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慧能正在舂米房里舂着米。

    在一旁筛着米糠的神清一边摇着筛,一边摇头晃脑地念诵着: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

    慧能听到神清念诵偈语,停下手中的活,静心听着,心弦被猛烈地拨动着,他顺着神清所念的偈语认真地琢磨着,突然,离开了踏着的碓石,走到神清身旁说:“你这首偈子,虽然有所领悟,但是还没有真正见到佛性。”

    慧能这话,刚好被那个时常跟随在神秀身旁的小沙弥听到了。

    小沙弥不屑地说:“你一个干粗活的南蛮子知道什么!这首偈子,是神秀上座写的,能不好?!若是没有见性,怎么连祖师爷都带头礼拜呢?你个狗屁不懂的短嘴野猪,难道比神秀上座还要高明不成?”

    小沙弥说完,气鼓鼓瞪着慧能。

    慧能连忙说道:“对不起,小师父,我不知道偈子是神秀上座师兄作的。可是,师父为什么要礼拜这首偈子呢?”

    小沙弥颇为骄傲地说:“说你狗屁不懂,还是对你太客气了!你连祖师爷要传衣钵的事都不知道,能懂什么!”

    慧能似乎有些吃惊,追问道:“师父真的要传授衣钵?”

    小沙弥一扬头:“那当然!祖师爷说啦,叫僧众们根据自己的修行心得作偈子,根据偈子所传达出来的修行境界,从中挑选第六代祖师的人选。这首偈语,就是神秀上座作的。”

    小沙弥双手插腰,样子很是神气。慧能向小沙弥合十行礼,说:“小师父,神秀上座那偈子写在什么地方?请你带我去好不好?我也要去礼拜神秀上座的偈子。”

    小沙弥一撇嘴:“我才不带你这个南蛮子呢,要去你自己去。”

    慧能恳求说:“小师父,我到寺里八个多月啦,一直在后院干活,没怎么到过前边,不认识路。烦请你领我过去吧。”说完,慧能又行一礼。

    小沙弥见他很诚恳,答应道:“碰到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南蛮子,算我倒霉。走吧,我带你去。”两人一前一后,向东山寺前院走去。

    南廊下,神秀题偈的地方,依旧摆着香案。不时有三五僧俗在此上香礼拜。一位身穿官服的人,默默念着墙上的偈子。一位香客叫道:“哎呀,这不是张别驾吗?您是俺们江州百姓的父母官,也来进香啊?”

    张别驾道:“我听说,神秀上座将以此偈得到五祖衣钵。我虽然是朝廷命官,位镇江山,但仍是佛门弟子,能不来恭贺?”

    此时,在走廊那头,慧能在小沙弥的指点下,向这儿走来。

    南廊的墙壁下,围着不少人,对着神秀所作的偈语在指指划划,点评着。不过,大多数都是赞溢之辞。

    慧能与神清挤上前去,在人丛里听着各位僧人对墙壁上偈语的评价。

    人群里有一位高瘦的人,穿着颜色鲜艳的官服,格外显眼,与清一色的穿瓦灰色的和尚在一起,如同鹤立鸡群一样。

    慧能指着他,小声地问:“他是什么人?”

    神清道:“我听人称他‘张别驾’,在江州是个不小的官。他可是满腹经纶哩。连师祖也佩服他三分。听说师祖叫他与那个卢供奉一道商议,准备画什么‘楞伽变相图’与‘五祖血脉图’哩。”

    “啊,原来他是一个大才子,“慧能挤了上去,向张别驾行了一个礼,然后指着神秀所作偈语旁边的空白粉壁,说,“张大人,劳烦你替我写下我所作的偈语。”

    张别驾打量着慧能,见他粗布黑布,头发蓬垢,乃属寺里粗鄙的下人,以为他想偷懒,没好气地:“你自己有手有脚,大可以自己执笔来写。写几个字这点儿小事,为什么还要麻烦别人呢?”

