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东西四百九十步,南北三百五十步。

    位于南薰门外,比邻青城行宫,靠近东京车站和新国子监。

    军营的主体,是偏南侧的一座炮垒,主炮垒加四座子炮炮垒总共拥有轻重炮六十四门,控扼东京车站和南薰门这两处京师要冲,是东京外城防御体系的关键节点之一。

    另外有着六栋三层、四层高的营房,一座大号的操场,以及马厩、食堂、点兵台等附属建筑。

    神机营第四厢三个指挥一千八百七十人就驻扎在此处,除了第四厢之外,还有炮垒守备的一千一百人。

    周全就站在炮垒最高处,俯视整座军营。

    正是卯时三刻,营中出操,近三千官兵在营中的水泥操场上铺陈开去。姜黄色的军中常服整齐划一,宛如将熟的稻谷在灰色的土地上生长起来。

    下面的官兵并非都是周全的下属,野战和守备分属两个系统,炮垒守备并不归于周全指挥。士兵们在操场上的站位泾渭分明,就连操演时的呼喝也在一争高下,要用嗓门压倒对方。

    同样的情况,在神机营的驻地中很多见。两家同驻一处,日常相互牵制,战时协同防御。需要时调走野战部队,也不会影响到京师的防御安全。

    但周全回过头来,这座营垒中所有十三名指挥使以上级军官全都聚集在他的身前。包括第四厢,也包括这座青城堡的守备军。

    十三人的神色,尽数落入眼中。

    有人怯弱,有人积极,有人迫不及待,有人忐忑不安,也有人不知转着什么心思,更有四人,或是周全心腹,或是韩系死党,早提前得到周全的指示,方才就在旁边推波助澜,助周全压制其余同僚,此刻就带着临到大事前的紧张和期待。

    人心依然不一,但周全就站在这里,他不点头,没有人能够离开。不论有什么样的想法和打算,在他面前,都得咽在肚子里。

    直到中午之前,周全都不打算放他的这些部将离开。即便是四名党羽,周全也一样不会放他们离开。

    周全从爆炸现场离开时就已经留下话,他只等到中午。只有韩冈确实安全了,传来了不需行动的命令,否则到了中午,他就要率军出营。

    如果韩冈有何不测,他这等铁杆亲信必无幸理。幕后黑手不论是谁——即便不是章惇——又岂会留下后患?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即使不能反扑成功,也要让幕后黑手痛彻入骨。

    尽管久居京师,周全那饱经西北风霜的彪悍之气依然丝毫未消,手握长刃,杀心自起。

    “相公如果没有吩咐,那肯定最好。杀头的事,本将也不想干。但要是相公吩咐下来……”

    周全眼神深沉,他没有跟这些部将说韩冈入宫后依然可能会面临危险,更没有说他破釜沉舟的打算,而是假传了韩冈口令,要他们等待号令、随时准备出击。

    造反的勾当,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心腹也罢,党羽也罢,都不是那么可信。

    如果韩冈不测,除了他自己之外,周全不敢保证这十三人中,能有一个还是两个会跟着他拿着全家老小的性命堵上这一铺。

    不过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执行的是韩冈遇刺后发布的命令,大多数人还是愿意从命,更有人颇为主动:

    “都指放心,除了相公,我们谁也不认!”

    “都指放心,相公的吩咐,俺们绝不敢拖延。”

    心腹率先带节奏,聪明人积极表忠心,稳重的也不得不附和。谁也不清楚,周全在下面到底埋伏了多少刀斧手,只等着他抽刀为号。而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时候不站对位置,等事后韩冈秋后算账,人家给安排位置了——给猴子们围观的位置。然而更重要的,却都是看好韩冈,要在韩相公身上压上一注。

    周全只微微点头,“王太尉进皇城了,进门宫禁,出门都堂,比谁都要近,就不跟他比了。但除了皇城中的兵马,神机营各部,没一家比我们离城中更近。待会儿起事,若是有谁迟疑不进,让本将没了脸面,也莫怪本将不讲人情了!”

    众将皆悚然应是,更有人高声说,“定然是俺们第四厢拿头名!”

    不过不论部将应答如何,周全依然不打算让他们回营准备,无论如何,此刻他只相信自己。

    立于炮垒顶端的观察哨上向下俯视。

    一条大道宛如玉带,横亘于军营之前,路上马车辚辚,人流如织,连接着东京车站和南薰门的通天大道,如同一条动脉,将无数财富与人口送入京师。

    视线稍转向东,松柏苍翠,点缀着国子监的新校区,南薰门外,民居局促,黑瓦屋顶连绵起伏,树木稀疏,有着大片大片的浓绿,唯有此处。

    再向近处,俯视青城圜丘,天子祭天之所离之不远,圜丘顶部,天子涉足,却仿佛就在脚下。

    天子体弱,宰相揽权,多年未有南郊之礼,青城空置,圜丘蒙尘,但此处仍不是周全此等武夫能够随意踏足的地方,周全对青城行宫内部都一无所知,直到此处炮垒修起。每一次立足高处,黑洞洞的炮口就在身旁,俯视宫室的白墙青瓦、圜丘的玉栏金砖,大逆不道的心思,就在周全心中如池塘里的水草一般不断滋生。

