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的眼落在报纸上有那么两三秒,就向后靠上椅背,抬起眼皮看了看站在身前的兄弟和儿子,兴趣乏乏的开口:“我已经知道了。”

    “大人!”章持不禁向前跨了半步。

    章惇盯着章持的脚,直到他退了回去,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大人!”章惇的不在意,让章持心头有把火在烤,焦躁得想要吼出来,“先有张璪,又有李信,接着又是大借款,现在还要跟吕惠卿勾搭,这一步一步的,都是在针对大人你!”

    “嗯。”章惇并不想多解释的样子,“为父已经知道了。”

    “大人!”章持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章惇终于觉得烦了,“你很闲吗,总有空来搅扰为父?”

    章持还想说些什么,他的叔叔章恂冲他挤挤眼睛,转对章惇道,“虽然不是什么是大事,总是怕有人想多了。如果是误会或是巧合,还是早点澄清的好。”

    顿了一下,章恂继续说,“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盼着兄长你和韩相公反目成仇,没事还能掀起三尺浪,如今看起来有事了,还不想要闹个天翻地覆。”

    章惇哼了一声,嗤笑道:“前次你带来的什么人,就是此等人在闹事吧。”

    章持道:“此辈虽然是小人,可总归是有用的。”

    “大议会议员,八百个加起来还有用,才一个,算是个什么东西。”章惇冷笑反问,“焉知不是韩玉昆使间?”

    章持气结,韩冈要用间谍也不会用这么粗糙的手段吧。自家父亲分明是在敷衍自己。

    章惇看了一眼摆在房间一角的座钟,说话的时间里,分针已经向前走了一段距离,有些不耐烦了,“我之前就说过了,早知道了。韩玉昆那里也有通报,报社那边也上报过来,我若是反对,这些话都出不来……”他瞥了脸色发赤的儿子一眼,冷笑着,“总是有人想自聪明。”

    管理正规报纸上的新闻、专栏和连载小说,并非官府。为了便于自己控制舆论,韩冈和章惇是利用行会和报社本身来掌握。这比起通过官府,更加方便他们行事。多少次朝廷中有人提议要在中书门下辖下设立有司管辖报纸期刊,全都给韩冈和章惇否决了。这是他们掌控朝野的利器,能让反对者发不出稍大一点的声音,私有才是最好的做法,为什么要归公?

    而目前的双头政治,也导致了报纸舆论的双重管辖,没有韩冈和章惇方面同时点头,新闻、评论、小说,都登不上正规的报纸。管辖不到的小报,若有犯忌的地方,即使只是一点点,也立刻就能让其关张打烊。

    看着儿子依然不服气的模样,章惇却又哪里不知到自己的长子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但没有实力支撑的野心,只是妄想而已,没有确认时机的眼光,更是自寻死路。

    章持近年来私下里做的事,让章惇对他这个儿子越发的有些失望了,换是别人,章惇早就懒得多说一句话,直接把人给处置了,可章持终究是嫡亲的儿子,再如何厌烦,也还是想要挽救一下,不会就这么放弃。

    只是教育儿子的话,夹杂着心中的不耐烦后,总会变成训斥,“《九域》、《南行记》、《蓬莱录》究竟是谁写的,为父会不知道?新出来的游记,为父会不仔细看过?!为父还没老,没那么糊涂。”

    《九域游记》大半出自于韩冈手笔,其他几部有名的游记小说,全都是由韩冈口述出梗概,剩下的才由专业的者来填充。

    正是因为主题核心都来自于韩冈,即使不怎么喜欢小说的章惇,还是从九域开始,一部部的都耐着性子给看完了。

    《地月行》的创意,同样是来自于韩冈。放在《时代》上的连载,章惇又如何不会不管住?

    “火箭的事,为父一个月前就知道了。等你们说?!”章惇又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儿子一眼,转对章恂道,“澄清没必要,又不是什么大事,就让人猜去。我倒要看看,这一次是谁跳得最欢?”

    ……………………

    “大人是糊涂了!”

    从章惇书房出来之后,章持的烦躁再也按捺不住,看到自己叔父不能认同的眼,换了一个和缓点的说法,“大人过于相信那一位了。”

    章持躁得活像一条火烧尾巴尖的狗,章恂暗自摇了摇头,这不是能够立于人上的性子。

    与章持走过穿廊,绕道一条夹巷中,让伴当在后面远远的跟着,章恂道:“你爹有他的顾虑,你又太急切了一点。”

    “这么好的机会啊!”章持惋惜得直顿足,“雍秦商会那边内部都乱了,灌园子都快压不住阵脚。没看那米彧,灌园子都破例见了他,他一转身就投过来了。火箭的事再一出,只要父亲他站出来,朝野中还有多少人还敢站在灌园子那一边!”

