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姜维与陆逊可谓“朝夕相处”,渐渐有些熟了,不复之前那般相互警惕。

    陆逊虽为人质,但面上终为客人,姜维终于过意不去,这一日亲自端了酒菜慰问。

    陆逊谢过后,放下手中书简,执著进食,丝毫不怀疑酒菜中是否下毒。

    姜维见他如此君子坦荡,便陪着用了两口,以示清白。

    既然已经动筷子了,陆逊便邀他共饮;姜维也不客气,由是两人有了见面以来第一次面对面的交谈闲聊。

    只是两个心怀戒备的陌生人之间还能开诚布公到哪儿去?

    故而这闲谈之间,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实则透着一股莫名的尴尬。

    问候了三五句“今天天气不错”、“昨夜休息得可好”之类的话语,两人便再聊不下去了。

    姜维终究是主人,只得借举杯饮酒之机,想法子再找话题。

    他见案几上放着一册名为《淮南子》的书籍,便问道:“陆都督也看杂家书?不知看得是那一篇?”

    陆逊放下筷子,露出感一丝颇感兴趣的表情,反问道:“姜将军也看《淮南子》?”

    原来在他看来,姜维在战场上浴血厮杀,料来不过是个武夫而已,不想居然知道《淮南子》一书。

    姜维笑了笑,道:“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少年时尝读《淮南子》,其书虽为道家阴阳五行、天人相应之说,但内容包罗万象,兵略、养生、推病、施治、论药等诸般技艺皆有涉及,读之不无裨益。”

    陆逊一下来了精神,赞道:“好一句‘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当浮一大白!”

    言罢,自顾自饮了一杯酒;姜维见状陪着饮了一杯。

    这一杯酒下肚,共同话题一来,方才尬聊之局促顿去。

    但见陆逊笑道:“逊正在读《天文训篇》。如今天气转暖,东北风起,眼看要到立春时分,一年之计在于春,逊只希望此次交割顺遂,你我两方战事可以早些了结,以免误了春耕农事。”

    顿了一顿,忽眨巴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如逊不曾猜错,此前带人夺取上庸兵权,千里突袭麦城之人,北渡沔水嫁祸江东者,应当是姜将军本尊吧?”

    姜维先是楞了楞,旋即颔首道:“不错,正是在下!”

    陆逊笑道:“姜将军果真君子坦荡。”

    乍听到“君子坦荡”一词,姜维立马想起当日成功退到沔水后,竟然鬼使神差冒充“东吴陆逊”之名,当时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

    眼见本尊就在对面,嫩脸不由得一红,只得举杯向眼前这位正主敬酒,以作掩饰。

    如是三五被下肚,两人稍稍有些放开,话题也渐渐多了起来。

    姜维这才发现,陆逊此前之所以表现高冷,倒不是真得不愿与人交流,而是他身为人质,很有身为人质的觉悟,只管安分守己,不叫负责看守之人感到为难便是。

    而陆逊不曾料到姜维身为武人,实则腹中所藏亦颇丰富,由是一下子就被勾起了谈兴。

    两人闲聊最早的内容起于《淮南子天文训》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气;再从节气聊到华夏南北地理,再从地理聊到三皇五帝,东周列国,诸子百家。

    陆逊于学问一道随了其从父怀橘陆绩的真传,可谓博学多识,广览群书,出口成章;而姜维自小学习经学大家郑玄之学,又兼比旁人多了两千年见识,不仅能够切中时弊,还常有发人深省之言。

    由是两人不聊则已,一聊竟然竟不知时刻之过,一直到天色暗透,这才相互告辞。

    由是,有过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接着再有第三次。

    故而,在关羽、马良忙着交割之时,两人便时常坐在帐篷里置酒闲聊。

    这一来二去,两人心中竟然互生佩服之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虽说彼此之间因为身份立场的区别,始终存了一丝戒备,但两人皆不甚以为意,论点偶有交锋,也是浅尝辄止,一触即退,各自转向别的话题。

