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时值九月十六,日出东方。

    朝阳透过黑红交错的太行山脉洒下万千彤辉,位于沮阳城东面的旷野上,草叶上的凝霜慢慢消融,晶莹闪烁的水珠带着猩红的血渗入黄土。

    黄土潮湿,一块块或是凝固发黑或是鲜红妖冶的“土斑”斑斑点点地铺开来,残肢点缀,脏器涂抹,尸体宛如细碎的绒毛,遍地都是,整片大地神话中的魔神也似,嗜血而妖冶,丑陋而残暴——它吞噬着生灵的生命,也吞噬着无数人的耐心与决心。

    当乌延爬上位于营地西北角的望楼上时,颁下正负手望着西面,怔怔失神。

    乌延也望过去,透过一塌糊涂的战场,望向西面尚有火光的沉寂营地,片刻后又望向城墙高耸、兵戈林立的沮阳城,随后望向北面尸体横陈的场景,双颊随着咬牙不由愈发棱角分明。

    北面的战场是在今日凌晨时分开辟出来的,在他们趁夜又一次朝着公孙瓒进攻时,有数千骑兵假冒归来的骑兵进了营地,随后烧杀一番,纵马离去。

    这次偷袭烧了他们不少粮草,杀了几位首领,还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营啸。

    据统计出来的数据,对方大概有五千人,死了六百余人,而他们这边包括工匠守卫伤员等等,死伤合计近三千人。粮食毁了两囷,也就是六千石,若是节约一点,这六千石足以六千人吃上一个月。

    当然,事实上这几天剧烈的攻势下,这边五万人死了也有近六千了,粮食本就带得充裕,这些折损的粮食也不会带来多大压力,但突如其来的偷袭,对于军心而言,不得不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此后偷袭者的来历也在俘虏口中套了出来。那些人是鲜卑中部的人,前几日就一直隐藏在太行山脉中伺机而动,据说带队的首领郁筑鞬眼看公孙瓒的营地岌岌可危,本来是完全不知所措的,后来会冷静下来趁夜攻打,是因为莫护跋来了信提了计策,再加上那郁筑鞬似乎对刘正也有顾忌,于是在趁夜打探清楚局势后,硬着头皮来了这么一场趁虚而入的偷袭,也致使这边在知道鲜卑中部真的介入战事,还被一位年近十五六岁的鲜卑少年带人打得损失惨重后,人心开始浮动。

    战事打到如今,屡屡受挫,五万人死伤共计超过一万五千人,会浮动本就在所难免,但事实上随着鲜卑人的介入,这一次等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已存在于营地内的纷争越演越烈,大有人心离散的趋势。

    会如此,倒也不仅仅是因为公孙瓒屡战不克,自己这边从头到尾都在吃亏,也因为一天前,南面突然有骑兵开始游荡。

    这些骑兵身份不明,来意不明,每每他们试图去追,这些人便逃之夭夭,而及至他们攻打公孙瓒,这些人又会突然出现,时而十余人,时而近百人,就那么遥遥看着,像是在看一场戏,又像是随时准备召集人手对公孙瓒施以援手,这等类似疑兵之计的举动,令得这边不得不分出一些人巡逻警戒,烦不胜烦。

    不过这些倒也不是最大的问题,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是位于广阳郡的五万人迟迟不来集合,明明昨天早上颁下回来时就带来了王松被说服,已经和苏仆延开始在军都集结人手的消息,但过了一天了,别提大军不到,连一万先锋军都没出现在居庸关。

    也是因此,诸多营地首领大帅争执不休,想要请战讨伐公孙瓒、追击郁筑鞬的有,想走的也有,还有提出攻打沮阳城要人的,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私下里流传出让颁下投降,与蹋顿一同向公孙瓒刘正道歉的疯言疯语,各种各样的想法,本来万众一心、士气高昂的局面,在此时已经有着分崩离析的苗头。

    乌延倒也理解,这些人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时间看似充裕,实则并不多。

    别看他们与王松联合,一举攻破黄巾军与公孙越,还占据了广阳北部的军都、昌平,一直打到了沮阳城,谁也不是笨蛋,他们越是在此多留一段时日,那些黄巾军与公孙瓒部曲就越是有了准备的时间,再加上一击即退的郁筑鞬与南面那些人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到时候如果真的蜂拥而至,乱战起来,胜负可真的难说。

    何况,他们此番抽调十万人过来,留在幽州东部、东北部的部落便空虚了很多,这段时间还不知道会发生多少部落内战,亦或被人趁机偷袭的事情,如今为了蹋顿深入险地,对很多人来说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想要让他们真的不管不顾部落的处境,这完全不可能——纵使灭了公孙瓒,对整个乌桓来说算是一场幸事,但想来也是需要更大的利益诱惑,要不然谁也不想到头来伤亡惨重不说,好处一点都没捞到。这些人会争吵,其中倒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歪心思。

