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带着方辩回到宝林寺,客堂里早有一位名叫智常的云游僧在等着他。

    原来,这位叫智常的僧人是信州贵溪人。他童年出家,立志明心见性,转凡成圣。然而,尽管他奋勇精进,昼夜打坐,修行不止,但整整十年过去,原来心中一团漆黑,现在仍漆黑一团。开悟见道,那只是梦中的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烦恼也与日俱增,天天烦躁不安,恨不得将蒙昧的心掏出来,在清清的山溪中清洗一番。心,自然无法掏出来清洗,那就历练肉身吧。他一杖一钵,飘然出游。

    片石孤云映慧日,清泉弯月照禅心;山色天然观自在,溪声随意了圆通。壮丽的山川大地,空灵的清风明月,更激发了他彻悟宇宙人生大道的豪情。他听说,洪州白峰山大通和尚禅法高明,便专程前去参拜。但是,他满怀热望而来,大通和尚却冷冰冰的,三个多月,没有为他传授过一次禅法,只是让他跟随大众打坐念佛而已。智常若是为了重复这些日常功课,还用策杖云游、千里寻师吗?

    于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求法心切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闯进方丈,问大通和尚:“学僧我自从来到这里,已经三个多月了,不蒙教诲一法。大师的意思是什么?”

    “有疑即问,无疑自修。山僧垂丝,愿者上钩。”大通和尚欲擒故纵道。

    智常急不可耐地问道:“请问大师,如何是我的本心本性?”

    大通和尚向上指着说:“你能看见虚空吗?”

    “能,能看见。”

    大通和尚又问:“你看到的虚空有形状和相貌吗?”

    智常回答:“虚空没有形状,哪里有什么相貌呢!”

    大通和尚这才详细开示说:“你的本性就犹如虚空一般,空无一物可见,这就叫正见;了无一物可知,就是真知。它没有什么颜色,也没有大小长短,但见空空灵灵,清清净净,觉体圆明,即是见性成佛,也就是如来知见。”

    智常听了大通和尚的这一番说教,好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飘飘渺渺,美则美也,妙亦妙哉,只是模模糊糊,虚虚幻幻,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更无法契入禅机。

    无可奈何,他溯赣江逆流而上,翻越高高的大庾岭,不远千里来曹溪参谒六祖大师。

    慧能听了他的讲述,说道:“难怪你不明白呢,大通和尚所说的那些,仍然存在着知见的弊端。现在,我给你说一首偈子,你可以从中体悟。”

    慧能的声音像二月的春风,滋润着智常荒芜的心灵:

    不见一法存无见,大似浮云遮日面。不知一法守空知,还如太虚生闪电。此之知见瞥然兴,错认何曾解方便。汝当一念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现。

    慧灯一盏,照破千劫黑暗;春水数滴,融穿万年坚冰。智常心中慧日迸发,灵光万丈,豁然大悟。他喜极而泣,边哭边说偈曰:

    无端起知见,著相求菩提。情存一念悟,宁越习时迷。自性觉源体,随照枉迁流。不入祖师室,茫然趣两头。

    半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慧能在大殿里勘验弟子们的修行体会。婴行发现师父今天十分严厉,不好蒙混过关,就施展他的另一项绝技——溜之大吉!

    婴行躲在大人们的身影后,悄悄向大殿门口挪去,接近门槛时,他猛然转身,向门外串去,差点儿与刚要进门的方辩撞个满怀。

    方辩小心翼翼护住怀中用布罩着的东西,骂道:“你这个冒失鬼,差点儿让我半个月的心血化为乌有!

    ”婴行的好奇心被挑逗了起来,忘记了溜出来的目的,追在方辩身后问道:“你护着的是什么宝贝,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方辩不理他,径直走到慧能跟前,说:“师父,弟子遵嘱完成了塑像,不知能不能入您法眼?”

    婴行抢上前来,掀开苫布,托在方辩双手中的是一尊七寸高惟妙惟肖的慧能塑像。

    婴行惊奇地大喊大叫:“哇!好像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师父哎,是你缩小成了它呢,还是它放大成了你呢?”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抢过塑像,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掰开看一看里边是不是也有血肉骨头。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将塑像递给慧能。

    慧能不接,奇怪地问道:“婴行,这是谁呀?”

    “师父,这是你呀。”

    慧能指着这个与自己神形俱同、一模一样的塑像说:“这个如果是我,你又是献给谁呢?”

    说着,他敏锐的目光在弟子群中捕捉住怀让。怀让凛然一颤,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禅意……

    慧能追问:“这个若是我,那个呢?”