    大抵这便叫做求同存异,君子之论也。

    大营内的交接依旧在持续进行中,得益于马良的统筹调度,进展十分顺利。

    期间一度也出现过汉军的运输船只不足的问题,多少延误了百姓渡河的进程。

    但吕蒙为了交割顺利,好让孙权尽早脱身,尽然发派吴军船只帮忙运输。

    他既然敢借,关羽自然也毫不客气,拿来就用,用了就没收,再无归还一说。

    如是到了第六日晚,两万户荆州已经转走了一万七千户,明日将是最后三千户的交割之期。

    待最后一拨百姓上船,汉吴双方的交割亦将宣告完成。

    因此,这晚也是陆逊在汉营做客的最后一夜。

    这一日夜,姜维、陆逊二人围炉置酒,彻夜长聊。

    因为此前几日的交流,两人对彼此之间的人品才学俱是佩服;且因为是最后一夜,两人反倒彻底放开,变得坦诚起来。

    相互之间的话题,也逐渐转到各自的抱负。

    陆逊饮了一杯酒,似有若无地问道:

    “今天下三分,曹魏得其七。若说谁能定鼎天下,反而是曹魏脱颖而出的可能最大,却不知姜将军此前身为魏臣,为何居家南迁,投奔汉中王呢?”

    姜维笑了笑,反问道:“在下听闻,吴郡陆氏与江东孙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敢问陆都督,为何要娶仇人之女,还委身从贼,助纣为虐呢?”

    陆逊不以为意,正色道:

    “姜将军有所不知。陆氏本为汉臣,逊之祖父便是大汉朝廷钦封的庐江太守。只怪外戚、宦官轮流干政,以至黄巾四起,天下大乱;汉室既无力护佑天下,也免不得群雄并起,竞相逐鹿之结局。逊之祖父替朝廷坚守庐江两年有余,满门死伤过半,也算报过汉室恩德,两不亏欠了。”

    “而陆氏世居江东吴郡四百余年,终与顾、朱、张并称吴中四姓。逊若要重振吴郡陆氏,不得不仰仗孙氏庇护。逊为家族长久计,为子孙后代计,娶孙氏女、辅佐孙氏,皆甘之如饴。”

    姜维见他如此坦诚,当下抱拳道:

    “既蒙陆都督吐露心声,维敢不直言相告?都督投效孙氏,乃是为家族计,为子孙计;而维投效汉中王,乃是为苍生计,为天下计!”

    陆逊闻言后,不免心道,此人好大的口气。

    抬眼来望,但见姜维端坐正色道:

    “盖凡一个王朝能否长治久安,在其成立之初,便有万般端倪,可窥格局气度。”

    “今天下三分,有资格逐鹿天下者,不过汉中王、魏王、吴侯三人而已。”

    “维观江东孙氏,不以法度治天下,反以纵容为手段,收拢世家豪族为己用,其格局最是小气不过……且不说孙氏能否一统天下,即便取了天下,按照其制其俗,要么步西楚霸王分封之后尘,以至天下大乱;要么效前汉景帝削藩之旧事,尽诛尔等功臣豪门。无论走到哪一种地步,皆非国家之幸,百姓之福。”

    “魏王曹操,确实雄才大略,不拘一格。但魏国派系繁多,亲近的有谯郡宗族、颍川士族两股,远的有汉室旧臣、河北士族诸宗,还有一大批蒙其提拔的寒门子弟,正要乘风而起,蓄势待发。”

    “魏国能同时对抗汉吴两家却不落下风,靠得就是曹操用个人非凡之威望,将这些势力强行统合。可是,这个世间毕竟只有一个曹操!他今天六十有六,以长远计,还能有几年寿数?”

    “其继承人曹丕之武功威望难望其父之项背,自然不可能如其父一般,靠一己之力弹压各方势力,其必当借重一方势力,打压其余诸系……”

    “以维观之,与曹氏最亲的谯郡宗族、颍川士族两宗必定脱颖而出,而魏国慢慢也将走上与世家并治天下的老路,其结局与孙氏不过大同小异罢了。”

    “更有甚者,若曹丕把持不住对天子权位的渴求,必然逼迫汉帝禅位。如此一来,更将给后世臣民开创逼迫禅让之先河——今日曹氏能如此对待刘氏,焉不知他日王氏、陈氏、司马氏不能如此对待他曹氏?不以忠孝治天下,此自乱之源,取祸之道也!”

