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瑟的庄院在卢珉手中时,曾经被修得俗不可耐,但卢瑟搬回来之后,牵萝补藤,种瓜栽菊,将庄院重整过一遍,门前也重新铺过垩土,如果不是卢庄人力实在有限,卢瑟都想试着烧烧水泥。

    站在院前,入目的装饰都很普通,比起周围的佃户庄客虽然显得要大要好,但和其余庄中富庶人家比,就是满眼翠绿惹人喜爱。仪王李润民在门前微微沉吟,见许汜要去敲门,连忙示意他停下来。

    虽然许汜说卢瑟不是那种自名清高装腔作势的人,但他既然是来拜访,就要拿出诚意来。此前仪王对于许汜所言还有些怀疑,可这一路行来,他终于可以确认,这位名声远扬的卢家九郎,果然是位智慧贤德之士。

    “在下李润民冒昧来访,主人可在家否?”仪王整理好自己衣冠,然后亲自扣住门环拍了拍,高声通名道。

    过了会儿,门里头传来一个清脆如黄莺一般的声音:“来了,尊客请暂候片刻。”

    那声音很快到了门前,然后门便被拉开,原来竟然没有栓上。仪王凝神向里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面上带着甜笑,见着他便行礼:“家主人不在,不知尊客有何事?”

    “咳。”许汜轻轻咳嗽了声。

    那女孩儿妙目轻转,看到许汜,微微腾出惊色:“原来是知州大人,小婢多谢知州大人救命之恩!”

    她一边说,一边福了福,然后郑重下拜:“再谢知州大人将小婢送到此处来。”

    救命只得一福,而送到庄中却得了一拜,显然在这个少女心中,被送到庄中来比起救命更令她欢喜了。

    听这少女弦外之音,仪王李润民对于卢家九郎更是好奇,他向许汜示意上前答话,许汜道:“不必多礼了,你是云想还是花容?”

    “婢子是花容,姐姐在书房里整理。”花容回应道。

    关于这对双胞胎姐妹的事情,许汜没有对仪王说过,在他心中,送一对美婢给卢瑟,原本就是士人之间的风雅之事,并不值得专门去提。他之所以会送这对美婢,主要还是第一次见卢瑟时看到了章玉,以为卢瑟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有着特殊的喜好。

    “卢九郎去了哪儿,莫非又是去察看田亩?”

    “公子登高采药去了,傍晚才能回来,若是知州大人有何吩咐,可以对辛管事说。_学,,”花容道。

    “能不能将卢九郎找回来?”许汜又问道。

    “这可就难啦,公子去时没有说到哪里,只是随兴而走。”花容道。

    听得这个回答,许汜有些遗憾,他看着仪王,李润民觉得自己反正不急,他此次来江州,便是奉皇命来查看江州的梯田,来看梯田不见着这位首先用水车引水灌溉梯田的卢九郎怎么成。

    “可否让我们……”李润民原本是想讲能否让他们进书房等候的,但一转念,他又道:“在院中等候?”

    既然是要表示诚心恭敬,在书房里等候哪里比得上在院子中!

    他二人在院中等候,随从则在庄院外候着。花容请了几回,也被李润民婉拒,只得替他们搬了两张椅子。这种折叠椅却不是此世所有,而是卢瑟专请木匠做的,甚为轻巧,坐起来也很舒适。

    “这位卢九郎,果然不凡,仅这折叠椅便可看出其人心思巧妙,难怪能弄出象水车那样的妙物。”见得这般物品,李润民再次向许汜叹道。

    “若是为腐儒所见,只怕要说奇技淫巧了。”许汜却叹息着摇头。

    “大哥喜欢听那些腐儒之见。”李润民也摇着头。

    他们谈了好半日,中午时分,便自民家买了些吃食,不过是鸡粟之类,胡乱填了肚子。辛芝闻讯来了一次,要招待他们四处玩赏也被拒绝,二人竟然就一直坐到了傍晚。

    到了酉时,卢瑟终于飘飘而来,身边还跟着章玉,他戴着斗笠,身后还背着个藤篓,拄着根竹杖,阳光恰好此时从西面照在他的身上,他浑身都散发着淡淡的金色。李润民自斗笠下看到他半张脸,只觉得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

    “非我所能用也。”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一刹那间,他竟然自惭形秽。

    虽然如此,既然已经等到现在,他终究是要努力一下的。因此他迎到门前,拱手行礼道:“李润民在此恭候卢九先生大驾。”

    卢瑟微微一愣,花容连忙跑上前来,一边接过藤篓一般叽叽呱呱将经过说了一遍。这姐妹二人中,云想要温柔敦厚些,而花容则要活泼好说。卢瑟轻轻拍了一下这个少女的头,让旁边的章玉嘟着嘴哼了声,这原本是她一个人独占的宠爱,如今云想与花容也能分到了。