    行思等开了悟的弟子心里明白,六祖慧能是在借机指示禅僧们领悟自性:所谓那个,就是在问佛性。一切众生都有佛性。虽然凡夫因为烦恼太多而无法显明,但本身的佛性并不缺少,而且我们的一举一动,吹胡子瞪眼,都是佛性的作用。因而佛性也就是自性、真心、本来面目。可是,我们的佛性不是固定的东西,没有形状,没有颜色,没有任何实体,所以无从把握。同时,佛性是活的,也不能用任何概念、框框来说明,所以禅宗祖师们经常随机用“这个、那个”之类的虚词来代指。

    懵懵懂懂的婴行不知“那个”所指什么,稀里糊涂说道:“师父,它就是你,你就是他,难道可以分开吗?”

    慧能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不能分开,你就把它收回去吧。”

    婴行拿着塑像的手刚想缩回来,慧能轻轻打了他一下,然后笑着说道:“这是勉强分开。”

    一个能打你,一个在你手里,不就是分开了吗?能打你的,不就是“那个”的作用吗!不知为什么,怀让感到师父的手,是打在自己的心灵上,他不由浑身毛发竖立,大汗淋漓……

    方辩是个伶俐汉,闻听师父如此言说,马上心有灵犀,道:“若是这样,就必须把塑像献给师父。一而二,二而一;不一不异,不异不一。”

    慧能说:“我收下了,收下了。”慧能拿着自己的塑像,与它相视一笑。

    接着,他对方辩说道:“方辩,你虽然掌握了活灵活现的塑像技巧,却不了解真正的佛性。”

    慧能看到他茫然无措,启发他说:“佛祖释迦牟尼在《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就是说,真正的佛是无相的,学佛之人不可执著于外在的形象而迷失了自心,我们礼拜的应该是自性本具的天真佛,而不是这些泥塑、木雕的塑像。”

    方辩似乎明白了什么。六祖的大手抚摩着他的头顶,说道:“方辩,你出家为僧,愿你永为人天楷模,永为世人的福田。”

    方辩宛若醍醐灌顶,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从头顶徐徐流入心田,像是菩提种子,在他的心里开着清凉灵明的莲花……

    慧能将平时身上披的袈裟解了下来,郑重地赠给了方辩。方辩手捧袈裟,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两行热泪活像决堤的小溪,尽情地、欢快地流淌着。

    他从大雄宝殿走了出来,来到大殿一侧,用戒刀将六祖赠给他的袈裟分成了三份:一份披在了慧能的塑像上,一份揣进了自己怀里,最后一份,他用棕树皮小心翼翼包裹起来,深深埋在了地下。然后,他跪在那个地方,双手合十,对天发誓说:“以后,若是有人掘土挖到此袈裟,那即是我再生于世。我将住持在这宝林寺,重建殿宇,弘传佛法。”

    多年之后,到宋代嘉祐八年,有一位名叫惟光的禅僧,住持宝林寺。为了重修大殿,掘地基时,挖出了这件依然如新的祖衣……

    那天晚上,怀让整夜未曾合眼。他一直在思维“那个”。

    他刚刚来宝林寺的时候,师父慧能问他:“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来呢?”也正是从那一刻起,这个疑团就像一片云彩飘浮在他的心灵里,不召自来、挥之不去;它又像是囫囵吞枣吞进了一个什么东西,无法排解,不能消化,还吐不出来,就那样长久沉闷在他的心中——

    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来呢?

    天长日久,这个疑惑不但没有消融,反而与日俱增。他食不甘,寐不宁,行不知行,卧不知卧,每日与心中的疑团叫阵,极力想打破这一团漆黑,找到自己的本来面目……

    ——这就是参禅。不疑不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若是心身疑成一团,机缘成熟,必然会“砰”的一声爆裂——大彻大悟!

    昨晚,师父那摄人魂魄的一瞥,让怀让只觉得身心顿时空空落落,心中只剩下了那个疑团。他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思维,所有的精力,全部扑到了这个已经纠缠他多年的疑问上,让他东西不辨,南北不分,寐食俱忘……

    早晨,怀让依旧懵懵懂懂。大师兄行思在分配一天的劳作时,让他依旧打柴。于是,他就迷迷糊糊来到了山上,在山上待了整整一天,连中午都没回寺里吃饭。傍晚,他扛着空柴担往回走,偶然一抬头,忽然发现又是稻谷成熟的季节,又是夕阳撒金的时刻,一切如他刚来曹溪时一样。八年时光悠然而过,留在他心里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他目睹蓝天上彩云悠然,耳闻小溪中的泉声亲切,鼻嗅山径边花香清新,身感金秋里果实陶醉……忽然,他心底萌生一种归家的感觉。

    原来如此!他心中豁然开朗,疑团爆裂,绝后再生,宛若放下千钧重担——他忘情地抛下肩上的柴担,一边开心地呼喊,一边飞快地向宝林寺跑去……

    六祖慧能竟然就站在山门外!

    好像,八年来他从未动过地方;好像,八年时光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好像,他一直在等着他!他向他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喊:

    “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来呢?”

    “说似一物即不中!”

    怀让的回答如虎啸山林,声震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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