    ‘相公这一回当能因祸得福。’

    周全觉得自己等着一天,已经等得很久很久。

    不管贼人是谁,处心积虑的刺杀,相公却是安然无恙,这便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那就遵从便是。老天爷送的礼物,那有不要的道理。

    要是相公真能得了好处,他们这些鹰犬,自然也能沾光。

    周全自觉胸无大志,对管军、横班也无奢求。不求公侯,能够富贵传家,福泽绵长,就很不错了。

    周全凭栏而立,神飞天外,后面一群将校恭恭敬敬的占着,等待周全发号施令,却见一骑穿营而入,在营门处稍待片刻,便直奔炮垒而来。

    “你们且稍等。”周全继续让部将们站着吃风,自个儿走下楼,方才入营的骑手已经在炮垒中等候,周全等不及他行礼,急着问,“情况怎么样了?”

    杀头的买卖,周全不可能就干守在军营里,等着城里传来韩冈的命令。他回来之前,就已经分派了亲信在城中搜集消息,一切异动都有可能意味着危险。

    “街上到处都是警察,朱雀门的警察也多了好几倍。出入都要严查。拦了好些人在城门口了。”报信的骑手说到有人被拦,不禁有几许幸灾乐祸的笑容:“小人本也难出来,亮了都指给的牌子,才被放行,私下里还跟小人说警察总局里面刚刚发布一级警备了。”

    “一级警备……有个鸟用。”周全一贯是看不起土兵、弓手,天下间最精锐的厮杀汉就在他的麾下,那一等只敢欺负良善的胥吏,即使被整合在一处,也不是神机营的对手,他哪里看得起,“南薰门呢?”

    “出城的也查得严了,消息已经传开了。”

    周全脸色微变,“是警察告诉他们的?”

    “多半是。”骑手点头。

    城门的守卫上,内城归属于警察,而外城则依然由军队掌握——内城的防护本就是名存实亡,就在几年前,东京的内城——或者按民间的习惯称呼:旧城——城墙,还有着多处崩塌和豁口,最近才修起来。正好给了警察总局一个能够切实封锁内城的机会。外城虽然得到消息慢了点,但如此大事,得到消息后,没有谁还敢当做平常事给无视掉,一个比一个精明。

    “听说是警察总局展熊飞遣人传信,”骑手说着自己费了点神才打探出来的消息,“十二座城门警察总局都派了人传信。”

    “会做人呐。”周全冷笑,展熊飞此举利人利己,给了各处城门守卫一个大人情,也让京师的守卫更高了一层,更讨好了顶头上的黄知府,好歹弥补了一点罪过。

    但一日查不出案子,黄裳就一日要负责任,对没有事先阻止案件发生的警察总局,他不可能有好话和好脸色。即使展熊飞能讨好更多人,只要不能破案,就一切都是无用。

    所以,周全现在就很想看看黄裳的脸色变成什么样。

    ……………………

    黄裳的脸色的确与周全想象中的差不多,由白而青,由青而红,现在又开始泛起青色。

    “章相公呢?今天他不用押班,还在府邸中?”

    如今朝会,五日一参,两位宰相轮流押班,实际上皇帝和太后都不到场,只是虚应故事。

    今日朝参为韩冈主持。章惇当还在府中高卧。这可比皇帝都痛快了。

    过去皇帝在位,想要偷一天懒,都要跟宰辅扯好一阵嘴皮。如果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随便敷衍得话,保管会被大臣们的口水淋头。死了近臣辍朝三日,死了老臣辍朝五日,一年都见不聊两面的族亲死了,辍朝七日,如果能辍朝一旬那就更好了,可惜不行,宰相容不得这般偷懒。不过当宰相想要偷懒时,情况就便要容易许多。

    不过,此刻,章惇应该不可能再偷懒了。如果不能在韩冈离宫出门之前把事情处理好,甚至压下去,等韩冈出来,主导权可就不归章惇管了。

    只是,现在有个问题——韩冈还没有从宫中出来。

    “你再去查探,一定要确认清楚。”黄裳又打发了心腹小校出门去,脸上的青气越发浓重起来。

    当你觉得事情已经够糟的时候,你会发现,还有更糟的情况在等着你。

    当你掉到地狱第十八层,觉得情况已经不会更坏的时候,你会发现,下面还有一个更深的地窖。

    这是韩冈半开玩笑时说的话。

    那正好是荆湖两路和江南西路各州纷纷上报洪涝灾伤,黄裳还记得自己说了一句今年这一年不好过了,之后就是北虏衅边,京师泛洪。

    而眼下,韩冈在宫里淹留不出,这个消息,意味着很多事,可能好也可能坏,在翻开盅之前,没人能知道到底是开大还是开小。

    是被太后留住了吗?还是出了其他变故。宫中如深渊,无法测度,难知深浅,黄裳此刻,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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