    “吵完了?”颁下突然开口,面庞仍旧朝着西面,握住栏杆的右手五指发白,“大人……是颁下添麻烦了。”

    从四天前乌延发动第一场战事,被公孙瓒以飞马石灰阵完克,此后几天,便是偶尔下雨,阿罗槃也出城传达了蹋顿的意思——要他们不要再杀俘虏,集结人手一鼓作气灭了公孙瓒——乌延在等候苏仆延与王松的同时,也并非完全按兵不动,在安排人手困住公孙瓒一众的同时,也发动了几场战事或骚扰或进攻,企图让公孙瓒一众疲于应对,乃至彻底崩溃。

    然而几日过去,从使用频率和杀伤力面积来看,公孙瓒那边的床弩炮车手弩倒是有了不少损坏,死伤估摸着也超过两千,但还是表现出不死不休的决然姿态,相较而言,能够感受到营内氛围的几万乌桓人当然会觉得自己伤亡惨重,于是士气也比较低迷,对乌延指挥着屡战屡败更是有不少闲言碎语。

    颁下是知道他们这边不善攻坚战的,装备军械也不如对方,伤亡大一点也情有可原,而且乌延除了第一次败得有些狼狈,此后攻打、骚扰的频率却一点也不马虎,按照他的估计,公孙瓒那剩下的七八千人绝对被骚扰得没办法睡觉,便是此时仍旧气势十足,待得时间再久一些,必然会出现疲态,乃至不攻自溃的局面。

    只是这些事情手下人便是一开始听进去了,看着眼前的景象还是会忘了,再加上基于各种利益的考虑,态度自然也比较恶劣了。可以说如今乌延的威信已经降低到了最低,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骂,甚至方才颁下过来此处时,路过帅帐,还听到了几句几位首领大帅对乌延的顶撞。

    他对此当然是内心愧疚的,毕竟乌延一直袒护维护他,而在不少人眼中,这场战事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当初南下涿县还口不择言。

    “你若当真觉得添麻烦,此时应当向我献计献策。如此敷衍了事,学着那帮软蛋在我耳畔光计较损失,不说解决的办法,可只会让我心生不满。”乌延笑了笑,拍了拍颁下的肩膀,“在此可想出什么好计策了?”

    “有。”乌延闻言一怔,就见颁下从怀里摸出一块简牍,“但我还得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乌延接过,颁下苦笑道:“昨夜不是派了人过去催了。方才你们商议的时候过来的消息。呵,我为了军心还提醒了一句,若是坏消息,回来时别大张旗鼓,没想到还真给我来这个……”

    他朝着四下无人的望楼挥挥手,“这边会只留我一个人,也是怕人看出我心情不好。”

    乌延急忙低头一看,呼吸随即一滞:“公孙越……”他下意识地扫视一圈,见往楼下的人看不到这里的情况,这才凑到蹋顿身边,神色凝重,“没有中计?!”

    “大人不相信王松,还不信苏仆延大人的笔记吗?”颁下笑容微涩。

    王松苏仆延至今不到,这边自然也不是没有派人去催,但根据这份简牍所说,昨日苏仆延王松率领大军准备启程时,突然在军都城附近找到了几名逃兵,此后一番盘问,才发现那几名逃兵是公孙越的人,而后更是得知,公孙越带着一万骑兵从昌平那一带赶过来后,已经蛰伏在太行山脉有一日一夜了,据说在休整一番后,准备沿着山脚夜袭居庸关。

    也是因此,王松苏仆延昨日将大军直接开到了太行山脉。

    原本那边倒也不是没有派人过来送信,但没想到公孙越为了阻止居庸关守卫过去支援,早就派人劫了道,而那几个逃兵更是勾引大军过去的,在大军到达太行山脉、派人搜山后,公孙越先是让早已埋伏的人释放滚木,引人上山,此后则带着八千左右的骑兵从附近杀出来,令得留在山脚下的大军阵脚大乱,被杀得溃不成军。

    期间若不是下了雨,兴许上山搜寻的人也得死上大半,但也是因此,让居庸关那些守卫以及太行山脉这一头的人没办法知晓真正的情况。

    此后王松苏仆延收拢了败军,自然气得不行,派遣人手搜山的搜山,追捕的追捕,还抽调人手回去坐镇军都,又让人朝沮阳和昌平两地送信。

    这样一来,公孙越倒是没了夜袭的机会,但他们那六万人却也被留在了那里,还得看看局势再决定要不要过来。

    待得乌延消化掉这则消息,内心的震惊难以附加,“公孙越也有这样的能力了?”他没忘了,颁下此次回来时曾说过,昌平那边来了个谋士,出自大汉朝廷,那等人物哪个不是诡计多端,再加上公孙度与杨县令他们从旁策应,没想到公孙越竟然看破了局势,非但没有朝渔阳过去,反而带人来到了此处。