    “隔壁没那么容易乱。”章恂摇头。

    灌园子,多少年没人敢用这个名号说韩冈了?章持说得这么顺口,恐怕就是跟他狐朋狗友一起喝酒时天天骂的。这事要是传到韩冈的耳朵里,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他更加遗憾的看着侄子,都三十岁的人了,性格不行,眼界也差得多,甚至连该有的稳重都没历练出来,除了被一帮狐朋狗友煽动起来的野心,就没别的能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了。

    就这样还想打雍秦商会的主意?没有哪个外人比章恂更了解雍秦商会的情况了。

    雍秦商会内部的纷争,在从河北赶回来的冯从义协调下,得到了解决。明面上,雍秦商会对第二期国债的份额将全数转给平安号,包括那十几家理事,还有韩冈、冯从义的份额,全部由平安号吃下。

    等到第二期战争国债还本付息时,给付的所有权益,将会在商会内部进行分派,并依照资历、贡献来确定份额。同时冯从义还代表韩冈宣布,如果朝廷选择以土地资源来还债,他们两家将会最后挑选。

    虽然韩冯对外贴补了不少,完全可以说是大公无私,但可想而知,这种做法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利益被损害的十几家理事对他们受到的处罚,肯定是不会甘心。尤其有福建商会的情况在旁边做对比,他们肯定会更加不甘心

    福建商会的情况不像雍秦商会。韩冈故姿态,对会众每多优容,给予了他们过多的发言权。福建商会内部就是章家的一言堂,吃肉、啃骨头、喝汤,享受利益的等级分明。不到那个等级,就没有资格享受。普通会员与雍秦商会同样等级成员的待遇完全无法相比,但想加入商会的福建商人一样是蜂拥而至——因为福建商会有宰相做后台,商会成员可以通行全国,不用担心官府欺压,另外,他们也加入不了雍秦商会。

    雍秦商会的情形本是类似,关西商人哪里去找一个有宰相的后台?又哪里去找能生产市面上几乎所有工业品的厂家?更别说相互抱团带来的安全感,更没有别的会社能够代替。既然他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那就根本不需要任何优遇,只要分清上下,就能有一个稳定的组织。

    不过雍秦商会的问题,也是因为历史存留的关系,不像直到平南之役后方才建立的福建商会,建立过早的雍秦商会,最开始时,韩冈的权威并没有确立,早期的成员拥有过多的权力,这才形成了现在尾大不掉的局面。

    这一次的事,给了韩冈足够好的动手借口。他对一干理事的处置,正证明他准备清洗那些太过贪婪的老人了,虽然不会用太过粗暴的手段,但下一次的选举,雍秦商会的理事会,肯定会换上许多新面孔。

    韩冈已经做好准备,即使想在其中闹一下,也只能让韩冈提前动手。韩冈是宰相,有兵有人,雍秦商会中有多少人敢于站在他的对立面?占据了绝大多数的中小会员,以他们对韩冈冯从义的支持,不用劳动韩相公,冯从义就能把所有的波浪都压下去。

    除非让章惇为那些人撑腰。但章惇出面,是要刚刚回来的李信出动兵马吗?王舜臣也才走没多久啊。

    “你爹也不可能现在就跟韩相公放开来、撕破脸的。”章恂沉声告诫章持,“城里还有李信,宫里也有太后。机营更多的还是听韩冈的话。”

    章持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这都是老生常谈了,“侄儿知道,家里在京营中没有优势,至少得等到攻下日本。”

    海军东征日本,兵力超过八万,将校上千。只要能成功占据日本,凭借这份夺国之功,章惇一系至少能将上百名亲信将校安插入京营,对京师军队的控制也不会让韩冈再专美于前。

    章持的不耐烦,他自己觉得掩饰得很好,但落在章恂这个人精的眼中,却再明显不过。

    “大郎你明白就好。”章恂点头,尽管他知道章持已经不耐烦了,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大郎,还有件事,我这个做叔父的要说一下。不要跟你身边的那些人胡混了。一个一个都是嘴皮子厉害,真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哪一个都排不上用场。”

    “叔父放心,侄儿明白。”对他这位叔父,章持也是厌烦。但章恂掌管家中财计,章持和章援两兄弟都不敢对他失礼,笑了一笑又说,“他们虽说无用,但他们还有父兄。何况他们到处乱窜,消息也灵通些。鸡鸣狗盗之辈都有用处,他们的用处也就在这里了。”

