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明白啦!”志诚兴奋得抓耳挠腮,“原先,我虽然总想用打坐的方法降伏妄想,可是,往往越想降伏,妄想反而越多。就算强行观心,能将妄念暂时排除,但就像用石头压住野草,并未连根拔除,一不打坐的时候,它就又冒出来了。”

    慧能吟诵道:抽刀斩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落叶自有清风扫,天凉月明好个秋。

    志诚说:“从心所欲,放旷自然,不拘泥于修行形式,这些我们已经理解了,可是,大师您为何说开荒就是坐禅呢?”

    慧能回答说:“保持心性的纯洁,使之不受是非观念的影响,就是‘静坐’——心灵的静坐;心灵净化,自识本性,就契入了禅的境界。这不就是坐禅么?而且,外动而内静的劳作,比起整日表面静坐而心猿意马的修行来,哪个更合适呢?要知道,当年,我在东禅寺的时候,并没有打坐静修,而是整整踏了八个月的碓,舂了八个月的米,于日常生活中领悟到了佛法的真谛。正因如此,五祖才把衣钵交给我的啊!”

    慧能怕他们记不牢,又说一个通俗的偈子: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在六祖慧能言传身教下,这些禅僧耳濡目染,形成了不拘成法、处处用心的禅风。于是,很多抛家舍业的出家学佛参禅的人,都被慧能一头摁进了田地里伺候庄稼去了。而且他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安心于生产劳动。在慧能的调教下,在每日的劳动中,他们渐渐得到了禅悦的滋养,亲身体会到了禅的高妙。

    明心见性,顿悟成佛,此为基础。

    志诚来到曹溪三个月之后,某一天晚上,他在慧能的门前徘徊复徘徊。他心中十分矛盾,几次意欲敲门,又退了回去。

    最后,他走到一旁,冲着北方星空默默三拜,自言自语道:“师父,原谅弟子不能完成您交给的任务了。想我志诚,出家的目的就是寻求佛法。六祖的禅风,表里明澈,与我心心相印。弟子只有拜他为师,经他老人家的琢育,方可明心见性……”

    志诚不再犹豫,推开方丈室的门。他一脚刚踏入室内,就听见里面慧能的声音:“是志诚吧?进来吧。”

    志诚一惊:六祖坐在蒲团上并未睁眼,如何知道是我?

    他走到慧能面前,跪下说道:“六祖慈悲,弟子原在当阳山玉泉寺神秀师父那里学习佛法,未能开悟。现在听了您几次说法,心里亮堂了许多,真是深契本心!希望您莫嫌弃我,对我多加指点,开示迷悟。”

    慧能与侍立一旁的法海相视一笑:“我早就知道,你是来偷听我的禅法的。”

    法海说:“六祖大师法眼通天,慧心如镜。你尚未进宝林寺,他老人家就已经知道了你的来历。”

    志诚诚惶诚恐地说:“原来大师早知志诚来意,却依然照常授法,真是胸襟如虚空辽阔,心明堪比日月。”

    慧能故作严肃状,说:“你从玉泉寺来,又担负着特殊使命,应该算间谍!”

    志诚说:“我不是间谍。”

    “为何不是?”

    “未说明之前,可以说是;既然我已经对您说明了,那就不是了。”志诚回答得颇为机警,说完,他合十致礼,心安理得地坐下。如此问答,不但精彩,而且蕴藏着无限禅机。

    六祖有棒喝,有启迪,悟与不悟,悟到了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志诚又给慧能磕了三个头,算是正式参拜。慧能让他坐在身旁,先询问了一些神秀的身体和日常生活情况,然后切入了正题,问道:“志诚,你的师父,神秀师兄,平常是怎样教导你们的呢?”

    志诚回答:“师父经常教诲我们,应该住心一处,观照清静的境界。他督促我们天天打坐,要求人人练成‘不倒单’的功夫。”

    慧能听后,不禁大摇其头,说:“强行将心念停住在一个地方,以期达到清静境界,是一种禅病,而不是真正的参禅。昼夜长坐不卧,不但与禅的领悟没有什么关系,还会损害身体!”

    说完,慧能怕他不明白,又吟诵了一首偈子: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是啊,禅的修行修的是心,何必与身体过不去呢?