    香客也趁机挖苦说:“驴粪蛋子若是能放光明,人们还要那夜明珠干什么?你就算能说出几句顺口溜,恐怕也狗屁不通。张大居士贵为江州别驾,朝廷命官,无端被你的歪偈子,玷污了他的一手好书法。”

    有些认识慧能的和尚插上嘴来:“是呀,西瓜大的字,他也识不到半箩筐。”

    那位洪德和尚见慧能要写偈语,并且要写在神秀的偈语旁边,认为他是不知天高地厚,挖苦道:“这个葛獠进东禅寺前听说在家里是个目不识丁的打柴仔,来到这里是以干舂米为主的杂役。”

    “啊,原来是这样,”张别驾吐了一口气,“你也来作偈?奇也,奇也!”

    洪德和尚藐视地说:“这葛獠是个下下人。”

    慧能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向张别驾合十鞠躬,陪着笑脸说:“您既然是居士,应该知道,佛经上说,一切众生都是平等的,并无高下之分。一个人,若要觉悟到至高无上的大道,就不应轻视初学者。地位低贱的人,或许会有超常的智慧;而地位尊贵的人,也可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因其偏见而判断失误。学佛的人,如果轻视他人,就会有无量无边的罪过。”

    张别驾听到慧能出口不凡,心中一怔,但仍感奇怪:“你不太识字,如何作得出偈语来呢?”

    慧能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心胸,答道:“您别见笑,我是用这来作偈语的。”

    张别驾:“你用心来作偈语的?”

    慧能点头:“正是。”

    有一些爱看热闹的和尚见张别驾与慧能这样对话,心想这一回慧能在众人面前一定要出大丑了,便出来怂恿:“张别驾,既然这个葛獠要作偈语.你就替他写在墙壁上吧。”

    “这……”慧能尚未启齿,纵横官场多年、见识广博的张别驾已经感到东禅寺不久将会卷起一场狂风雷暴,就将手中的毛笔与砚墨放下了。

    慧能着急地问:“张别驾,你不替我写了?”

    张别驾解释道:“写,写,不过不是用毛笔蘸墨去写,就先用灰去写吧。”

    慧能心想,既然你能将我的偈语写出来,让大家知道,这便行了,道:“用灰写就用灰写吧。”

    张别驾语带含蓄:“好,你讲吧。你如果得了佛法,先应该超度我,不要忘了我这句话。”

    “唔。”慧能咽了一口气,一字一音地念出了他心中的偈语:“菩提本无树。”

    张别驾听后,用手抠了抠自己的耳朵,道:“你再说一遍。”

    慧能大声地:“菩提本无树。”

    张别驾琢磨着:“菩提树,菩提树,菩提本来就是树嘛,你怎么说菩提本无树呢?”

    这一来,引得围观的众僧都大笑起来,还有一些笑得肚子发痛,要用手使劲地按压住。

    洪德和尚挤到慧能面前,指着南廊外面高高的菩提树,挖苦道:“你说菩提不是树,难道是人,是猪,还是狗呢?“

    洪德和尚这番话又引来了一阵阵的哄堂大笑。

    有位年轻的和尚说:“如果说这是偈语,那么,我这个只读过两年书、进寺修了两年禅的小师兄也可以作偈语了?”

    “如此说来,我们人人都可以作偈了。”

    “这样.还有什么高低之分呢?”

    “这样的偈语跟大师兄神秀的偈语根本没法比。”

    “根本不同于一个档次。”

    “我看这是笑甩人大牙!”

    对于众人的议论纷纷及冷嘲热讽,慧能并不为之动容:“你们先听我将偈语念完吧。”

    “葛獠就是葛獠,没文化就是没文化,还要顶硬上,干什么?”

    “狗尾续貂,没什么看头的。”

    有一位老和尚一直没有作声,他就是五祖十大弟子中排行第四的化宇禅师。八个月前,慧能初会五祖时,他也在场,慧能出言相答,那石破天惊般的哲理令他记忆犹新。及后,以梨打钟、用饼吃粥等等事情,令他对这个在北院当杂役的葛獠刮目相看。如今,见慧能要张别驾替他写下所作的偈语,他那花白的眉毛蹙得高高的,眼睛里闪烁着深邃的光彩,他似乎从中嗅出了什么来,便挤上前来,力排众议:“慧能的偈语尚未说完,难定优劣。横竖偈语不长,你们就让慧能把偈语说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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