    “正是他们的父兄有碍。”章恂耐着性子说,“别听你身边的那群人的撺掇,那样的话,最高兴的会是那些人的爹。多少人被你爹和韩相公联手压着,压了十几年。要是你爹和韩相公斗起来,他们可就能出头了。”

    “叔父的话,侄儿一定谨记在心。也请叔父放心,侄儿一定会把握好的。”章持并没有答应章恂,他自信的一笑,“如果连他们这些纨绔,侄儿都掌握不了,日后也难在朝堂里做事了。”

    章持莫名的自信,章恂已经不好再多说了。

    章持的野心就跟玻璃一样透明,根本毫无遮掩的意思。

    如果是在章家家破人亡和实现章持野心之间选择,那当然不用说,但如果把家破人亡换成维持现状,那章恂宁可维持现状。

    他看章持,即使是如愿坐到那个位置上,也肯定是刘承佑一般的人物,没两年就丢了性命。

    只是章持完全不自知。

    现在章恂只能压下心中的担忧,之后回头找章惇说。

    章恂无话可说,章持嘴角的笑容一闪,又谦恭的跟在章恂身后半步,“侄儿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叔父。”

    章恂脚步一慢,“什么事?”

    “朝廷拿了借款,是不是准备买会里的存粮?”

    “会中现有存粮的一半,六百万石左右。家里占三分之一,剩下的就高平、德昌隆那几家分。”

    “都是军粮,还是赈济?”

    “一部分是送到大名府,剩下都是补充东仓和青城仓,还有应天水口仓的库存。”

    “多费一番周折,直接输送军中多方便。”

    章恂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章惇的心情。

    别以为世上就你一个人聪明!

    卖好军中?都堂那边不好说。这边雍秦商会那里,就能把冬衣里面夹着钱直接送到前线了。

    犒赏、军饷都是出自国库,别说借了,就是想捐钱给朝廷犒赏军中,都会问一个心怀叵测之罪。这第一第二期千多万的借款,用来采购米粮、军资,基本上都会自从两家商会走——国中也没第三家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粮食和军资——好处都已经占尽了,还想把军心都搜罗走,这就未免太贪心了。

    即使是没话找话,也不该说这种蠢话。

    章恂偏过头,对章持道,“粮食得出旧入新。”

    粮库都是这样,上新粮时,都会提前先把库中旧粮腾空。朝廷从福建商会买来新粮,肯定不会直接拿去供给军需,或是赈济百姓,而是动用库存旧粮发给军民,然后以新粮补上库存。

    “说得也是。”章持点头。

    “朝廷外购的只有粮食吗?”章持又问,似乎是突然间对这一次大借款升起了兴趣。

    “还有军资。”章恂应了一句,就狐疑的回头看着章持,“大郎是有什么想法?”

    “不瞒叔父,前两天侄儿出门赴宴。”章持上前了一点,接近章恂耳边,“周舫,就是周德明的三儿子,在问朝廷要不要鱼干。侄儿想,战场上吃口肉不容易,能吃点鱼也不差了。”

    “鱼干肯定是要的,”章恂有些疑惑,“没听说周家做水产生意了,渔船也没多少。产量有多少?稳定不稳定?”

    “是周舫自己出来闯荡。虽然刚开始,但他已经盘了好几条船了,全都是五年以内的新船,船长也都是有阅历的老手。”

    有船有人,这算是开张了,章恂点了一下头,问:“那他的船在哪个港口?”

    章持想了一想,没什么把握的说,“好像是泉州港吧。”

    章恂的脸色难看下来,再一次对章持感到失望。

    泉州港。泉州港只是统称。外面只说泉州港,内行人可不会这么说。泉州港下面大港小港几十处,商船有商船的港,渔船有渔船的港。

    而且提供军需的鱼干,最好的地方是在两浙外海上的昌国县,那边的舟山渔场,鱼群数量和质量,都比福建外海的渔场要强得多,或者是渤海中,要不然就是楚州和海州的外海。

    按照自然学会的说法,只有大江大河的入海口,因为江河带来的泥沙富含营养,海水中充满鱼虾的食物,才能吸引大批的鱼群。昌国有扬子江和钱塘江,渤海有黄河,海州外海那是淮河出口,福建可没有什么大江大河,闽江那点水土也引不来多少鱼。试问放在泉州港中的渔船,能捕到多少鱼来填充军队的胃口?

