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在中午】

    天下大同。

    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无处有征战,无人不饱暖。黎庶悉安,天下大治。

    从孔圣开始,任何一位真正的儒者,又有谁不想着会有这样的治世?

    韩冈的梦想,又如何不是他们的梦想?

    就像横渠四句教一般,天下大同四个字,只要说出口,尤其是出自于在相对口中,轻而易举就引得儒生们如吃了五石散一般兴奋起来。

    不过那只是单纯的儒生,满座的学会会员都是现实主义者,站在后面的官人、贵人们,也是现实主义者,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记者们或许不是现实主义者,可他们并不太了解何谓天下大同。

    而且气学以朴实为上,所谓大同,只是出自礼记中的一个理想之世,并无现实例证。以气学格物之宗的身份如此说,似有不当。以宰相的身份,韩冈的话更是轻佻了一**。

    但自韩冈演说开始,会场中的人心就被他的话语所牵动,一喜一怒,皆放大在众人心中。

    就像身处庙会,不免与人同喜,身处灵堂,不免与人同悲,无他,通感尔。

    寻常人即使能保持自身一时的冷静,也不免逐渐为周围的情绪所侵染。这是团体的力量,不仅仅针对于外,同样能针对于内。

    纵然天下大同是‘丘之未逮也’,孔夫子都自承做不到,只能凭借一**记载来遥想上古治世,但是被韩冈前一段以灭夏复土带动起来的起伏心潮,再受‘天下大同’四字煽动,便是浪涛涌涌,波澜阵阵。

    唐梓明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更听到身旁的官人,连呼吸都粗重了,尽管只是须臾刹那,很快就恢复了,可比之一开始的几声冷哼,早变了许多。

    “《礼记》传自先圣,然先圣亦为之束手。数千年来,只见一治一乱,乱世人命贱如草,治世亦难见‘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何也?”

    又是一扬一抑,韩冈的问题,将调动起来的情绪,重又压了回去。

    这是一个问题。

    千百年来无人能解。

    大同之世的确是好,可是谁能做得到?

    孔子做不到,真要做到,那可是要比孔圣人还要厉害才行。

    韩冈虽为不世出的大贤,但没人会认为他能胜过万世师表的孔夫子。

    看着讲台上的韩冈,章回都在想,圣人都做不到的事,就不要为难今人。

    “只因太难!”

    韩冈给出的回答,在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

    甚至唐梓明也觉得出乎意料,韩相公也觉得难?那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过韩冈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没办法分心去想了。

    “文景时,有七王之乱,贞观时,有高丽之败。虽为千古治世,亦不免战乱,百姓甘苦可知。莫说大同,战乱之时,但求温饱亦难也。先圣早已有言,‘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不饱不暖,黎庶不安。黎庶不安,何谈大同?!故曰,欲得大同,必先致温饱,欲得温饱,必先求太平。”

    唐梓明被韩冈的话说进了心里。小时候因为家贫,偷鸡摸狗的事也做过,要不是他的父亲去求了同族的族父,送进学校里读了两年书,认识了几百个字,如今不是被送去边疆地垦荒,就是在桥边卖着苦力。记者在报社里虽难出头,可到了外面,也能被当作读书人了,收入也不差,吃饱穿暖之后,作奸犯科之事再也没动过念头。

    太平,温饱,现在其实也不差了。

    章回想着,乡里虽无大富大贵的巨室,但只要勤快节俭的人家,怎么也不会穷。自家只有薄田百亩,在温饱之余,还能让自己用心在格物之上。

    比起几十年前,可是要好了太多太多。

    韩冈却也这么说,“试论今日天下,比之旧日如何?国土三倍于治平,户口两倍于熙宁。新生赤子一年千万。大宋官军,更是二十年不曾一败,开疆拓土上万里!除却北虏,已无外患。粮价十年未有大变,衣被布帛的市价则不断降低。虽不敢云太平治世,亦已是可望可及了。”

    “此绝非韩冈一人之功!”韩冈提声强调,这是应有之理。

    “同列诸公,无不为此耗尽心力。平章苏公,镇国十载,国之柱石。”

    韩冈说着,转向苏颂,低头致敬,苏颂只笑着,同样**头回应。

    “昭文章公,当国十年,呕心沥血。”

    章援骄傲的仰起头,为他的父亲。

    “张邃明、李奉世、熊伯通、曾孝宽、沈存中,皆栋梁之才,朝中议政,亦率为贤达。”

    被提到的沈括、黄裳等人,半起身,向韩冈致礼。

    “更有贤太后,虚心于下,用心于上,治国理民,进贤退奸,乃女中尧舜。正是上下同心同德,甘苦与共,方有今日之世。冈于同列之间,不敢称功,亦不敢称劳!”

