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四月的节气,天黑得比较早。

    曹珍他们步下马车的时候,发现阳光已经开始有些西斜了。

    尽管曹珍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从马车里钻出来的时候,还是被眼前这人山人海的情景给吓了一跳。

    曹珍他们虽然自矜身份,但也耐不住好奇,现在来到这西滨峰前,也不过是未时初刻时分,着实算不得晚,然而眼前这西滨峰前宽阔地方,却是几乎已被挤得无立足之地,曹珍一眼望过去,人流无穷无尽,延伸向远方,似乎是整个昌松县他治下的子民,都已经挤到了这个地方。

    几名和尚站在一座小木桥的前面维持着秩序,让大家莫要越过桥那端摆着的香案的位置,这次来的人都是为求目睹真佛临世,对于这些和尚的要求倒也都是言听计从,虽然人头涌涌,但也还算秩序井然。

    法明远远地见到曹珍他们的车马,连忙拉着慧彦一起迎了过来,见礼之后,将曹珍、智行和尚与那位裴校尉,引到了木桥旁的一处小亭子之中站定。

    曹珍遥遥望去,却只看得小桥那边的西滨峰前面,高高竖起一个大木柱子,上面悬着一个硕大的卷轴状的东西,除此之外,此地再看不见任何布置,不由得微微皱眉,问了一句:“法明,你这是搞什么玄虚?”

    “不设佛坛,不列仪轨,你们就这么请真佛临世?”智行和尚原本就一直心里忐忑,现在看着眼前的情况,更是有股无明火,向法明喝问道:“法明,你可记得你是立过生死状的,若是再敢虚应事故,国法森严,可是容不得你。”

    自大隋开国以来,佛门大兴,自然也有种种展现佛门威仪,以此吸引俗世信众信心供奉的方式,说穿了这整个浴佛大典,其实也就是这样的一种佛门的宣传手法而已。

    智行以他自己的见识揣摩,只觉得这个西林寺不过就是出风头心切,玩了一把故弄玄虚,把原来在浴佛大典上展现的那些布置搬到这个地方来,这样虽然很有些孟浪,但只要他们真能把效果搞得眩目一点,他再帮着说点好话,也许还能够遮掩过去。

    在场的人里面,只怕智行和尚要比慧彦他们更盼望着这个西林寺搞出来所谓真佛临世真能够成功,否则看现在这个场面,后果已经不止是曹珍动怒,只怕难免还要惹起昌松县民怨,追究起来,就算州僧正都保不住他。

    现在看着眼前这一片空旷的模样,他嘴下骂的是法明,心里却已经是一阵一阵地发苦。

    “佛门接引世人,自有方便法门”,答话的却是慧彦,他向曹珍与智行和尚合什一礼:“反正未时三刻只在眼前,只要诸位端凝诚心,自有佛陀示现,否则我西林寺上下,同领其罪,引颈就戮,绝无半句推托怨言。”

    跟了李子秋之后,慧彦的口才也是提升了好几个档次,这一番话说来不卑不亢,神色俨然,倒是让智行和尚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慧彦主持”,曹珍望着这个和尚,皱着眉头问道:“现在人已集齐,是否可以开始了?”

    “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慧彦却是摇了摇头:“机缘天致,无法提前。”

    “很好,曹某就等你一刻钟”,曹珍身任县令多年,第一次在他治下遇到这种视他权威如无物的和尚,不由得也微微有了些怒意,冷哼了一声说道:“若是一刻钟后曹某见不到什么真佛临世,相信两位大师也知道下场如何!”

    “曹明府能否见佛,却不是小僧所能决定,反倒要问问明府的本心”,法明哑然失笑,答道:“不知现下明府心中想见的究竟是真佛临世,还是我法明一颗可以泄愤的头颅呢?”

    曹珍周身一震,转过脸去。

    在这一刻,他忽然有种连心里最深处都被法明看透了的感觉。

    “眼下天朗气清,水秀山明”,法明却是转身望向亭外,悠然说道:“明府本是雅人,何妨借此机缘,暂把尘心在这山水之中洗上一洗呢?”