    “渔阳毕竟是王松的地盘,公孙越应当是自知突围不易,想要赶到令支救人更是难上加难,再加上公孙瓒性命堪忧,所以才想着舍远取近,来这里探探局势,便是能让我等分身乏术也是好的。”

    “若当真如此,我等这里的局势可就难了……”

    乌延语调缓慢而凝重,随即反应过来,“你方才说你有计策?说来听听。”

    颁下点点头,“我让那信使去叫王松带兵过来了。”

    “什么意思?”乌延愣了愣,望向西面,见西面的营地中开始有人熄灭火盆,还有人高声歌唱着什么,像是心情极好的样子,凝眉道:“公孙瓒只怕不会听王松劝降……”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望向一侧高耸的沮阳城墙,“你打算用王松让尾敦那厮再宽限几日?”

    双颊随着舌头的触动不时凸起,颁下也望向沮阳城,眸光眯了眯,“我打算让王松攻下沮阳城。”

    乌延呼吸一紧,“尾敦那厮看似蛮横无理,能当上太守,亦是粗中有细之人,何况他以校尉起家,用兵可一样不容小觑……你真信他只有一万郡兵?真信他没有暗地里戒备着我等与蹋顿?倘若我等一击不中,往后可……”

    “没时间了。”颁下目光愈发锐利起来,原本就有些锋芒的侧脸显得愈发棱角分明,气势难掩,“南面那些人,郁筑鞬,亦或他背后的莫护跋,还有公孙越、刘正,广阳郡上谷郡郡兵县兵……一旦拖下去,什么都可能会发生。我等一路疾行,本就打着让他们措手不及的想法,倘若再拖下去……”

    颁下顿了顿,“大人,这些事情你知我知,下面那些人,还有公孙瓒,尾敦,大家都知道。谁都在等,等着有人打开局面,可公孙度虎狼之人,普富卢已然疯癫,上谷乌桓部更是被莫护跋饿得痛不欲生……那谋士背后之人,亦是妄图空手抓狼。这等时刻,我等不会再有更多的援手了!”

    他望向乌延,掷地有声道:“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大人,蹋顿大人事关我乌桓百年生计,不能不救,眼下尾敦坐等我等与公孙瓒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哪里有这么容易?!他既然两边都不帮,那我等就只好自己要了!”

    乌延目光闪动几下,瞥了眼西面的营地,“那公孙瓒……”

    颁下眯着眼扫视着战场上的遍地尸体,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道:“他若敢来,我等正好一网打尽!”

    话语中,西面突然有一道寒光冲天而起,又落在战场上,对面有人大喊起来,“楼班妹妹!乌延姨娘!颁下小犬!刀已磨,弓已开,昨夜尔等被人偷袭,我等胜之不武,今日可敢再战!”

    喊声不绝于耳,望楼下、一顶毡帐门口,有人“哇”地哭出来,随后弯弓搭箭,一箭射在望楼顶棚之上,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乌延叔父!颁下兄!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啊!”

    乌延望着头顶那只擦着他的脸过去的箭矢,嘴角抽搐几下,“要不,你把他送回去吧……”

    “不能走。这营地里,再没有比楼班大人更想要蹋顿大人回来的人了。他若走了,军心定然不稳,说不定还会有不少人会跟着离去。”颁下说着,一边俯身踩在云梯上,一边笑了笑,“大人不觉得楼班大人虽说尚不懂事,这嗓门却颇有丘力居大人之风吗?再者,他的力气可不小,箭术也颇为娴熟了,若是历练三年五载,定然比轲比能的女婿郁筑鞬更胜一筹。至于公孙瓒……”

    他扭头望望西面,听着喊声中隐隐包含着的中气不足,嘴角一勾,“让他们喊,我等造饭养精蓄锐,待得王松一到,看他们敢不敢出营!”

    他说着,又望望西北面的城墙,那目光像是越过城墙看到了什么,语调也有些狠厉起来,“此事若是做好了,兴许我等还能挥鞭宁县。大不了,从塞外回去嘛……也不是不能和蒲头给莫护跋一个教训。”

    乌延眼前一亮,笑道:“若非你与苏仆延早已是翁婿关系,往后我还真想让你当继承我的部落,当右北平的率众王。”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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