    乍闻姜维口吐这般大话,陆逊本能就想反对,但搜肠刮肚却找不出可供反驳的事例、道理;只得绞尽脑汁,转为寻找姜维话中漏洞。

    哪知这一番沉思,竟然越来越觉得这番话语高屋建瓴,立意深远,一时不免有些愕然。

    沉思半晌,陆逊忽皱眉问道:

    “请恕逊冒犯,曹操固然寿数有限,汉中王也已年近古稀。听闻其子禅不过中人之资,莫非他还能超越乃父,缔造霸业乎?”

    姜维笑了笑,朗声道:

    “汉中王以忠孝肃纲常,诸葛军师以法度理天下。他二人开诚心,布公道,限豪族,抑兼并,安抚百姓,约束官员,遵守礼制,慎用权柄,此乃政通人和之兆,长治久安之德也!我大汉这般格局气度,岂是曹魏、孙吴可共比拟的?”

    “不管他二人是否在位,治世之基已立,我等臣民只消秉中持正,延续良策,必能续炎汉之嗣脉,开万世之太平!”

    陆逊闻罢,心中蓦地一震,抬眼来望,但见姜维目光湛湛,正身端坐。

    瞧他神情样貌,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但察其气度谈吐,恍然更像是一位高瞻远瞩的饱学之士。

    这种样貌与气度上的巨大差异,一时使得陆逊生出恍惚之感。

    好半晌,他方回过神来,长长一叹后,苦笑道:

    “逊不得不承认,伯约这番话确实发聋振聩……只是,姜将军言语之间,似乎对世家颇有偏见?”

    顿了顿,他又反问道:

    “郡里乡间,世家出资修桥铺路;战乱荒年,豪族出粮赈济灾民的。怎么到了姜将军口中,世家豪族仿佛恶贯满盈,一无是处了呢?”

    姜维摇了摇头,道:

    “维对世家没有任何偏见,维只是看不惯‘不抑世家豪门’这件事。”

    陆逊皱眉道:“这又有何区别?”

    姜维轻轻一笑,道:

    “若世家每一代的家主皆能像伯言兄一般志向高远、忧国忧民,这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岂不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陆都督能保证五世之后的子孙,亦能像都督一般高风亮节、以天下家国为重吗?”

    陆逊沉思良久,终于缓缓摇头。

    姜维顺势道:

    “这便是了,更可况,天下田地财货终究是有限的,世家掌握的越多,百姓拥有的便越少,假以时日,便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世家累世功勋,寒门出头无望。假以时日,欲求果腹而不得的百姓,必定揭竿而起。以兄之睿智,难道看不出,世家不受限制地扩张,非是国家之幸,百姓之福吗?”

    陆逊忽问道:“即便如此,若一味限制世家,一旦盗贼纷乱,谁来扶保一方?一旦官府昏聩,谁来限制官僚?”

    他自忖这番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哪知姜维轻轻一笑,不假思索回道:

    “权柄本身没有对错,但掌握权柄之人有善恶之念。心怀善意之人掌握的权柄越大,其造福百姓的能力亦越大;同理,心怀恶念之人掌握的权柄越大,其对百姓的危害也就越烈。官府之权柄尤大,若使用不当,危害尤甚,自然也应当被关进笼子里!”

    “所以,诸葛军师携重臣制定《蜀科》,以法治国,礼法并用,威德并行,以律法之严约束官员慎用权柄!以劝善黜恶教化百姓安顺守法!”

    “更可况,我主只是针对肆意妄为的豪门,若世家大户谨守礼法,安分守己,我主岂会不容,世家又何惧之有?”

    陆逊闻言后,如遭电击,脸上露出迷离神色,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就在这时,姜维蓦地喝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不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我主与吴侯,谁行天道,谁逆天而为,陆都督莫非还看不明白吗?”

    过了良久,陆逊方长长叹了口气,感慨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也。以前逊时常以身为吴郡陆氏子弟而沾沾自喜,一心想着重振家族声望。今日得闻姜将军高论,方知自己夜郎自大,井底之蛙而已。”

    姜维面露喜色,正要说话。

    陆逊忽抬手将他打住,抬眼正色道:

    “将军的心意,逊隐约知道。只是逊身为人臣,自有气节底线,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破为好。”

    他见姜维现出吃瘪愣住的表情,心中竟生出一股报复般的畅快,嘴角不觉微微扬起。

    同时其心中凛然暗忖:

    “且看他能否逃脱此劫,再说天命不迟!”

    (四千字大章奉上。伯约与伯言擦出的第一捧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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