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咧嘴笑道:“如此说来,我与你今生相会,亦算是山水有相逢了?”

    “正是,正是。我俩是奇缘天合,”五祖拍了拍木橹,说,“我从小就在江中来去纵横,对于划桨摇橹等水上功夫,你是望我背项而不及的。”

    慧能执意地:“即使我的功夫比不上你,但是按理还是应由我来摇橹渡你的。”

    五祖也执意地:“慧能徒儿,我作为师祖,应该是由我渡你到彼岸,岂有由你来渡我的道理呢?。”

    慧能小声地:“师父,这一次你又错了。”

    五祖边摇橹,边说:“八月个前,你刚到东禅寺,跟我甫一见面就说我讲错了。如今,看来也是我们毕生最后的一次见面,怎么你又说我错了呢?”

    慧能神色庄严地说:“迷误的时候,由师父度我;如今,我开悟了就要自己度自己。”

    慧能讲“度”字的时候,声音特别的重。

    五祖:“啊,你自己度?”

    慧能解释道:“我所讲的‘度’名称虽然一样,但它所包含的意义就不一样了。我出生在南方,长大在边远而又闭塞的山区,讲话时语音不正。承蒙师父传授心法.现在我已经开悟。就不应该光依赖师父,而要自己度自己了。你常常教导我们,人生苦海,八苦牯连。芸芸众生。难于自度。你又反复跟我们讲过,佛度众生,俱是众生自度呀!”

    “很对,很对!”五祖见慧能的禅语玄机.隐志深远.知他的修禅已到了至高臻境,脸庞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频频颌首,主动把木橹交给了慧能。

    慧能从来没有摇过橹,但刚才他见过五祖摇橹的动作,心中一下子就记住了。他比五祖年轻,力气大,故此,摇起橹来,一点也不比五祖摇得差。

    小舟载着禅宗的五祖与六祖,迎着猎猎江风.剪开汹涌的波涛,飞也似的朝着长江南岸射去。

    对岸九江城里闪烁的灯火越来越近了。

    五祖称赞道:“啊,你的橹也摇得不错。”

    慧能直言道:“我刚才在心中已学了你摇橹的动作呀。”

    五祖嗔笑道:“想不到你这个葛獠摇起橹来.小舟竟似飞一样朝前而去。”

    慧能一语双关:“从你手中接过橹。我就担起了劈波斩浪,使小舟向前直进的重任。”

    五祖满怀衷情:“的确,以后弘扬佛法与禅宗的重任。就由你去承担了。须知.弘法路上风云变幻,浪猛涛凶呀!”

    慧能:“徒儿明白肩上的责任了。”

    小舟破浪前行,五祖想到了什么,揶揄道:“昔日,达摩先祖是一苇渡江.今夜可是两祖渡江哩。”

    慧能:“两祖渡江?”

    “我是五祖,你是六祖。小舟载着我俩,这不是两祖渡江又是什么呢?”五祖说完,哈哈大笑。

    慧能从来没有见过五祖有过如此灿烂的笑容。

    的确,挑选到称心的贤达来承继佛印心灯,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怎不令五祖敞怀大笑呢?

    师徒在对话之间,小船已到达了彼岸。

    上岸后,慧能跪地,向五祖再三辞谢。

    五祖庄重地:“我有一个预感,在这江边分别不久,我便会离开人世。你现在朝着南方,好好地往前走。但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慧能:“哪一点?”

    五祖嘱咐道:“你要先找地方匿藏起来,远避嚣尘,养性山中,净心修悟,不要过早地出来宣扬佛法;因为佛法是在艰难中兴起来的,越艰难越好。记住,对于你来说,大展鸿图的时机尚未到。”

    慧能:“师父之金玉良言,徒儿当铭记于心。”

    两人分别后,慧能伫立江边,迎着江风,放眼眺望着五祖所乘的渡船返回对岸,身影被浓浓夜色淹没了。

    慧能这才放开大步,向着南方,飞奔丽去。

    在这位未来佛祖面前的路,布满了荆棘,布满了风雨......

    24岁的卢慧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师父弘忍大师会将达摩祖师从印度带来的象征着佛祖释迦牟尼心印的袈裟,传给他这个尚未剃度出家的毛头小子。他热泪盈眶,匍匐在地,声音哽咽着说:“师父,我当初来东山寺求法,是因为心中向往彻底的解脱,而不是为了做什么六祖。我之所以在南廊上题偈,是觉得神秀上座的偈子并未领悟到自性,所以才表明自己的见解。因此,我……”

    弘忍大师将他搀了起来,扶着他坐在自己日常所坐的法座上,然后郑重地说道:“禅者的胸怀应该像天空一样博大宽阔,心灵如日月一般光明磊落。慧能,你要知道,禅者追求宇宙人生的真谛,绝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解脱,而更应该去觉悟他人,共赴大道。”

    慧能点点头:“师父,这个道理我明白。地藏王菩萨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表达的正是学佛修禅者的胸襟。可是,我一个打柴仔……”