    “仪王何等身份,造访我这乡鄙后生,实是愧煞小人了。”卢瑟抱拳回礼,神态自然,一口就叫破了李润民的身份。

    “不敢,不敢,打扰卢九先生清静,才是我这俗人之过错。”李润民道。

    招呼二人入座之后,卢瑟立刻吩咐准备晚餐,李润民与许汜自然是与他一起,而他们的随从则由辛芝带去安排。他们最初的话题无非就是有关梯田的,然后计算大唐境内有多少坡地可以适合改造为梯田,能凭借这个多养多少百姓,提供多少兵员。多是李润民与许汜在谈,而卢瑟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是微笑不语。

    “先生笑而不语,莫非是以为我与许公言辞卑陋,不足共语?”李润民微微有些沉不住气,他毕竟年轻,因此问道。

    “非也,非也,我大唐有仪王这样关心民生的亲王宗室,实是大唐之幸。”卢瑟答道。

    “那先生可有教我?”

    “仪王先前所说养民之事,乃是大善,后面所言供兵之举,则是大缪。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智而不在勇,当初大楚,雄兵百万,不可谓不多,但我大唐武帝一击破之,再击再破,百万之兵,山崩水溃不可收拾,此我兵精胜其兵多也。而后安坪之战,楚国辛氏以五万军士,坏我二十万之众,武帝十载功业,毁于一夕,此其兵精胜我兵众也。”

    “如今我大唐三面环敌,民力衰疲,内有隐忧,外存大患。细说起来,也只不过比南边自毁长城杀了辛氏一族的楚国稍好,而与中土、北地诸国相比,则大有不如。即便是开垦坡田,多出百万倾之地,也不是朝夕间可以复振国势的,没有三五十年怕是不成。我只忧大唐之难,不在三五十年的今后,而在眼前。”

    “欲渡眼前难关,必须加强兵备,欲加强兵备,靠增兵扩军不是上策。”

    说到这里,卢瑟闭嘴不语,旁边的章玉给他端上茶来,他轻轻晃了晃茶杯,啜了一口。

    “先生还请继续赐教。”见他这模样,李润民向前倾了倾,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加强兵备,唯有两策,一是勤练兵,二是修器械。兵力不足,可以士卒之勇猛、器械之充足来弥补。”卢瑟说出这二策之后又是一笑:“我不过是山野村夫,连科举资格也没有,却在此妄论国家大事,实在是无自知之明,仪王、许公,还请勿见笑。”

    卢瑟所说的事情,仪王李润民一直都在思考,朝中的那些饱学大儒,他也不知请教过多少,可对方一说起这个,便说什么行仁义走王道,谈什么内修德而外患自除。这虽然是千真万确的大道理,但也正是大道理,所以才没有实际可操作性,哪里有人象卢瑟说得这么实在的!因此,他听得心痒难熬,坐在那里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向卢瑟行礼道:“我虽贵为宗王,却不能干涉国政,虽有心挽我大唐国运,济天下之民,却苦无良策。卢先生如此大才,必然有计,还请先生念着我一心为民的份上,指点我一二。”

    他这番话,便将自己有意窥鼎的心思表腾出来,许汜在旁听了,心中一阵激动。他是仪王的人,自然希望仪王能够身登大宝,这样他自家的富贵前程,也就可以有保障了。

    卢瑟慌忙避开仪王的礼,斜看着许汜,责备他道:“许公,我助你脱困,你便拿这些会惹杀身之难的祸事来报达我?”

    “非是许某不知感恩,只是许某一人被责负义事小,天下百姓生死事大。仪王少有壮志,好学博闻,有容人之雅量,又关心民生,许某觉得,今上诸子中,再无人比仪王更适合继位。九郎向来有匡济之志,我与九郎初会时听得九郎自诉平生之能,亦有入世之治愿,故此向仪王举荐了九郎,虽然给九郎惹来了麻烦,却是为了天下苍生之故!”

    卢瑟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志向不在于功名富贵。

    “卢先生,还请助我!”仪王乘热打铁,再度向他行礼。

    “我并无入世之意,还望仪王见谅。”卢瑟摇头笑道:“仪王无须将时间浪费在我这等野人身上。”

    李润民心中极度失望,一时间不禁有些失神,许汜连推了他几把,他才反应过来,叹息道:“看来我是无福了。”

    许汜急得面上通红,他推仪王的目的,可不是让他失望,而是要他继续苦劝。但仪王却不再提此事,因为仪王明白,这事情勉强不得。

    “我虽是无福,让先生在我身边指点,但可否来此向先生求教?”仪王又问道。

    “若是仪王不以我化外野人见识浅陋,自当献策。”卢瑟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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