    如果章持对周家的情况也有了解,他帮周家一把也不是不行。可听章持的话,全是些空的,估计就是听了周舫的吹嘘而已。周舫人还在京师,到底是谁为他来主持这个生意?渔港都没选好,那么之后晒鱼制鱼的事,估计也是不成的。

    要帮人说项,怎么这些细节都不去了解。如果只是随手帮人一把,那就不应该随便动用到家里的势力。将章家多年积累下来的威信,随随便便就跟不知底细的人家挂在一起,也难怪兄长对这两个儿子横吹胡子竖瞪眼,的确是太轻佻了。

    章恂隐下心中的失望,“出产鱼干最多的还是京东东路那一片,雍秦商会的刘公权他家就做鱼干买卖的,到时候肯定要跟他争。”

    章持笑道,“听说刘公权被韩相公责罚了,如今应该正是一脑门子官司。”这时候倒是不叫灌园子了。

    “他吃了一个亏,以韩相公的性子,或许会补偿他一下。”章恂又说,“军中订货,看得是长久。一旦开始下定,那两三年内都不会改,一直都会在他家。若是哪一天货跟不上,这赔起来可不是小数目。倾家荡产只是等闲,隔壁的更会落井下石,商会不可能为他负责。”

    章持再不晓事,也能听出章恂的他推脱,怒意在眉间一闪,立刻又笑道,“这样啊,那我回去问问周舫,看他家到底能不能做。”

    “其实最好还是鲲鲸的肉。鲸肉要是做得好,跟牛肉也差不离。捕到一条大的,至少能做出二三千斤肉干来。你跟周舫说,如果他能捕到鲸鱼,家里可以帮他打开销路。”

    章恂想了想,还是给了章持一个台阶。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一点脸面不给他留着。

    章持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章恂的善意,嘴角抽了一下,似笑非笑的,“捕鱼船能改成捕鲸船?”

    “把甲板改一下就行,炼鲸油的锅得架在甲板上。舱内也要加一个熏肉的大仓。”

    “那是不是还要一个装木柴或煤的船舱?”章持问。

    “直接用鲸油渣燃料。炼油只要一开始用木头,之后就可以用油渣了。熏鲸肉也是一样,都是用油渣,在船上直接解决。”

    章持并不是随口提议要捕鲸。因为世间对灯油的需求通过煤焦油提炼满足了,商会名下的捕鲸船数量也就二三十艘,每年捕获的鲸鱼也不过几百条。

    但现在有了新的发现,用在机器中的润滑油,鲸油比煤焦油提炼出来的各种油料都合适。随着各色钢铁机器的使用越来越广,这鲸油必然会成为下一个热点商品。如果章持的朋友能够从现在就开始捕鲸事业,并顺利的发展下去,未来的商会上层,会有他一个位置。

    “嗯,好。”章持连连点头,“等回头我就跟周舫说一下,看看他能不能改成捕鲸。”

    “如果他有心,就跟为叔说一下。”虽然知道不会有后续,但章恂还是说了这么一句。他悄然的斜睨了章持一眼,阴鸷纹爬满了宰相衙内的嘴角。

    脾气倒是跟宰相一样大了。

    章恂没有生气,却是无奈的想,有一个宰相父亲,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绝大多数宰相家的衙内,都是庸人。能被说一句恪守门户,都算是出色了。仁宗朝有名的韩、富、文,熙宗朝的王安石,莫不如此。隔壁的韩家情况好像同样不太好,而章家,似乎也没有例外。

    正想着的时候,章恂的眼角这时捕捉到了一道闪烁的光,抬头看时,却是墙外的路灯被人点亮了。

    夹道贴着相府的最外侧,隔着一道两丈高的院墙,就是外面的巷道。进出相府的道路上,如今都安装了煤气路灯。到了晚上,一盏盏的点起,几条道路都是灯火辉煌。

    除了宰辅的府邸外,京师之中也就一些主干道上安装了煤气路灯了。

    按照韩冈的说法,等到日后可以利用电力,直接通过电线来输电,比起通过管道输送煤气要安全得多。不过章恂觉得,韩冈更多的还是觉得不安全才没有全面推广煤气路灯。

    煤气不但易燃易爆,而且还有毒,熙宗皇帝就是死于煤气中毒。所以相府外面的煤气路灯,都是设在围墙外道路的另一边,而相府中,一盏煤气灯也没有。

    “都这么晚了。”章持也看到了府外的路灯亮了,一声惊讶。

    “还有事?”

    “只是没想到都到晚上了。”章持敷衍了一句,急着反问道,“叔父是要回去了?”

    章恂很想说一句留下来吃饭,但还是没有恶剧的心情了。章持明显的与人有约。只是方才章恂才警告过他,不要跟狐朋狗友厮混,所以也不敢明说。而章恂也不打算拆穿他了。

    微微一颔首,章恂道,“会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置。先回去了。”

    “那侄儿也回院了。”章持行礼,匆匆相别。

    章恂无声一叹。

    想想未来,脚步又沉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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