    “打柴仔怎么啦?”弘忍大师站立起来,威风凛凛地挥动着手臂说:“你虽然做过打柴仔,但你已经明心见性,犹如手中握着太阿宝剑,所有的藤蔓一挥而断!而禅者开悟之后心灵中所爆发的般若智慧,是人间任何人都难以思议的。比如你的那首偈子,就犹如雄狮初吼,必成千古绝唱。所以,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听到师父如此之说,慧能心中的不安一扫而空,他重新给师父磕头顶礼,说道:“恩师的教导,慧能终生不忘。我一定竭尽全力,弘扬顿教法门,普度众生,光大我佛济世救人的本怀。”弘忍大师点点头,说:“你且坐下,听我说。”

    弘忍大师徐徐吟诵道:“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慧能双手合十:“多谢师父开示。”

    弘忍大师指着慧能身上的袈裟说:“达摩祖师刚来我中原时,为了证明禅宗是佛祖释迦所传,所以以此袈裟作为信物,历代传承下来。禅宗佛法是心与心的交流、感应和沟通,善用机缘,引发弟子自证自悟。自古以来,诸佛所传授的只是本心,历代祖师秘授的是对自性的解悟,真正的佛道是无形无相的,这袈裟是有形之物,容易引起是非争端,从你开始,只传心法,不再传有形的衣钵。”

    慧能点头:“弟子记住了。”

    弘忍大师又说:“历代祖师传法,都命若悬丝,十分危险。现在,禅宗的衣钵传给了你,而你过于年轻,修行日短,资历太浅,地位低下,恐怕难以服众。所以,你要赶快离开,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慧能站立起来,请示道:“弟子应该到哪里去呢?”弘忍大师说:“你到江边驿乘船横渡长江,一路向南,碰到带有‘怀’字的地方就停下来,遇到带‘会’字的地方马上隐匿起来。”

    慧能为难地说:“徒儿我是岭南人,刚到这儿八个多月,没出过山门,不熟悉这里的山路,我怎么才能走到九江驿呀?”

    弘忍大师笑着说:“你是我的爱徒,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不管呢?不必忧虑,我亲自送你一程。”弘忍大师领着慧能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东山寺。师徒两人连奔带跑,在夜幕掩护下下了双峰山,远远的,看到了飘带一样的长江水光。月照大江白,浪载千里光。夜色凄迷中,他们师徒两人快步流星,直奔长江岸边。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朦胧月色笼罩下的长江,益发宏阔,暗流涌动,浊浪翻滚,一片未知的神秘,一片未知的苍茫。

    五祖弘忍大师带着慧能来到江边,白日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渡口,此刻冷冷寂寂,迎接他们的,只有江潮扣击堤岸的声音。

    涛声呢喃说夜静,野渡无人舟自横。在岸边一处芦苇丛中,他们发现了一只无主的小船。弘忍大师去解船缆,慧能莫名其妙地“扑哧”一笑。

    弘忍大师没抬头,说道:“解缆绳,有什么可笑的?”

    慧能笑道:“解缆嘛,本没有什么可笑的,但是,和尚解缆便叫人忍俊不禁了。因为您是得道高僧、一代祖师,竟也偷人家的船。”

    弘忍大师也笑了:“你呀,贫嘴,触犯戒律,该打。”本来笼罩着两人心身的紧张空气,为之松弛了许多。

    慧能将小船拉到岸边,请师父上船,他推船入水。弘忍大师意味深长地说:“船,是渡人的方便,人渡过江河之后,行人自去,船自然就留在了江边。”

    慧能鞠躬说:“谢师父指点迷津。”

    弘忍大师佯装糊涂:“我指点了你什么?”慧能说:“师父是在告诉我,佛法是渡人的船,过渡之前不能执著于船,过渡之后,更不能为船所累,背着船上岸。所以,佛法是帮助我们超越生死的河流,到达觉悟的彼岸的渡船。我们一定不要执著它,不能死死抱着它不放,要懂得及时脱离它、舍弃它。”

    五祖点点头,从船舱摸出桨,刚要划,慧能抢了过来:“师父,你领着我走了很长的山路,累了,请休息一会儿,弟子来划船。”

    弘忍大师神秘地一笑:“我是师父,应该由我来度你才对。”慧能也会心地笑笑:“在我迷惑的时候,是师父度了我。现在弟子已经开悟,就该自己度自己了。”

    弘忍大师含笑坐下。慧能边划桨,边意犹未尽地说:“同样是度,但是,师父度弟子与弟子自己度自己,其作用是不一样的。慧能生长在不开化的岭南,口音不正,承蒙师父传授佛法,如今已经觉悟,认识到了自性本具,所以应该自己度自己了。”

    弘忍大师开怀大笑,频频颔首道:“极是,极是。自己的烦恼自己断,自己的生死自己了。参禅修道,犹如吃饭喝水,任何人都不能相互替代。所谓师父,只能为人指明前行的方向,是否能够到达不生不灭的彼岸,只能靠每一个人自度。今后,禅宗发扬光大,就靠你了。”

    小船悠悠,渔火点点,大江东去,月夜阑珊。波涛滚滚浪如云,清光粼粼月似船。慧能飞快摇浆,小小船儿像箭一样向彼岸——江州——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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