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中尽管看出狗仔是在耍狡猾,贪嘴贪吃想占便宜,但他想到这年月那家的生活每餐都是十粒红薯抬一粒米,炒菜只用小油扫在锅底轻轻抹过一圈,舍不得用油差不多都是用干锅子来炒菜,肠肚里没有半点油腥似乎早就生了锈。

    文仔禁不住诱惑,抹着鼻尖上悬着的黄鼻涕与嘴上的涎水,犹豫不决地说:“树榕,你看呢?”

    树榕没说的,只好说道:“那就留下小凤、小英和小芹她们三人在这里看牛,我们走吧。”

    他们四个走到油坊门外,看见小凤的爷爷正脱得一丝不挂,跨着两条瘦骨伶仃的长腿,头垂下去把脸埋在石槽里,正用木铲在铲碾成了的茶箍粉。老家伙的屁股正对着屋门口,翘得老高的。几个孩子站在门外,齐声喊着:“武公,给我们炸鱼吃!”

    “他妈的,你们几个崽的爱来炸鱼,倒想起来亚公这里了,被你们家里人知道了,准要责怪老夫。”

    王武没抬头继续干活,从胯下看见几个娃娃手里提着的鱼串子,不急不躁地说着。

    “我们不会说出去。”

    “去捡柴禾来吧。”

    油坊修建在村背后山的天洞河旁边,是王武家以前的老祖业,共是三间悬山穿斗式的大瓦屋。中间一间设有一架木榨,它自然是油坊的主体设施。

    木榨是用两截直径有三尺多的硬杂木树干,分别先将树心掏空后,再将两根树干面对面地合在一起做成的。

    榨身用八根大圆柱充当支架,再用八根横梁从上下将榨身固定住,这样就制成这种传统的榨油工具了。

    榨前房屋的中间竖着一个高大的支架,从支架上端垂下一条粗大的竹绳,绳索的下端悬挂着一根大木棰,专门用它来榨油。

    油坊右边的一间屋里设有一架水车,水车利用河流的水转动,带动屋内的磨盘和石碾轮子不停工作,主要是用来磨碎和碾碎花生籽、油茶籽、油桐籽和乌桕籽等原料。左边一间屋里砌有一眼宽大的石炕台,平时就用它来烤干茶籽和桐籽之类的。另外还有两眼土灶台,一眼用来炒干油菜籽和炒香各种油料的粉末,另一眼灶用来蒸熟各种箍饼的粉末。

    榨油应由两个壮汉互相配合,先将包裹好的箍饼装入木榨的腹部里,再用一块厚实的圆形青冈木板顶住所有箍饼,外面又用两层厚薄不一的青冈木枋顶在圆形木板上,再将木榨内的箍饼全部抵紧。

    接着在两排木枋内分别插入一块有一丈多长的尖枋,就借用油棰交替着轻磕在木榨前两块尖枋头的铁箍上。尖枋受力慢慢挤进两层木枋里,逐步把榨内的一排儿箍饼挤紧压紧。这样箍饼受到外力的挤压后,油脂就从榨下的肚脐眼里缓缓流出来——越流越多,流在地上的木盆里。

    榨油匠用油棰轻磕一番,再把陷进去的两块尖枋抽出来,加入预备好的木枋再将空出的空间填满,两人重新抱住大油棰使劲撞击尖枋头。

    如此反复进行几个回合后,壮汉这才开始吆喝着,先由一个人将那根有两丈长和一百多斤重的硬扎木大油棰,朝前推向高空去,撒手后让油棰退回来再由另一个榨油匠接住,两人同时把住油棰瞄准尖枋头,顺势撞击着。当然油棰撞得越有劲,油就流得越快越多。一般要撞击很久,直到把箍饼里的油脂给榨干净,才算完成所有的工序。

    油棰和尖枋的头部都安装有铁箍,遇到二者互相碰撞的时间久了,铁箍发热容易冒出火花来。这时猛力的撞击,能震得一幢油坊屋好像就在颤抖着,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能听见。