    志诚心服口服,匍匐在地,再次向六祖顶礼。他激动万分,说话都有些磕巴了:“弟、弟子,跟、跟随神秀大师参、参禅整整九年,始终不、不能契入禅机。来到曹溪,听了六祖您教法,顿时领悟了本心。弟子深知生死事大,大师慈悲,请再详细给我开示佛法。”

    慧能总是根据学僧的根基,巧妙点化,从而使他以最快捷的途径契入枢要。所以,他想先摸清志诚的具体情况。他说:“佛法,无非是戒、定、慧三学。神秀大师,是怎样让你们修持戒、定、慧的呢?”

    “神秀师父说‘诸恶莫作’叫做‘戒’,‘众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则是‘定’。”

    这种传统的教法,早在慧能的预料中,他脸上隐隐约约泛起了一缕百味俱足的神秘微笑。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这是佛祖释迦牟尼亲口所说的一首偈子。可以说,这短短数语,16个字,高度概括了全部佛法的精要。而神秀大师使之与戒、定、慧相对应,也可以说是恰到好处,是对传统的如来禅的最佳表述。如法修行,次第渐进,也能悟道。然而,六祖慧能所创立、所提倡的是“超佛越祖”的顿悟法门,所以,“南能北秀”的“南顿北渐”由此划开了界限。

    志诚敏锐地察觉到,六祖脸上那缕神秘莫测的微笑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他机敏地问道:“不知六祖您是用什么方法来教导弟子的?”

    慧能说:“我若说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可以教给大家,那是在欺骗你。因为,法无定法。我只不过是根据每个人的根器灵活施教,用相应的方法解除他心灵上的束缚罢了。这种随机应变的方法本无名称,只是借用一个‘三昧’的假名。你师父所说的戒、定、慧,与我的理解很是不同。”

    志诚不解:“佛教的戒定慧,应该只有一种,怎么会有差别呢?”

    慧能解释说:“你师父说的戒定慧,接引的是大乘根性的人;我所说的戒定慧,则是接引最上乘人的。每个人的领悟不同,因此见地就有了快慢之分。我讲的教法,从来不离开人的自性,若是离开自性讲说佛法,不过是空洞的说教,并不能从中得到实际利益。你要知道,一切万法都是从自性生起妙用的,这才是真正的戒定慧教义。”

    慧能用柔和的嗓音,轻轻吟唱道: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

    志诚听着偈语,如同沐浴春风,宛若醍醐灌顶,恰似甘露滋润,心中一片灵动的空明……那是在一个什么地方呢?是慈母真切的呼唤?还是天地造化对灵魂的洗礼……

    六祖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之间,志诚心头豁然一亮,多年的困惑为之顿消——他,大彻大悟了!志诚激动得语不成声:“我明白啦,我终于明白啦!真是曹溪一席话,胜过当阳数十年!”

    从方丈出来之后,志诚面向北方跪了下来,对着灿烂的星空喃喃说道:“师父,弟子辜负了您的期望,我要留在六祖身边,留在曹溪,不再归去了。您能理解吗……”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荆州当阳玉泉寺,此时神秀大师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他若有所思,问站在左边的影隐:“志诚离开已有几个月了吧?”

    影隐算了一下回答:“是呀,已经三个月了。大师,他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神秀大师摇摇头,长叹一声:“唉,不回来,就是回来了。”

    “大师,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神秀大师仍就说道:“他,人虽然没回来,但不回来的原因却回来了。看来,我数十年的修为,还是令人汗颜啊!我也老朽了……”

    影隐一脸迷惑:“大师,今天您的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那就说个你能听得懂的:去吧,你也去岭南曹溪吧。去了之后,你也就能像志诚那样,一跃而跳过龙门,化做一飞冲天的神龙……”

    神秀大师感到满心苍凉。本来,志诚是自己的特使,却被慧能“顿悟成佛”的禅法所吸引、所感化,心甘情愿地投诚了。他活像一条去试探龙门高度的小鲤鱼,谁知跃上龙门之后,便化为飞龙,一去不回头了。

    志诚一去不归,让神秀大师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慧能的禅法的确比自己高明。在他的鼓励下,又有几名弟子投奔了岭南曹溪。

    心量像整个太空一样无边无际,是开悟禅师的特征之一。因为他们没有烦恼阴云笼罩心窍,没有“爱则取之,憎则舍之”的分别,所以三祖僧璨说,禅者的心“量同太虚,无欠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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