    这段对话也是李子秋应景而设,在曹珍他们来之前教给法明的。

    毕竟曹珍是本地县令,当管的上司,也是他们这次攻坚的主要对像,而这个家伙又是出身名门世家,还有见识广博的名声,虽然李子秋对自己真佛显圣的设计还是很有信心,但也仍旧做足了事前的准备功夫。

    李子秋对于历史并不擅长,只是魏晋风度一词,在后世实在是家喻户晓,身处于这大隋初年的时代,从慧彦他们口中得知这位曹明府与本地士绅还是时时以名门大阀相标榜,李子秋也就大致摸准了他的心理模式,是以才有了这样的一幕。

    “暮春者,冠服既成”,法明漫声长吟,所颂的却不是佛经,而是《论语》中的一段:“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返。”

    这段时间以来,在李子秋言传身教之下,法明的演技水平可谓是直线上升,如今面对这山色斜阳,长身玉立,直有一番出尘的气质。

    曹珍随着法明的吟诵声,来到他身旁站定,望向亭外的小桥流水。

    在悟缘他们几个的维持之下,来人虽多,却也没有堵到这个独对西滨峰的小亭面前来,是以从这小亭之中望去,倒也是视野开阔,虽说不过小山细水,却也让曹珍胸襟一畅,真有了几分许久未有的放下身心的感受。

    眼下大隋开国未久,名门大阀的生活模式尚未受到根本性的冲击,世家子弟多少也有些魏晋名士的习性,喜玄谈而耻实务,好逸趣而恶市井,只是现在的世家门阀地位早已大不如前,大隋一统之后,天子又颇有打压之意,曹珍这个县令已经不能如他祖先那般把吟风弄月之类风雅之事当成主业,有时想起来,也还是不免有些哀怨的。

    现下法明的这一番作派,可以说是正正地搔中了他的痒处,所引用的《论语》之中“吾与点也”一段,隐含着抬高曹珍身份的含义,更是让曹珍十分舒服。

    尽管佛门弟子也都要求识文断字,但这种风雅的马屁,在这凉州边关之地,倒还真没有多少和尚能够拍得出来的。

    一时间曹珍对法明观感大改,与他并肩在站在亭边,在那些吵吵嚷嚷的芸芸众生之间,静静地独对着淡雅无语的青山绿水,心下简直要觉得当日里谢安与支道林所谓“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其超脱也不外如是。

    突然不远处一阵人昂马嘶,似是又有几辆大马车赶了过来,与拥堵在那里的人群发生了什么争执,场面似乎有些混乱。

    曹珍的雅兴被打断,有些不满地转过脸去,却是愣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怎么他们也来了?”

    “曹明府”,法明耳尖,听到曹珍的话,连忙问道:“您认识来人?”

    “法明大师,这几位只怕是从凉州城特意赶过来的,要在凉州立足,这几位朋友你可是得罪不得”,曹珍自然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现在的他对法明已有了几分知己之感,微微一笑后,便执着法明的手向外走去:“来来来,曹某这就替你引见引见!”

    “佛尊,你真是太厉害了”,远远看着曹珍跟法明亲热地走出亭来,把李子秋架在脖子上面,躲在人堆外围一直观察亭子里情况的贾明远,不由得由衷地赞美了一句:“你到底教了法明师叔什么法术,怎么就这么一会功夫,刚刚还凶得不得了的县令,就被变得跟法明师叔的兄弟一样?!”

    李子秋哑然失笑,眼前的成果虽然多少有点好得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过细想也就是情理之中。

    曹珍这种世家子弟,平日里恐怕没少拿着《世说新语》幻想有一天能遭遇到里面那些名士们的那些逸事,事实上跟现代社会那些成天捧着琼瑶小说幻想碰上一段凄美爱情的小女生,有种同样的一种心理代入,可以说他本来就沿着这种情怀在催眠他自己。

    现在法明不过只是给了一个引子,就把他这种爱装13的名士情怀给逗引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看来法明这个色相牺牲得还是很值的。

    “佛尊”,贾明远看李子秋不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追问了一句:“这到底是什么法术啊?能不能教教我啊?!”

    “这门神通是我教门秘传,直指人心,无往不利,能令瘸者走路,能令健者柱拐,端的神妙无比”,李子秋居高临下地拍了拍贾明远的头,笑着问道:“你真想知道这门法术的名字?“

    “嗯!”贾明远渴望无比地点了点头。

    “这门法术叫做”,李子秋俯下身去,在贾明远的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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