    风沙吹老了岁月,眼前王武老了,双腿因为以前撑船,在寒冬腊月经常下河,腿关节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而今站不稳脚跟就接不住大油棰。为此他干不了榨油的重活,只能改为专门负责碾碎各种原料、炒干箍粉水分和维修油坊各种部件的杂活。

    别看他年老,可这油坊离了他这老家伙,还真是榨不成油的。别说炒油菜籽和箍粉之类的需要掌握好火色,因为你炒欠火候或是炒过火了,出油量和油的颜色就要受影响,而单说他干活就是一个多面手,像什么木匠、岩匠和铁匠之类的手艺活,他都会干的。

    平时要是遇到水碾上的车轱辘,或是木榨上的部件损坏了,需要请个木工来修理;要是遇到磨盘上下的石齿磨平了,或是碾槽被石碾轮子碾破了,需要请个岩匠来换上;要是遇到油棰和尖枋前头的铁箍被撞损了,或是箍饼外面的钢圈在榨油时更容易绷断,需要请个铁匠来处理等:诸如此类的大小事故随时有可能发生,就离不开王武这个老油匠来动手解决。

    油坊从夏初开工,榨过花生油榨菜油,榨过菜油榨桐油,榨过桐油接着又榨乌桕籽油。当时尤其是乌桕籽,全是从扬州、常德那边运来的,每年一般要顺水运来一二十木船的。

    当货物运到码头后,装乌桕籽的麻袋和预备盛乌桕油的铁桶,全部放在油坊屋的内外,堆成几座小山一般。

    乌桕树以前在中原的河坎和沙地里生长得多,属于高大乔木和油料树种。乌桕子的外面包裹有一层蜡质状的壳,榨出的油到冷却后变成白蜡状,它有润滑和防护等作用。

    大石他们小时喜欢爬到油坊屋里的麻袋堆上去玩耍,对油坊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榨油乃是一种又热又脏又累的苦活计,通常从夏初榨到秋末,需要榨上大半年才能完工。工作起来,榨油匠们有时只穿一条裤衩,有时因为裤衩被汗水和油脂浸透了,脱下裤衩后,他们随手抓上一把桐壳碱去河里搓洗干净,又将裤子晒在太阳下索性什么也不穿,就赤身裸体地干起活来。女人们知道油匠有这种不文雅的习惯,自然不能轻易跑进屋里来。

    油坊周围有几分地,是王武家的祖地,用来栽种瓜菜。王武扫地,常把尘土和撒落的脏箍粉扫到铲里,倒进地里去充当肥料,他的瓜菜就自然长得茂盛。

    夏天和秋天,南瓜、冬瓜、苦瓜、丝瓜与豇豆、萹豆的藤蔓爬在沟坎上、石墙上以及屋檐上,给油坊屋的边上像是围了一面绿篱或绿墙,并且各种颜色的花朵开得遍地是,瓜果也挂得到处是,让人分不清这里是一块菜园,还是一片花园。嫩南瓜和冬瓜可以就地在河滩上切成瓜片,豇豆借用油坊里的蒸箍粉的锅灶,只需在开水里焯过一番,捞起来再把它扔在河边的鹅卵石上晒干。等到当天下午或是第二天下午,天武就拿收回家去存放好。或是做成各种罐装菜,留到冬天以便要么自家食用,要么就拿到墟市去,卖了换钱花。

    老南瓜挑回去存放在天楼上,等到青黄不接的岁月,用它来充饥。大石、文仔和狗仔经常到河边来,秋天南瓜长得如斗笠般大小,他们回家乐意顺便给王武扛上一个大南瓜送回去。当扛上南瓜游过河时,小孩子们喜欢把南瓜骑在胯下,用它当成皮球游过河。

    大石和狗仔的家里有六、七人食饭,他们家人口多,遇到天旱失收,有些日子熬不下去了,当时就全靠王武送给他们家两挑老南瓜去吃,才让他们家人度过了饥荒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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