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o年11月2日的报纸上,已经看不到关于郭淳痛打日本人一案的报道,倒是有一本名为《建设》的小开本杂志上,还有一篇借此事宣扬民族主义和民主革命的文章,文章作者署名为“精卫”。

    嘴里念叨着“精卫”这个笔名,郭淳把托巡捕李九衡买来的一大堆报纸、杂志随手丢在病床上,走到窗口看向远处。

    天空呈现出铅灰色,似乎要下雨一般的阴沉、气闷。迎着凉风,他舒张四肢做了几个深呼吸,仍然觉得有些胸闷难舒,正打算出门到楼下的草坪中走走,却听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病房门随即被人“笃笃”敲响。

    不等他出声,门从外面被推开了,气度雍容的聂云台带着微笑出现在门口,略一点头算是招呼郭淳,随即侧身道:“进来吧。”

    一个娇俏的身影立在门口,清纯绝伦的脸上写着几分担心、几分兴奋和几分想要掩藏却依然露出的忧郁。今天的聂雨菡没有穿着学生装,而是那套在艾多亚路伯尔根成衣店内第一次见到郭淳时穿的洋装。镶着纱花的小背心,蓝色呢料的连身裙和一根精巧细致的腰带,显得简约、清新,与她的容貌气质很好的融为一体,又相得益彰。

    郭淳眼睛一亮,脑中那个“精卫”也被一下子甩到不知哪个旮旯里。他急忙满脸带笑上前招呼:“聂先生,聂小姐,请,请进来,看,我这里都没有什么收拾,乱得很。”

    聂云台走到窗边坐在椅子上,抬眼一瞧,某青年还盯着自己的女儿看呢!

    “嗯——吭!”

    郭淳急忙转眼,脸上有些热,讪讪的道:“聂小姐,请坐。”

    “菡儿,过来,这边坐吧。”聂云台指了指小茶几对面的椅子,等聂雨菡坐下后,转向郭淳道:“今天主要是带菡儿来看看你,这么多天了,虽然范先生传了消息给学生联合会,可她还是放心不下……”

    聂雨菡脸红红的娇羞道:“爹地!”

    “哈哈,不说,不说。”聂云台连连摆手,神色中满是对女儿的宠爱之情,却并未如前言一般闭嘴不说,而是带着一丝戏谑道:“那要怎么说呢?哦,是菡儿不放心爹地,特意陪着我来这里看望郭淳的,对吧?哈哈!”

    郭淳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床上的报纸,却偷偷的看到聂雨菡娇羞的容色,又觉自己的心脏不争气的猛跳了几下。

    幸好,担负着“监看”责任的李九衡进来了,还端着两杯热茶。这位巡捕敢情是把自己当作嫌犯的保镖兼听差了。

    “有几个正事要说。”聂云台等李九衡出去掩上房门后就说:“一是关于虞洽卿拉新地联合去他的上海证劵物品交易所上市募资之事;二是关于你抄底金融业、攻击汇理银行的想法;第三嘛,我也跟你交个底,如今看来,这底是晚交不如早交,你只有心中有数了,万事才好把握。”

    这完全是长辈对晚辈,家长对儿女,岳父对女婿的口吻了。

    郭淳心中大叫:不会这么快吧?我连跟雨菡谈请说爱、花前月下的滋味还没尝到啊!

    “请聂先生示下。”

    见郭淳有些不恰当的客气,聂云台皱了皱眉头,说:“那就倒过来说,先交底!你既然表明了追求菡儿的态度,那我把话说在前面。我们家是信基督的,在男女之事上强调忠诚和责任,当然也主张自由的爱情。不过,菡儿年纪尚小,加之学业在身,为她将来计,目前你二人接触可以,甚至可以先举行订婚礼定下名分,待以后再择机完婚。郭淳,你看如何?”

    聂雨菡已经羞得低下头不敢看人了。

    郭淳很认真的点头道:“聂先……伯父言之有理,我也正是这么想的。雨菡喜欢绘画,将来美专毕业了还可以去法国深造,如果早早成婚,必然会因家庭责任而影响学业。而且,郭淳也是白手起家,现在虽有一些微末成绩,却还不足以为雨菡营造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环境。因此,我赞成伯父的意思。”

    “菡儿,你呢?”聂云台转向女儿问。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自从郭淳出事那天以来,自己的宝贝女儿做什么事情都有些心不在焉,成天和杨曼殊等几个闺友、同学叽叽咕咕的,所说无非乃是一个人——郭淳。聂云台能够理解,毕竟自己也曾经年轻过。何况如今的郭淳,在前几天报纸的连续吹捧下,简直就是上海滩淑女们心中的白马王子,是那些青年学子们的偶像嘛!