    韩冈遣词用句,皆短促而有力。正是在前面的压抑之后,又开始掀动人心。

    当韩冈最后说道,“如今当可自许,比之二十年前,距离大同之世,确是稍稍近了一**!”

    大音希声,韩冈的话声不大,却震耳欲聋,一段休止,厅中竟一时无声。

    韩冈扶着讲台,平静的望着听众,浅淡的微笑,并不因没有回应而有所减退。

    啪啪的鼓掌声忽然响起,一名会员站了起来,用力的拍着双手。

    呼啦啦的一片椅子挪动声,所有的会员都站了起来,就连苏颂,也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为韩冈的演说而击节。

    鼓掌叫好,只存于市井中。但韩冈昨日来学会,简短的演说之后,听人宣讲论文,最后为这一篇论文起立鼓掌,带动了所有听众,也教会了所有的会员。

    撼动梁柱的掌声中,即使是唐梓明这样的外人,也不由自主的为韩冈的演说用力鼓动双手,浑然不觉掌心变红发痛。

    这本就是该叫好的。

    这十年来,天下太平,百业兴旺,这都是天下人看在眼里的。

    百姓的负担日渐减少,而收入则不断增多,更快的交通运输方式,带动了天下各路州工商业的繁盛,日子是一天过得比一天要好。

    世间早已有人在鼓吹元佑之治,将之与文景和贞观相提并论。

    除了郁郁不得志的一干人等,没多少人能说这十年的不是。真正让人起立鼓掌,不是韩冈的言辞,而是这十年来亲身经历到的事实。

    这一段,不是自吹自擂。从韩冈的语调中,听不出有半**自大的成分,甚至能听得出其中犹有遗憾,只待下文。

    韩冈双手下压,连连示意,掌声渐渐收止,热烈的气氛平息下来,韩冈的声音也随之沉重起来。

    “但以两府之能,纵倾尽全力,鞠躬尽瘁,也仅止于此。大同之世,仍遥遥难以企及。温饱尚不能普惠天下亿兆元元,太平二字,有北虏虎视眈眈,更不敢自吹自擂。”

    是的。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人力有时而穷,宰相们也不过是凡人,不可能心想事成。而且他们一个个都再变老,再过几年,还能留在两府之中的,就只有韩冈一个人了。

    光靠韩冈一人,独木难支。那时候,新进来的宰辅,是跟现在的宰辅们一般,与韩冈同心同德,共治天下?还是开始争权夺利,如同狗咬狗一般,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更不用说还有辽国,据闻其国势蒸蒸日上,篡位登基的伪帝却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十年来,辽国兵强马壮,财用丰沛,将国中所有部族全数统合起来,没有哪家大酋还敢挑衅伪帝的权威。

    有此百年死敌,宋人是如芒在背,韩冈虽贤,也不过是一个人,独撑朝堂时,万一遇上内外有变,必定捉襟见肘。

    这又该用什么办法来解决?

    厅中的人众,越发的开始期待韩冈的答案。

    “人力有时而穷,这是万世不移的道理。一人之能,自难于众人相匹敌。韩冈一人之力,不过一路稍安。得太后信用,两府同心,议政共举,则是十年的太平温饱。若还能有更多的同仁共襄盛举,全心全意一同为用心用力,那天下又将会如何?”

    韩冈俯视全场,自问自答,“肯定是大不一样。市面会比现在更加繁荣,田产将会比现在更加充裕。天下黎庶,也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距离大同盛世,也更加进了一步。”

    唐梓明在**头。如果新人们都能比得上当今的宰辅议政,相信他们能够配合韩相公,将这个国家治理得更好。

    章援则是撇了撇嘴,能比得上他父亲的这世上也就一两人,想要将之替代,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即使只是配合,也难有人能跟得上。更不用说日后新上去的人,肯定会与韩冈争权夺利。

    但韩冈并不觉得,他相信人多力量大,他相信付出都会有回报,他相信一个合格的团体必然会产生足够的凝聚力,他更相信,日后的太平盛世,少不了自然学会的成员们。

    “所以……就有了自然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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