近,尾敦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就见营地里人来人往,随后不久,五六十辆大车载着床弩出现在木栅栏的一侧,从高度上看,倒也能看清楚那些床弩被垫在了高高垒起的木柴堆上,然后,伴随着幡旗挥舞,一个个罐子被从篝火上拿下来,挂在了炮车的铁网中,床弩也拉得近乎满月。

    某一刻,幡旗一倒——

    五六十根长矛在眼前以肉眼可见的急迅速度飞向乌桓铁骑,一百步,三百步,五百步……一千步!一千……两百步!

    足足一千两百步,即一千六百八十米左右,方才或是钉在地上,或是在地面滑出去很远。

    与此同时,近百个罐子飞射而出,在三百步开外炸裂开来,在黄橙橙的地面上留下一滩滩乌黑的液体。

    二十斤,三百步……炮车的规格也是最大的……

    尾敦想着,耳畔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中,骤然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号角声……

    停了么?

    他想,随后望向那些乌桓骑兵,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望了眼西北方向,变色喊道:“快查看兵力!快!”

    ……

    号角声在前方响彻,当身前的无数骑兵停下来的时候,位于骑兵阵后方的一辆马车上,颁下在等了许久后,得知前方的情况,随即与身边的一名中年大汉交流了一个眼神,随后在身旁坐着的一名十岁左右孩童的问候下,笑着安抚几句,指挥着车夫以及身侧的大批量护卫从骑兵让出来的一条道中穿越过去。

    及至到了阵前,滑到阵前不远处的三十余根长矛极其显眼,再往前五六十步,尚有二三十根长矛斜着牢牢钉在地上。

    策马一侧的那名中年大汉望了眼脸色微沉的颁下,又望望身后窸窸窣窣不止的骑兵们,在看到他们闭上嘴之后,听着从车上俯身张望的孩童奶声奶气地问着“乌延叔父,怎么有长矛被扔在地上?”,强颜欢笑道:“楼班大人,这是床弩发出来的,汉人很厉害的武器,你看,他们从那个营地中射出来的……”

    “这么厉害,那为什么我们不造?”

    名叫楼班的孩童奶声奶气地问着,扭头望向坐在一旁的颁下,“颁下兄,你与蹋顿兄这么厉害,定然知道怎么造床弩的吧?”

    “嗯,待得将蹋顿大人救走,在下便为大人造一辆出来。”

    “哦,那我们快点去救蹋顿兄吧!”

    童言无忌,有时候却很是伤人,颁下点点头,望望驻扎在城门南面的那个看上去武装到牙齿的营地,感受着那边安安静静的氛围,暗自咬了咬牙。

    “颁下,依计行事吧。我派人去见尾敦。”名叫乌延的中年大汉望了眼沮阳城东南角城墙上的隐隐约约的人影,颁下迟疑了一下,跳下马车,从那条骑兵让出来的道上看了眼东面隐约可见的大批量辎重。

    “怎么了?”乌延也跳下马凑过去,颁下沉声道:“我们得做望楼……娘的,公孙瓒这个疯子,床弩、炮车都出来了……若我等派太少人过去城下,只怕公孙瓒趁机出营杀人,若人多了,这场仗一触即发……时间太短了,关乎公孙瓒在此的这些人,及至上谷形势,我等一无所知,我只怕公孙瓒还有后手……”

    “我等前军可是五万人啊……真要打……”

    “拿命填吗?”颁下脸色沉重,“公孙瓒既然敢据营而守,绝对有后手……”他望向呆在马车上有些无聊地望过来的楼班,“楼班大人此次御驾亲征,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见乌延还要开口,颁下又快速补充道:“蹋顿大人尚在沮阳城中。若我等得罪了尾敦……啧,床弩、炮车……我只怕是尾敦给他们提供的,说不定还想围剿我等……若我等轻举妄动,蹋顿大人作为质子……娘的,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颁下啐骂一声,乌延也有些脸色难看,“这么说,还得看王松他们的人了?”

    “叫人吧……那厮要好处,都给他。回头大不了再把渔阳打下来……”

    颁下颔首脸色阴鸷,随后迟疑了一下,“还是我去吧。还得劳烦乌延大人在此稳住大家。”

    “也好……对了,你顺便跟苏仆延提个醒,公孙瓒多有准备,追上的黄巾军与公孙越那些人,我只怕也有问题……”

    “清楚了!”

    颁下颔首,随后与楼班说了几句,在乌延的安抚下,便也带着百名亲卫纵马离去。

    而也在他们离去不久之后,属于公孙瓒的营地内,突然有一人立于望楼之上,手中也不知道拿着什么,声音传过来瓮声瓮气的,“乌桓狗贼!枉费我大汉垂怜尔等,让尔等客居汉地休养生息,未曾想竟是早有反骨!还他娘的勾结板楯蛮企图造反……尔等白痴啊!板楯蛮那么远,你们也要合纵连横!既然都如此愚蠢了,还不上来领死,让瓒送你们一程,为我大汉冠军侯报仇!”

    “公孙瓒……”乌延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念道。

    随后不久,就听到远处营地传来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乌桓狗贼,摇尾乞怜。今生反骨,上来领死!区区十万,皆是蝼蚁!吹灰可没,口水可破!不死就降,饶你狗命!乌桓狗贼,摇尾……”

    声音荡开来,惹得整个静默的乌桓骑兵方阵一瞬间轰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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