    “我听爹地的。”聂雨菡声若蚊蚋,几不可闻。

    聂云台点点头,想了想,说:“郭淳,我看就下月24日,圣诞之前订婚吧?你家……”

    郭淳急道:“请伯父恕罪!”在聂家父女惊讶的目光中,郭淳脸色变得凝重又伤感的说:“郭淳家中之事一直不曾如实禀告。我家、我家就我一个人,其他人……都不在了。”

    “啊!”聂雨菡以手捂嘴,却还是出了一声惊呼,美丽的大眼睛中流露出惊诧、怜惜、感伤和更多的爱慕之情。

    聂云台微微一愕,随即释然,起身拉着郭淳的手,又拍了拍,说:“难为你了,实在难为你了,小淳。唉,或许正是家中不幸,更促进了你奋向上、出人头地。福耶?祸乎?福祸之间完全是你自己来把握,现在看来,你做的不错!很好!以后,有空就到杨浦来,聂家就是你的家,知道吗?”

    “是。”郭淳说着,却觉自己的袖口不知何时被聂雨菡扯住了,低头一看,那双清纯如水的眼睛里还真的盈满了泪花儿,那只牵着自己袖口的小手正微微颤抖着。他忙强笑道:“没事,我没事,早已经习惯了,雨菡,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难怪,你对吴师母和小惧那么好。”聂雨菡避过郭淳的目光,看向别处说:“现在我知道了,我、我也能学做菜,做淮扬菜,郭淳,你知道吗?”

    “好了、好了!”聂云台打断了年轻人的儿女情长,笑道:“郭淳,你坐下,我们还有事情要谈。”

    郭淳遵命坐下,聂雨菡走到一边,看了看有些凌乱的床铺,动手整理起来。郭淳也不阻止,因为他喜欢这种温馨的感觉。

    “上市募资一事,你还需多多考虑。我听说,昨天虞洽卿启程北上了,为的就是证券物品交易所牌证的问题,至今,北京农商部还没给他正式的经营牌证。”

    看到郭淳眼中的疑惑,聂云台端起茶杯嘬了一口茶水,说:“这事说来话长。在虞德老的证券物品交易所之先,上海也有证券交易所,而我中华民国法令规定,一地只能有一家交易所,且交易所不能在经营证券之余兼营别类业务。显然,如今的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是不合法律的。相对而言,华商证券交易所虽然规模较小,却符合民国法律。我这里只是提醒你,选择上市之交易所,一定要留心一二。再者,我聂家与南通张家素来交往甚密,华商证券的背后,正是南通张謇张季老。”

    郭淳这才明白聂云台和虞洽卿之间的纠葛,明白浙商会议背后的动机。

    “你和朱家的关系很密切,朱季琳甚至有把侄孙女介绍给你的想法,这个,很正常。”

    聂云台的手轻轻在自己膝盖上拍了拍,以强调自己的看法,落在郭淳的眼中和耳中,这话却有些言不由衷,有些因为担心而故意点醒自己的成分。不过,他没有说话,此时任何的说话都可能导致误会。

    “你要为了朱家的求新船厂而得罪东方汇理银行,这么做,我只能说很不明智。东方汇理银行是法国四大银行之一,在法国殖民地和中国分支机构无数,实力庞大,岂是我们这点微末之力就可撼动其根本,逼其出让求新的?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果是,动机何在?又可否考虑过后果?”

    郭淳一惊,这话越说越危险了!动机?想必聂云台还是以为自己对朱兆怡有想法,故而冒险去救求新船厂吧?他忙道:“伯父,关于求新船厂意识,我是如此考虑的。求新是中国少有的大型造船厂和动力机械制造厂,对于中国的工业展来说至关重要!我仔细想过,如果从头新建,不仅耗时,还会因为人才缺乏而困难重重,不如通过金融手段打击汇理银行,相机行事,兴许会有所斩获!”

    聂云台的声量突然提高了几分,厉声问:“在商言商!你是商人还是大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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